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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1)

熊貓書庫    安娜·卡列尼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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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奧布隆斯基家里一切都混亂了。妻子發覺丈夫和他們家從前的法國女家庭教師有曖昧關系,她向丈夫聲明她不能和他再在一個屋子里住下去了。這樣的狀態已經繼續了三天,不只是夫妻兩個,就是他們全家和仆人都為此感到痛苦。家里的每個人都覺得他們住在一起沒有意思,而且覺得就是在任何客店里萍水相逢的人也都比他們,奧布隆斯基全家和仆人更情投意合。妻子沒有離開自己的房間一步,丈夫三天不在家了,小孩們像失了管教一樣在家里到處亂跑。英國女家庭教師和女管家吵架,給朋友寫了信,請替她找一個新的位置。

  廚師昨天恰好在晚餐時走掉了,廚娘和車夫辭了工。

  在吵架后的第三天,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奧布隆斯基公爵——他在交際場里是叫斯季瓦的——在照例的時間,早晨八點鐘醒來,不在他妻子的寢室,卻在他書房里的鞣皮沙發上。他在富于彈性的沙發上把他的肥胖的、保養得很好的身體翻轉,好像要再睡一大覺似的,他使勁抱住一個枕頭,把他的臉緊緊地偎著它;但是他突然跳起來,坐在沙發上,張開眼睛。

  "哦,哦,怎么回事?"他想,重溫著他的夢境。"怎么回事,對啦!阿拉賓在達姆施塔特①請客;不,不是達姆施塔特,而是在美國什么地方。不錯,達姆施塔特是在美國。不錯,阿拉賓在玻璃桌上請客,在座的人都唱Ilmiotesoro,但也不是Ilmiotesoro,而是比那更好的;桌上還有些小酒瓶,那都是女人,"他回想著。

  ①達姆施塔特,現今西德的一個城市。

  ②意大利語:我的寶貝。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眼睛快樂地閃耀著,他含著微笑沉思。"哦,真是有趣極了。有味的事情還多得很,可惜醒了說不出來,連意思都表達不出來。"而后看到從一幅羅紗窗帷邊上射入的一線日光,他愉快地把腳沿著沙發邊伸下去,用腳去搜索他的拖鞋,那雙拖鞋是金色鞣皮的,上面有他妻子繡的花,是他去年生日時她送給他的禮物;照他九年來的習慣,每天他沒有起來,就向寢室里常掛晨衣的地方伸出手去。他這才突然記起了他沒有和為什么沒有睡在妻子的房間而睡在自己的書房里。微笑從他的臉上消失,他皺起眉來。

  "唉,唉,唉!"他嘆息,回想著發生的一切事情。他和妻子吵架的每個細節,他那無法擺脫的處境以及最糟糕的,他自己的過錯,又一齊涌上他的心頭。

  "是的,她不會饒恕我,她也不能饒恕我!而最糟的是這都是我的過錯——都是我的過錯;但也不能怪我。悲劇就在這里!"他沉思著。"唉,唉,唉!"他記起這場吵鬧所給予他的極端痛苦的感覺,盡在絕望地自悲自嘆。

  最不愉快的是最初的一瞬間,當他興高采烈的,手里拿著一只預備給他妻子的大梨,從劇場回來的時候,他在客廳里沒有找到他妻子,使他大為吃驚的是,在書房里也沒有找到,而終于發現她在寢室里,手里拿著那封泄漏了一切的倒霉的信。

  她——那個老是忙忙碌碌和憂慮不安,而且依他看來,頭腦簡單的多莉①,動也不動地坐在那里,手里拿著那封信,帶著恐怖、絕望和忿怒的表情望著他。

  "這是什么?這?"她問,指著那封信。

  回想起來的時候,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像常有的情形一樣,覺得事情本身還沒有他回答妻子的話的態度那么使他苦惱。

  那一瞬間,在他身上發生了一般人在他們的極不名譽的行為突如其來地被揭發了的時候所常發生的現象。他沒有能夠使他的臉色適應于他的過失被揭穿后他在妻子面前所處的地位。沒有感到受了委屈,矢口否認,替自己辯護,請求饒恕,甚至也沒有索性不在乎——隨便什么都比他所做的好——他的面孔卻完全不由自主地(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是喜歡生理學的,他認為這是腦神經的反射作用②)——完全不由自主地突然浮現出他那素常的、善良的、因而癡愚的微笑。

  ①多莉是他的妻子達里婭的英文名字。

  ②在《安娜·卡列寧娜》寫成之前不久,在俄國的一份雜志上,《腦神經的反射作用》的作者謝切諾夫教授正和其他的科學家進行著激烈的論戰。對于這種事情一知半解的奧布隆斯基都輕而易舉地想起這個術語,可見這場論戰曾引起了當時公眾的充分注意。

  為了這種癡愚的微笑,他不能饒恕自己。看見那微笑,多莉好像感到肉體的痛苦一般顫栗起來,以她特有的火氣脫口說出了一連串殘酷的話,就沖出了房間。從此以后,她就不愿見她丈夫了。

  "這都要怪那癡愚的微笑,"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想。

  "但是怎么辦呢?怎么辦呢?"他絕望地自言自語說,找不出答案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是一個忠實于自己的人。他不能自欺欺人,不能使自己相信他后悔他的行為。他是一個三十四歲、漂亮多情的男子,他的妻子僅僅比他小一歲,而且做了五個活著、兩個死了的孩子的母親,他不愛她,這他現在并不覺得后悔。他后悔的只是他沒有能夠很好地瞞過他的妻子。但是他感到了他的處境的一切困難,很替他的妻子、小孩和自己難過。他也許能想辦法把他的罪過隱瞞住他的妻子,要是他早料到,這個消息會這樣影響她。他從來沒有清晰地考慮過這個問題,但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他的妻子早已懷疑他對她不忠實,她只是裝做沒有看見罷了。他甚至以為,她只是一個賢妻良母,一個疲憊的、漸漸衰老的、不再年輕、也不再美麗、毫不惹人注目的女人,應當出于公平心對他寬大一些。結果卻完全相反。

  "唉,可怕呀!可怕呀!"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盡在自言自語,想不出辦法來。"以前一切是多么順遂呵!我們過得多快活;她因為孩子們而感到滿足和幸福;我從來什么事情也不干涉她;隨著她的意思去照管小孩和家事。自然,糟糕的是,她是我們家里的家庭女教師。真糟!和家里的家庭女教師胡來,未免有點庸俗,下流。但是一個多漂亮的家庭女教師呀!(他歷歷在目地回想著羅蘭姑娘的惡作劇的黑眼睛和她的微笑。)但是畢竟,她在我們家里的時候,我從來未敢放肆過。最糟的就是她已經…好像命該如此!唉,唉!但是怎么,怎么辦呀?"

  除了生活所給予一切最復雜最難解決的問題的那個一般的解答之外,再也得不到其他解答了。那解答就是:人必須在日常的需要中生活——那就是,忘懷一切。要在睡眠中忘掉憂愁現在已不可能,至少也得到夜間才行;他現在又不能夠回到酒瓶女人所唱的音樂中去;因此他只好在白晝夢中消愁解悶。

  "我們等著瞧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自言自語,他站起來,穿上一件襯著藍色綢里的灰色晨衣,把腰帶打了一個結,于是,深深地往他的寬闊胸膛里吸了一口氣,他擺開他那雙那么輕快地載著他的肥胖身體的八字腳,邁著素常的穩重步伐走到窗前,他拉開百葉窗,用力按鈴。他的親信仆人馬特維立刻應聲出現,把他的衣服、長靴和電報拿來了。理發匠挾著理發用具跟在馬特維后面走進來。

  "衙門里有什么公文送來沒有?"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問,接過電報,在鏡子面前坐下。

  "在桌上,"馬特維回答,懷著同情詢問地瞥了他的主人一眼;停了一會,他臉上浮著狡獪的微笑補充說:"馬車老板那兒有人來過。"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沒有回答,只在鏡里瞥了馬特維一眼。從他們在鏡子里交換的眼色中,可以看出來他們彼此很了解。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眼色似乎在問:"你為什么對我說這個?你難道不知道?"

  馬特維把手放進外套口袋里,伸出一只腳,默默地、善良地、帶著一絲微笑凝視著他的主人。

  "我叫他們禮拜日再來,不到那時候不要白費氣力來麻煩您或他們自己,"他說,他顯然是事先準備好這句話的。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看出來馬特維想要開開玩笑,引得人家注意自己。他拆開電報看了一遍,揣測著電報里時常拼錯的字眼,他的臉色開朗了。

  "馬特維,我妹妹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明天要來了,"他說,做手勢要理發匠的光滑豐滿的手停一會,他正在從他的長長的、鬈曲的絡腮胡子中間剃出一條淡紅色的紋路來。

  "謝謝上帝!"馬特維說,由這回答就顯示出他像他的主人一樣了解這次來訪的重大意義,那就是,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他所喜歡的妹妹,也許會促使夫妻和好起來。

  "一個人,還是和她丈夫一道?"馬特維問。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不能夠回答,因為理發匠正在剃他的上唇,于是舉起一個手指來。馬特維朝鏡子里點點頭。

  "一個人。要在樓上收拾好一間房間嗎?"

  "去告訴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她會吩咐的。"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馬特維好像懷疑似地重復著。

  "是的,去告訴她。把電報拿去;交給她,照她吩咐的去辦。"

  "您要去試一試嗎,"馬特維心中明白,但他卻只說:

  "是的,老爺。"

  當馬特維踏著那雙咯吱作響的長靴,手里拿著電報,慢吞吞地走回房間來的時候,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已經洗好了臉,梳過了頭發,正在預備穿衣服。理發匠已經走了。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叫我對您說她要走了。讓他——就是說您——高興怎樣辦就怎樣辦吧,"他說,只有他的眼睛含著笑意,然后把手放進口袋里,歪著腦袋斜視著主人。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沉默了一會。隨即一種溫和的而又有幾分凄惻的微笑流露在他的好看的面孔上。

  "呃,馬特維?"他說,搖搖頭。

  "不要緊,老爺;事情自會好起來的。"馬特維說。

  "自會好起來的?"

  "是的,老爺。"

  "你這樣想嗎?誰來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問,聽見門外有女人的衣服的究n聲。

  "我,"一個堅定而愉快的女人聲音說,乳母馬特廖娜·菲利蒙諾夫娜的嚴峻的麻臉從門后伸進來。

  "哦,什么事,馬特廖娜?"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問,走到她面前。

  雖然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在妻子面前一無是處,而且他自己也感覺到這點,但是家里幾乎每個人(就連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的心腹,那個乳母也在內,)都站在他這邊。

  "哦,什么事?"他憂愁地問。

  "到她那里去,老爺,再認一次錯吧。上帝會幫助您的。她是這樣痛苦,看見她都叫人傷心;而且家里一切都弄得亂七八糟了。老爺,您該憐憫憐憫孩子們。認個錯吧,老爺。這是沒有辦法的!要圖快活,就只好…"

  "但是她不愿見我。"

  "盡您的本分。上帝是慈悲的,向上帝禱告,老爺,向上帝禱告吧。"

  "好的,你走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突然漲紅了臉。"喂,給我穿上衣服。"他轉向馬特維說,毅然決然地脫下晨衣。

  馬特維已經舉起襯衣,像馬頸軛一樣,吹去了上面的一點什么看不見的黑點,他帶著顯然的愉快神情把它套在他主人的保養得很好的身體上。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穿好了衣服,在身上灑了些香水,拉直襯衣袖口,照常把香煙、袖珍簿、火柴和那有著雙重鏈子和表墜的表分置在各個口袋里,然后抖開手帕,雖然他很不幸,但是他感到清爽,芬芳,健康和肉體上的舒適,他兩腿微微搖擺著走進了餐室,他的咖啡已擺在那里等他,咖啡旁邊放著信件和衙門里送來的公文。

  他閱讀信件。有一封令人極不愉快,是一個想要買他妻子地產上的一座樹林的商人寫來的,出賣這座樹林是絕對必要的;但是現在,在他沒有和妻子和解以前,這個問題是無法談的。最不愉快的是他的金錢上的利害關系要牽涉到他急待跟他妻子和解的問題上去。想到他會被這種利害關系所左右,他會為了賣樹林的緣故去跟他妻子講和——想到這個,就使他不愉快了。

  看完了信,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把衙門里送來的公文拉到面前,迅速地閱過了兩件公事,用粗鉛筆做了些記號,就把公文推在一旁,端起咖啡;他一面喝咖啡,一面打開油墨未干的晨報,開始讀起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定閱一份自由主義派的報紙,不是極端自由主義派的而是代表大多數人意見的報紙。雖然他對于科學、藝術和政治并沒有特別興趣,但他對這一切問題卻堅持抱著與大多數人和他的報紙一致的意見。只有在大多數人改變了意見的時候,他這才隨著改變,或者,更嚴格地說,他并沒有改變,而是意見本身不知不覺地在他心中改變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并沒有選擇他的政治主張和見解;這些政治主張和見解是自動到他這里來的,正如他并沒有選擇帽子和上衣的樣式,而只是穿戴著大家都在穿戴的。生活于上流社會里的他——由于普通在成年期發育成熟的,對于某種精神活動的要求——必須有見解正如必須有帽子一樣。如果說他愛自由主義的見解勝過愛他周圍許多人抱著的保守見解是有道理的,那倒不是由于他認為自由主義更合理,而是由于它更適合他的生活方式。自由黨說俄國一切都是壞的,的確,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負債累累,正缺錢用。自由黨說結婚是完全過時的制度,必須改革才行;而家庭生活的確沒有給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多少樂趣,而且逼得他說謊做假,那是完全違反他的本性的。自由黨說,或者毋寧說是暗示,宗教的作用只在于箝制人民中那些野蠻階層;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連做一次短短的禮拜,都站得腰酸腿痛,而且想不透既然現世生活過得這么愉快,那么用所有這些可怕而夸張的言詞來談論來世還有什么意思。而且,愛說笑話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常喜歡說:如果人要夸耀自己的祖先,他就不應當到留里克①為止,而不承認他的始祖——猴子,他喜歡用這一類的話去難倒老實的人。就這樣,自由主義的傾向成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一種習癖,他喜歡他的報紙,正如他喜歡飯后抽一支雪茄一樣,因為它在他的腦子里散布了一層輕霧。他讀社論,社論認為,在現在這個時代,叫囂急進主義有吞沒一切保守分子的危險,叫囂政府應當采取適當措施撲滅革命的禍害,這類叫囂是毫無意思的;正相反,"照我們的意見,危險并不在于假想的革命的禍害,而在于阻礙進步的墨守成規,"云云。他又讀了另外一篇關于財政的論文,其中提到了邊沁和密勒②,并對政府某部有所諷刺。憑著他特有的機敏,他領會了每句暗諷的意義,猜透了它從何而來,針對什么人,出于什么動機而發;這,像平常一樣,給予他一定的滿足。

  ①留里克(死于879),俄國的建國者,留里克王朝(8691598)的始祖。

  ②邊沁(17481832),英國資產階級法律學家和倫理學家,功利主義的代表人物。密勒(18061372),英國哲學家,政治活動家,經濟學家。在倫理學上他接近邊沁的功利主義。

  但是今天這種滿足被馬特廖娜·菲利蒙諾夫娜的勸告和家中的不如意狀態破壞了。還在報上看到貝斯特伯爵①已赴威斯巴登②的傳說,看到醫治白發、出售輕便馬車和某青年征求職業的廣告;但是這些新聞報導并沒有像平常那樣給予他一種寧靜的譏諷的滿足。

  ①貝斯特伯爵(18091886),奧匈帝國首相,俾斯麥的政敵。

  ②威斯巴登,德國西部的城市,在萊茵河畔,是礦泉療養地。

  看過了報,喝完了第二杯咖啡,吃完了抹上黃油的面包,他立起身來,拂去落在背心上的面包屑,然后,挺起寬闊的胸膛,他快樂地微笑著,并不是因為他心里有什么特別愉快的事——快樂的微笑是由良好的消化引起的。

  但是這快樂的微笑立刻使他想起了一切,他又變得沉思了。

  可以聽到門外有兩個小孩的聲音(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聽出來是他的小男孩格里沙和他的大女兒塔尼婭的聲音),他們正在搬弄什么東西,打翻了。

  "我對你說了不要叫乘客坐在車頂上。"小女孩用英語嚷著,"拾起來!"

  "一切都是亂糟糟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想,"孩子們沒有人管,到處亂跑。"他走到門邊去叫他們。他們拋下那當火車用的匣子,向父親走來。

  那小女孩,她父親的寶貝,莽撞地跑進來,抱住他,笑嘻嘻地吊在他的脖頸上,她老喜歡聞他的絡腮胡子散發出的聞慣的香氣。最后小女孩吻了吻他那因為彎屈的姿勢而漲紅的、閃爍著慈愛光輝的面孔,松開了她的兩手,待要跑開去,但是她父親拉住了她。

  "媽媽怎樣了?"他問,撫摸著他女兒的滑潤柔軟的小脖頸。"你好,"他說,向走上來問候他的男孩微笑著說。

  他意識到他并不怎么愛那男孩,但他總是盡量同樣對待;可是那男孩感覺到這一點,對于他父親的冷淡的微笑并沒有報以微笑。

  "媽媽?她起來了,"女孩回答。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嘆了口氣。"這么說她又整整一夜沒有睡,"他想。

  "哦,她快活嗎?"

  小女孩知道,她父親和母親吵了架,母親不會快活,父親也一定明白的,他這么隨隨便便地問她只是在作假。因此她為她父親漲紅了臉。他立刻覺察出來,也臉紅了。

  "我不知道,"她說。"她沒有說要我們上課,她只是說要我們跟古里小姐到外祖母家去走走。"

  "哦,去吧,塔尼婭,我的寶寶。哦,等一等!"他說,還拉牢她,撫摸著她的柔軟的小手。

  他從壁爐上取下他昨天放在那里的一小盒糖果,揀她最愛吃的,給了她兩塊,一塊巧克力和一塊軟糖。

  "給格里沙?"小女孩指著巧克力說。

  "是,是。"又撫摸了一下她的小肩膀,他吻了吻她的發根和脖頸,就放她走了。

  "馬車套好了,"馬特維說,"但是有個人為了請愿的事要見您。"

  "來了很久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問。

  "半個鐘頭的光景。"

  "我對你說了多少次,有人來馬上告訴我!"

  "至少總得讓您喝完咖啡,"馬特維說,他的聲調粗魯而又誠懇,使得人不能夠生氣。

  "那么,馬上請那個人進來吧,"奧布隆斯基說,煩惱地皺著眉。

  那請愿者,參謀大尉加里寧的寡妻,來請求一件辦不到的而且不合理的事情;但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照例請她坐下,留心地聽她說完,沒有打斷她一句,并且給了她詳細的指示,告訴她怎樣以及向誰去請求,甚至還用他的粗大、散漫、優美而清楚的筆跡,敏捷而流利地替她寫了一封信給一位可以幫她忙的人。打發走了參謀大尉的寡妻以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拿起帽子,站住想了想他忘記什么沒有。看來除了他要忘記的——他的妻子以外,他什么也沒有忘記。

  "噢,是的!"他垂下頭,他的漂亮面孔帶著苦惱的表情。

  "去呢,還是不去?"他自言自語;而他內心的聲音告訴他,他不應當去,那除了弄虛作假不會有旁的結果;要改善、彌補他們的關系是不可能的,因為要使她再具有魅力而且能夠引人愛憐,或者使他變成一個不能戀愛的老人,都不可能。現在除了欺騙說謊之外不會有旁的結果;而欺騙說謊又是違反他的天性的。

  "可是遲早總得做的;這樣下去不行,"他說,極力鼓起勇氣。他挺著胸,拿出一支紙煙,吸了兩口,就投進珠母貝殼煙灰碟里去,然后邁著迅速的步伐走過客廳,打開了通到他妻子寢室的另一扇房門。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穿著梳妝短衣站在那里,她那曾經是豐滿美麗、現在卻變稀疏了的頭發,用發針盤在她的腦后,她的面容消瘦憔悴,一雙吃驚的大眼睛,因為她面容的消瘦而顯得更加觸目。各式各樣的物件散亂地擺滿一房間,她站在這些物件當中一個開著的衣柜前面,她正從里面挑揀什么東西。聽到她丈夫的腳步聲,她停住了,朝門口望著,徒然想要裝出一種嚴厲而輕蔑的表情。她感覺得她害怕他,害怕快要到來的會見。她正在企圖做她三天以來已經企圖做了十來回的事情——把她自己和孩子們的衣服清理出來,帶到她母親那里去——但她還是沒有這樣做的決心;但是現在又像前幾次一樣,她盡在自言自語地說,事情不能像這樣下去,她一定要想個辦法懲罰他,羞辱他,哪怕報復一下,使他嘗嘗他給予她的痛苦的一小部分也好。她還是繼續對自己說她要離開他,但她自己也意識到這是不可能的;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她不能擺脫那種把他當自己丈夫看待、而且愛他的習慣。況且,她感到假如在這里,在她自己家里,她尚且不能很好地照看她的五個小孩,那么,在她要把他們通通帶去的地方,他們就會更糟。事實上,在這三天內,頂小的一個孩子因為吃了變了質的湯害病了,其余的昨天差不多沒有吃上午飯。她意識到要走開是不可能的;但是,還在自欺欺人,她繼續清理東西,裝出要走的樣子。

  看見丈夫,她就把手放進衣柜抽屜里,像是在尋找什么東西似的,直到他走得離她十分近的時候,她這才回頭朝他望了一眼。但是她的臉,她原來想要裝出嚴厲而堅決的表情的,卻只流露出困惑和痛苦的神情。

  "多莉!"他用柔和的、畏怯的聲調說。他把頭低下,極力裝出可憐和順從的樣子,但他卻依然容光煥發。迅速地瞥了一眼,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他那容光煥發的姿態。"是的,他倒快樂和滿足!"她想,"而我呢…他那討厭的好脾氣,大家都因此很喜歡他,稱贊他哩——我真恨他的好脾氣,"她想。她的嘴唇抿緊了,她那蒼白的、神經質的臉孔右半邊面頰的筋肉抽搐起來。

  "你要什么?"她用迅速的、深沉的、不自然的聲調說。

  "多莉!"他顫巍巍地重復說。"安娜今天要來了。"

  "那關我什么事?我不能接待她!"她喊叫了一聲。

  "但是你一定要,多莉…"

  "走開,走開,走開!"她大叫了一聲,并沒有望著他,好像這叫聲是由肉體的痛苦引起來的一樣。

  斯徒潘·阿爾卡季奇在想到他妻子的時候還能夠鎮定,他還能夠希望一切自會好起來,如馬特維所說的,而且還能夠安閑地看報,喝咖啡;但是當他看見她的憔悴的、痛苦的面孔,聽見她那種聽天由命、悲觀絕望的聲調的時候,他的呼吸就困難了,他的咽喉哽住了,他的眼睛里開始閃耀著淚光。

  "我的天!我做了什么呀?多莉!看在上帝面上!…你知道…"他說不下去了,他的咽喉被嗚咽哽住。

  她砰的一聲把柜門關上,望了他一眼。

  "多莉,我能夠說什么呢?…只有一件事:請你饒恕…

  想想,難道九年的生活不能夠抵償一剎那的…"

  她垂下眼睛,傾聽著,等著聽他要說什么,她好像在請求他千萬使她相信事情不是那樣。

  "一剎那的情欲…"他說;一聽到這句話,她就好像感到肉體上的痛苦一樣,嘴唇又抿緊了,她右頰的筋肉又抽搐起來,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他還會說下去的。

  "走開,走出去!"她更尖聲地叫,"不要對我說起您的情欲和您的骯臟行為。"

  她想要走出去,但是兩腿搖晃,只得抓住一個椅背來支撐住自己的身體。他的面孔膨脹了,他的嘴唇噘起,他眼淚汪汪的了。

  "多莉!"他說,嗚咽起來了,"看在上帝面上,想想孩子們,他們沒有過錯!都是我的過錯,責罰我,叫我來補償我的罪過吧。任何事,只要我能夠,我都愿意做!我是有罪的,我的罪孽深重,沒有言語可以形容!但是,多莉,饒恕了我吧!"

  她坐下。他聽見她的大聲的、沉重的呼吸。他替她說不出地難過。她好幾次想要開口,但是不能夠。他等待著。

  "你想起小孩們,只是為了要逗他們玩;但是我卻總想著他們,而且知道現在這樣子會害了他們,"她說,顯然這是一句她這三天來暗自重復了不止一次的話。

  她用"你"來稱呼他,他感激地望著她,走上去拉她的手,但是她厭惡地避開他。

  "我常想著小孩們,所以只要能夠救他們,我什么事都愿意做;但是我自己不知道怎樣去救他們:把他們從他們的父親那里帶走呢,還是就這樣讓他們和一個不正經的父親——是的,不正經的父親在一起…你說,在那…發生以后,我們還能在一起生活嗎?還有可能嗎?你說,還有可能嗎?"她重復著說,提高嗓音,"在我的丈夫,我的小孩們的父親,和他自己孩子們的家庭女教師發生了戀愛關系以后…"

  "但是叫我怎么辦呢?叫我怎么辦呢?"他用可憐的聲音說,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同時他的頭垂得越來越低了。

  "我對您感到厭惡,嫌棄!"她大聲喊叫,越來越激烈了。

  "您的眼淚等于水!您從來沒有愛過我;您無情,也沒有道德!我覺得您可惡,討厭,是一個陌生人——是的,完完全全是一個陌生人!"帶著痛苦和激怒,她說出了這個在她聽來是那么可怕的字眼——陌生人。

  他望著她,流露在她臉上的怨恨神情使他著慌和驚駭了。他不懂得他的憐憫是怎樣激怒了她。她看出來他心里憐憫她,卻并不愛她。"不,她恨我。她不會饒恕我了,"他想。

  "這真是可怕呀!可怕呀!"他說。

  這時隔壁房里一個小孩哭起來了,大概是跌了跤;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靜聽著,她的臉色突然變得柔和了。

  她稍微定了定神,好像她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她要做什么似的,隨后她迅速地立起身來,向門口走去。

  "哦,她愛我的小孩,"他想,注意到小孩哭的時候她臉色的變化,"我的小孩:那么她怎么可能恨我呢?"

  "多莉,再說一句話,"他一邊說,一邊跟在她后面。

  "假使您跟著我,我就要叫仆人和孩子們!讓大家都知道您是一個無賴!我今天就要走了,您可以跟您的情婦住在這里呀!"

  她走出去,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嘆了口氣,揩揩臉,邁著輕輕的腳步走出房間。"馬特維說事情自會好起來的;但是怎樣?我看毫無辦法。唉,唉,多可怕呀!而且她多么粗野地叫喊著,"他自言自語,想起來她的喊叫和"無賴"、"情婦"這兩個字眼。"說不定女仆們都聽到了!粗野得可怕呀!可怕呀!"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一個人站了一會,揩了揩眼睛,嘆了口氣,挺起胸膛,走出房間。

  這天是禮拜五,德國鐘表匠正在餐室里給鐘上弦。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想起他曾跟這個嚴守時刻的、禿頭的鐘表匠開過一次玩笑,說"這德國人給自己上足了一輩子的發條來給鐘上發條"。他微笑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是愛說笑話的。

  "也許事情自會好起來的!'自會好起來的,'倒是一個有趣的說法,"他想。"我要再說說它。"

  "馬特維!"他叫。"你和瑪麗亞在休息室里替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把一切收拾好,"他在馬特維進來時對他說。

  "是,老爺。"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穿上皮大衣,走上臺階。

  "您不回來吃飯嗎?"馬特維一面說,一面送他出去。

  "說不定。這是給家用的,"他說,從皮夾里掏出一張十盧布的鈔票來。"夠了吧。"

  "夠不夠,我們總得應付過去,"馬特維說,砰的一聲把車門關上,退回臺階上了。

  同時,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哄好了小孩,而且由馬車聲知道他已經走了,就又回到寢室。這是她逃避煩累家務事的唯一的避難所,她一出寢室,煩累的家務事就包圍住她。就是現在,她在育兒室的短短時間里,英國家庭女教師和馬特廖娜·菲利蒙諾夫娜就問了她幾個不能延擱、而又只有她才能夠回答的問題:"小孩們出去散步穿什么衣裳?他們要不要喝牛奶?要不要找一個新廚師來?"

  "哦,不要問我,不要問我吧!"她說;然后回到寢室,她在她剛才坐著和丈夫談話的原來的地方坐下,緊握著她那瘦得戒指都要滑下來的兩手,開始在她的記憶里重溫著全部的談話。"他走了!但是他到底怎樣和她斷絕關系的?"她想。

  "他難道還去看她嗎?我怎么不問他!不,不,和解是沒有可能了。即使我們仍舊住在一所屋子里,我們也是陌生人——永遠是陌生人!"她含著特別的意義重復著那個在她聽來是那么可怕的字眼。"我多么愛他呀!我的天啊,我多么愛他呀!…我多么愛他呀!而且我現在不是還愛他嗎?我不是比以前更愛他了嗎?最可怕的是…"她開始想,但是沒有想完,因為馬特廖娜·菲利蒙諾夫娜從門口伸進頭來了。

  "讓我去叫我的兄弟來吧,"她說,"他總可以做做飯;要不然,又會像昨天一樣,到六點鐘孩子們還沒有飯吃。"

  "好的,我馬上就來料理。你派人去取新鮮牛奶了嗎?"

  于是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就投身在日常的事務里,把她的憂愁暫時淹沒在這些事務中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靠著天資高,在學校里學習得很好,但是他懶惰而又頑皮,所以結果他在他那一班里成績是最差的一個。但是盡管他一向過著放蕩的生活,銜級低微,而年齡又較輕,他卻在莫斯科一個政府機關里占著一個體面而又薪水豐厚的長官的位置。這個位置,他是通過他妹妹安娜的丈夫,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卡列寧的引薦得來的。卡列寧在政府的部里占著一個最主要的職位,這個莫斯科的機關就是直屬他的部的。但是即使卡列寧沒有給他的妻兄謀到這個職務,斯季瓦·奧布隆斯基通過另外一百個人——兄弟、妹妹、親戚、表兄弟、叔父或姑母——的引薦,也可以得到這個或另外類似的位置,每年拿到六千盧布的薪水,他是絕對需要這么多錢的,因為,雖然有他妻子的大宗財產,他的手頭還是拮據的。

  半個莫斯科和彼得堡都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親戚朋友。他是在那些曾經是,現在仍然是這個世界上的大人物們中間長大的。官場中三分之一的人,比較年老的,是他父親的朋友,從他幼年時就認識他;另外的三分之一是他的密友,剩下的三分之一是他的知交。因此,職位,地租和承租權等等形式的塵世上的幸福的分配者都是他的朋友,他們不會忽視他們自己的同類;因此奧布隆斯基要得到一個薪水豐厚的位置,是并不怎樣費力的;他只要不拒絕、不嫉妒、不爭論、不發脾氣就行了,這些毛病,由于他特有的溫和性情,他是從來沒有犯過的。假使有人對他說他得不到他所需要的那么多薪水的位置的話,他一定會覺得好笑;何況他的要求并不過分,他只要求年齡和他相同的人們所得到的,而且他擔任這種職務,是和任何人一樣勝任愉快的。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博得所有認識他的人的歡心,不只是由于他的善良開朗的性格和無可懷疑的誠實,而且在他的身上,在他那漂亮的開朗的容貌,他那閃耀的眼睛,烏黑的頭發和眉毛,以及他那又紅又白的面孔上,具有一種使遇見他的人們覺得親切和愉快的生理的效果。"噯哈!斯季瓦!奧布隆斯基!他來了!"誰遇見他差不多總是帶著快樂的微笑這樣說。即使有時和他談話之后似乎并沒有什么特別愉快的地方,但是過一天,或者再過一天,大家再看見他,還是一樣地高興。

  充任莫斯科的政府機關的長官已經三年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不但贏得了他的同僚、下屬、上司和所有同他打過交道的人們的喜歡,而且也博得了他們的尊敬。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博得他同事的一致尊敬的主要特質是:第一,由于意識到自己的缺點而對別人極度寬容;第二,是他的徹底的自由主義——不是他在報上所讀到的自由主義,而是他天生的自由主義,由于這個,他對一切人都平等看待,不問他們的銜級或職位的高低;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是他對他所從事的職務漠不關心,因此他從來沒有熱心過,也從來沒有犯過錯誤。

  到了他辦公的地點,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就被一個挾著公事包的恭順的門房跟隨著,走進了他的小辦公室,穿上制服,走到辦公室來。書記和職員都起立,快樂而恭順地向他鞠躬。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照常迅速地走到他自己的位子跟前,和同僚們握了握手,就坐下來。他說了一兩句笑話。說得很得體,就開始辦公了。為了愉快地處理公務所必需的自由、簡便和儀式的分寸,再沒有誰比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懂得更清楚的了。一個秘書,帶著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辦公室每個人所共有的快樂而恭順的神情,拿著公文走進來,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所倡導的那種親昵的、無拘無束的語調說:

  "我們設法得到了奔薩省府的報告。在這里,要不要…。

  "終于得到了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把手指按在公文上。哦,先生們…"于是開始辦公了。

  "要是他們知道,"他想,帶著莊重的神氣低下頭,一邊聽著報告。"半個鐘點以前,他們的長官多么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小孩啊!…"在宣讀報告的時候他的眼里含著笑意。辦公要一直不停地繼續到兩點鐘,到兩點鐘才休息和用午飯。

  還不到兩點鐘的時候,辦公室的大玻璃門突然開了,一個什么人走了進來。所有坐在沙皇肖像和正義鏡下面的官員們,都高興可以散散心,向門口望著;但是門房立刻把闖進來的人趕了出去,隨手把玻璃門關上了。

  報告讀完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站起來,伸了伸懶腰,于是,發揮時代的自由主義,在辦公室拿出一支紙煙來,然后走進他的小辦公室去。他的兩個同僚——老官吏尼基京和侍從官格里涅維奇跟隨著他進去。

  "我們吃了午飯還來得及辦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

  "當然來得及!"尼基京說。

  "那福明一定是個很狡猾的家伙,"格里涅維奇說的是一個和他們正在審查的案件有關的人。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聽了格里涅維奇的話皺皺眉,這樣使他明白過早地下判斷是不對的,他沒有回答一句話。

  "剛才進來的是誰?"他問門房。

  "大人,一個人趁我剛一轉身,沒有得到許可就鉆進來了。

  他要見您。我告訴他:等辦公的官員們走了的時候,再…"

  "他在什么地方?"

  "也許他到走廊里去了;他剛才還在那里踱來踱去。那就是他,"門房說,指著一個蓄著鬈曲胡須、體格強壯、寬肩的男子,他沒有摘下羊皮帽子,正在輕快而迅速地跑上石級磨損了的臺階。一個挾著公事包的瘦削官吏站住了,不以為然地望了望這位正跑上臺階的人的腳,又探問似地瞥了奧布隆斯基一眼。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正站在臺階頂上。當他認出走上來的人的時候,他那托在制服的繡金領子上面容光煥發的和藹面孔顯得更光彩了。

  "哦,原來是你!列文!你終于來了,"他帶著親切的嘲弄微笑說,一面打量著走上前來的列文。"你怎么肯駕臨這個巢穴來看我?"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握手他還不滿足,他吻了吻他的朋友。"來了好久了嗎?"

  "我剛剛到,急于要見你,"列文說,羞澀地、同時又生氣和不安地向四下望了望。

  "哦,讓我們到我的房間里去吧,"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他知道他的朋友自尊心很強和易怒的羞赧,于是,挽著他的胳膊,他拉著他走,好像引導他穿過什么危險物一樣。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幾乎對他所有的相識都稱"你",他通通叫他們的教名:六十歲的老人和二十歲的青年人、演員、大臣、商人和侍從武官都一律對待,因此他大部分的密友可以在社會階層的兩個極端找到,他們要是知道通過奧布隆斯基的媒介而有了共同的關系,一定會很驚訝的。凡是和他一道喝過香檳的人都是他的親密朋友,而他跟什么人都一道喝香檳,所以萬一當著他部下的面,他遇見了他的什么"不體面的親友"(如他所戲謔似地稱呼他的許多朋友),他憑著他特有的機智,懂得怎樣沖淡在他們心中留下的不愉快印象。列文并不是一個"不體面的親友",但是奧布隆斯基立刻敏感到列文一定以為他不愿當著他部下的面露出他和他的親密,故而趕緊把他帶到他的小辦公室里去。

  列文和奧布隆斯基差不多同樣年紀;他們的親密并不只由于香檳。列文是他從小的同伴和朋友。他們雖然性格和趣味各不相同,卻像兩個從小在一塊兒的朋友一樣相親相愛。雖然如此,他們兩人——像選擇了不同的活動的人們之間所常發生的情形一樣——雖然議論時也說對方的活動是正確的,但卻從心底鄙視。彼此都感覺得好像自己過的生活是唯一真正的生活,而他朋友所過的生活卻完全是幻想。奧布隆斯基一看見列文就抑制不住微微諷刺的嘲笑。他多少次看見列文從鄉下到莫斯科來,他在鄉下做的什么事情,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從來也不十分理解,而且也實在不感興趣。列文每次到莫斯科來總是非常激動,非常匆忙,有點不安,又因為自己的不安而激怒,而且大部分時候對于事物總是抱著完全新的、出人意外的見解。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嘲笑這個,卻又喜歡這個。同樣,列文從心底鄙視他朋友的都市生活方式和他認為沒有意思而加以嘲笑的公務。但是所不同的只是奧布隆斯基因為做著大家都做的事,所以他能夠得意地、溫和地笑,而列文卻是不得意地、有時甚至生氣地笑。

  "我們盼了你好久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走進他的小辦公室,放開列文的胳膊,好像表示這里一切危險都過去了一樣。"我看見你真是非常,非常的高興呢!"他繼續說,"哦,你好嗎?呃!你什么時候到的?"

  列文沉默著,望著奧布隆斯基的兩個同僚的不熟識的面孔,特別是望著那位風雅的格里涅維奇的手,那手有那么長的雪白指頭,那么長的、黃黃的、尖端彎曲的指甲,袖口上系著那么大的發光的鈕扣,那手顯然占去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不讓他有思想的自由了。奧布隆斯基立刻注意到這個,微笑了。

  "哦,真的,讓我來給你們介紹吧,"他說,"我的同事:菲利普·伊萬內奇·尼基京,米哈伊爾·斯坦尼斯拉維奇·格里涅維奇,"然后轉向列文,"縣議員,縣議會的新人物,一只手可以舉重五十普特①的運動家,畜牧家,狩獵家,我的朋友,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謝爾蓋·伊萬內奇·科茲內舍夫的令弟。"

  ①1普特合163公斤。

  "高興得很,"老官吏說。

  "我很榮幸認識令兄謝爾蓋·伊萬內奇,"格里涅維奇說,伸出他那留著長指甲的、纖細的手來。

  列文皺著眉,冷淡地握了握手,立刻就轉向奧布隆斯基。雖然他對他的異父兄弟,那位全俄聞名的作家抱著很大的敬意,但是當人家不把他看作康斯坦丁·列文,而只把他看作有名的科茲內舍夫的兄弟的時候,他就不能忍受了。

  "不,我已經不在縣議會了。我和他們所有的人吵了架,不再去參加議會了,"他轉向奧布隆斯基說。

  "這么快!"奧布隆斯基微笑著說。"但是怎么的?為什么?"

  "說來話長。我以后再告訴你吧,"列文說,但是他立刻對他講起來了。"哦,簡單一句話,我確信縣議會實際上什么也沒有干,而且什么也干不成,"他開口了,好像有什么人剛剛侮辱了他一樣。"一方面,這簡直是玩具;他們在玩弄議會,我既不夠年輕,也不夠年老,對這玩藝兒不感興趣;另一方面,"(他吃吃地說)"這是縣里coterie①的工具。從前有監督,有裁判所,而現在有縣議會——形式上不是受賄賂,而是拿干薪,"他說得很激昂,好像在座有人反對他的意見似的。

  ①法語:結黨營私。

  "噯哈,你又有了新變化,我看——這一回是保守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不過這個我們以后再談吧。"

  "是的,以后吧。但是我要見你,"列文說,憎惡地望著格里涅維奇的手。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浮現出幾乎看不出的微笑。

  "你不是常說你再也不穿西歐服裝了嗎?"他問,打量著列文那身顯然是法國裁縫做的新衣服。"哦!我看:又是新變化。"

  列文突然紅了臉,并不像成年人紅臉,輕微地,自己都不覺得,而像小孩紅臉,覺得自己的羞赧是可笑的,因而感到慚愧,就更加臉紅了,差不多快要流出眼淚來。看著這聰明的、男性的面孔陷入那樣一種孩子似的狀態中,十分令人奇怪,奧布隆斯基就不再看他了。

  "哦,我們在什么地方會面呢?你知道我急于要和你談談,"列文說。

  奧布隆斯基像在考慮的樣子。

  "我看這樣吧:我們到顧林去吃午飯,我們可以在那里談談。我到三點鐘就沒有事了。"

  "不,"列文考慮了一會之后回答,"我還得到旁的地方去一下。"

  "那么,好吧,我們一道吃晚飯。"

  "一道吃晚飯?但是我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事,僅僅說一兩句話,問你一件事!我們可以改天再長談。"

  "那么,現在就把這一兩句話說了,我們吃了晚飯再閑聊聊。"

  "哦,就是這樣一兩句話,"列文說,"不過也沒有什么特別要緊的事。"

  他為了竭力克制他的羞赧,臉上現出兇狠的神情。

  "謝爾巴茨基家的人怎樣?一切都照舊嗎?"他說。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早就知道列文鐘情于他的姨妹基蒂①,他浮上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微笑,他的眼睛愉快地閃耀著。

  ①基蒂是卡捷琳娜的英文名字。

  "你說一兩句話,我可不能用一兩句話來回答,因為…

  對不起,請等一等…"

  秘書走進來,親密而又恭敬,并且像所有的秘書一樣謙遜地意識到在公務的知識上自己比上司高明;他拿著公文走到奧布隆斯基面前,借口請示,說明了一些困難。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沒有聽他說完,就把手溫和地放在秘書的袖口上。

  "不,請照我說的辦吧,"他說,微微一笑把話放緩和了,然后簡單地說明了他對這件事的看法,就推開了公文,說:

  "就請你照那樣辦,扎哈爾·尼基季奇。"

  秘書惶惑地退了出去。列文在奧布隆斯基和秘書談話的時候,完全從他的困惑中恢復過來了。他胳膊肘靠在椅背上站著,帶著譏諷的注意神色傾聽著。

  "我不懂,我不懂,"他說。

  "你不懂什么?"奧布隆斯基說,像往常一樣快樂地微笑著,拿出一支紙煙來。他期待列文說出什么忽發奇想的話來。

  "我不懂你們在做些什么,"列文說,聳了聳肩。"你怎么能鄭重其事地做呢?"

  "為什么不?"

  "為什么,因為一點意思都沒有呀!"

  "這只是你的想法,我們可忙壞了。"

  "都是紙上談兵!可是,你對于這種事情倒是很有才干的,"列文補充說。

  "你意思是說我有什么欠缺的地方嗎?"

  "也許是這樣,"列文說。"但是我還是佩服你的氣派,并且因為有這么一個偉大人物做我的朋友,我覺得很榮幸!但是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繼續說,竭力正視著奧布隆斯基的面孔。

  "哦,好了,好了。你等著吧,你自己也會落到這種境地的。你在卡拉金斯克縣有三千俄畝①土地,你那么筋肉飽滿,就像十二歲小姑娘一樣鮮嫩,自然愜意得很!但是你終于有一天會加入我們當中的。是的,至于你所問的問題,沒有變化,只是你離開這么久,很可惜了。"

  ①1俄畝合109公頃。

  "哦,為什么?"列文吃驚地問。

  "哦,沒有什么,"奧布隆斯基回答,"我們以后再談吧。

  但是你到城里來有什么特別的事嗎?"

  "這個我們也以后再談吧,"列文說,臉又紅到耳根了。

  "好的,當然啰!"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你知道,我應當請你上我們家里去,但是我妻子身體不大好。我看這樣吧:假使你要見他們,他們從四點到五點準在動物園。基蒂在那里溜冰。你坐車去吧,我回頭來找你,我們再一道到什么地方去用晚飯。"

  "好極了!那么再見!"

  "當心不要忘了!我知道你,說不定你一下又跑回鄉下去!"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笑著叫道。

  "不會的!"

  列文走出房間,到了門口的時候,這才記起來他沒有向奧布隆斯基的同僚們告別。

  "這位先生看來一定是位精力充沛的人,"格里涅維奇在列文走了之后說。

  "是的,朋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搖搖頭。"他才是個幸運兒呢!在卡拉金斯克縣有三千俄畝土地,前途無量;

  而又朝氣勃勃的!不像我們這班人。"

  "你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斯捷潘·阿爾卡季奇?"

  "哦,我倒霉得很啊!"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沉重地嘆著氣。

  當奧布隆斯基問列文為什么到城里來的時候,列文臉紅了,而且為了臉紅直生自己的氣,因為他不能夠回答:"我是來向你的姨妹求婚的,"雖然他正是為了那個目的來的。

  列文家和謝爾巴茨基家都是莫斯科的名門望族,彼此一向交情很深。這種交情在列文上大學時代更加深了。他同多莉和基蒂的哥哥,年輕的謝爾巴茨基公爵一道準備進大學而且是和他同時進去的。那時候他常出入謝爾巴茨基家,他對謝爾巴茨基一家有了感情。看來似乎很奇怪,康斯坦丁·列文愛他們一家,特別是他們家的女性。他記不起自己的母親了,而他僅有的姐姐又比他大得多,所以,他第一次看到有教養而正直的名門望族家庭內部的生活,那種因為他父母雙亡而失去了的生活,是在謝爾巴茨基家里。那個家庭的每個成員,特別是女性,在他看來好像都籠罩在一層神秘的詩意的帷幕里,他不僅在她們身上看不出缺點,而且在包藏她們的詩意的帷幕之下,他設想著最崇高的感情和應有盡有的完美。為什么這三位年輕的小姐一定要今天說法語,明天說英語;為什么她們要在一定的時間輪流地彈鋼琴,琴聲直傳到她們哥哥的樓上的房間,兩位大學生總是在那間房里用功的;為什么她們要那些法國文學、音樂、繪畫、跳舞的教師來教她們;為什么在一定的時間,這三位年輕的小姐要穿起綢外衣——多莉是穿著一件長的,納塔利婭是半長的,而基蒂的是短得連她那雙穿著緊緊的紅色長襪的俏麗小腿都完全露在外面——同M-lleLinon①一道,乘坐馬車到特維爾林蔭路去;為什么她們要由一個帽子上有金色帽徽的仆人侍衛著,在特維爾林蔭路上來回散步——這一切和她們的神秘世界所發生的其他更多的事,他都不懂得,但是他確信在那里所做的每件事都是美好的,而他愛的就是這些事情的神秘。

  ①法語:琳瑙小姐。

  在學生時代,他差一點愛上了最大的女兒多莉;但是不久她和奧布隆斯基結了婚。于是他就開始愛上了第二個女兒。他好像覺得他一定要愛她們姊妹中的一個,只是他確不定哪一個。但是納塔利婭也是剛一進入社交界就嫁給了外交家利沃夫。列文大學畢業的時候,基蒂還是個小孩子。年輕的謝爾巴茨基進了海軍,在波羅的海淹死了;因此,雖然他和奧布隆斯基交情深厚,但是列文和謝爾巴茨基家的關系就不大密切了。但是今年初冬,當列文在鄉下住了一年又來到莫斯科,看見謝爾巴茨基一家人的時候,他明白了這三姊妹中間哪一個是他真正命定了去愛的。

  他,一個出身望族,擁有資產的三十二歲的男子,去向謝爾巴茨基公爵小姐求婚,似乎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他很可以立刻被看做良好的配偶。但是列文是在戀愛,因此,在他看來基蒂在各方面是那樣完美,她簡直是一個超凡入圣的人,而他自己卻是一個這樣卑微、這樣俗氣的人,別人和她自己公認為他配得上她,那是連想都不能想像的。

  他曾經為了要會見基蒂而出入交際場所,差不多每天在那里看見她,他在這樣一種銷魂蕩魄的狀態中在莫斯科度過兩個月之后,突然斷定事情沒有可能,就回到鄉下去了。

  列文確信事情沒有可能,是根據在她的親族的眼里看來他不是迷人的基蒂的合適的、有價值的配偶,而基蒂自己也不會愛他。在她的家族的眼里看來,他三十二歲了,在社會上還沒有通常的、確定的職業和地位,而他的同輩現在有的已經做了團長,侍從武官,有的做了大學教授,有的做了銀行和鐵路經理,或者像奧布隆斯基一樣做了政府機關的長官;他(他很明白人家會怎樣看他)僅僅是一個從事畜牧、打獵、修造倉庫的鄉下紳士,換句話說,就是一個沒有才能、沒有出息、干著在社交界看來只有無用的人們才干的那種事的人。

  神秘的、迷人的基蒂決不會愛這么一個如他自己認為的那樣丑陋的人,尤其是那么一個平凡的、庸庸碌碌的人。而且他過去對基蒂的態度——由于他和她哥哥的友誼關系而來的成人對待小孩子的態度——他覺得這又是戀愛上的新障礙。一個如他自己認為的那樣丑陋的、溫厚的男子,他想,可以得到別人的友誼,但是要獲得他愛基蒂那樣的愛情,就須得是一個漂亮的、尤其是卓越的男子才行。

  他聽說女人常常愛丑陋而平凡的人,但是他不相信,因為他是根據自己判斷來的,而他自己是只能愛那美麗的、神秘的、卓越的女人的。

  但是孤單單一個人在鄉下過了兩個月以后,他確信這不是他在最初的青春期所體驗到的那種熱情;這種感情不給他片刻安寧;她會不會做他妻子這個問題不解決,他就活不下去了;他的失望只是由于他憑空想像而來的,并沒有他一定會遭到拒絕的任何證據。他這次到莫斯科來就是抱著向她求婚的堅定決心,如果人家允了婚,他就立刻結婚。或者…

  如果他遭到拒絕,他會變成怎樣,他簡直不能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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