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正的解說終于觸及到了最開始他自己提出的問題,什么是命?但回答他的并不是白衣人師父而是他自己。白衣人師父對弟子的指點,并不是直接回答陸正什么是命,卻反問他萬物如何而出,并送他進入玄妙定境之中,讓他自行感悟。從修行而言,可以說實在是一種極為高妙的點化手段,令弟子自我成就,氣魄手筆之大,著實讓人嘆為觀止。
師徒授受之道,也可從萬物如何而出得所借鑒。萬物之出似有所奉令,但其實不然,萬物自有本性。從師徒而言,倘若為師者不重弟子之自我,弟子每遇一事必有指畫,對其耳提面命,則往往造成弟子亦步亦趨、不敢擅動。被這樣教訓出來的弟子,一旦師父不在身側,則彷徨茫然無所措其手足。這是弟子自我不立,專以仰賴師命指點的緣故,可稱為陀螺弟子,不抽不動,亦是其師之欺,不知為師之道。
萬物有本性固有萬物之行,但此本性并非有所謂造化之真宰賦予,乃天地運行,垂象成形,自然而然。如弟子有其自我,并非其師所賦予。所以真正有道之師教授弟子,會對弟子做的是指點其疑、增廣其知、磨礪其志、涵養其情、輔助其道、化成其德,絕不會高推自身之傳、灌輸自身之見、剝奪弟子之知、壓制弟子之求,立理限事,更遑論塞其耳、蒙其眼、易其心、代其志了。
在修行界之中,真正高明的師父都懂得啟發弟子,順其性而傳授修行之法,既在關鍵之處指點,又能讓弟子自己去修行領悟。而不是把自己所知的一切告訴弟子。師父有師父的修行,弟子也有弟子的修行。不可相奪。為什么?因為師父有師父的命,弟子有弟子的命,其心不同,其身不同,其命也不同。
垂象是命、成形是命,所遇自然是命。三者缺一不可,這是陸正所領悟的命。簡單而言,垂象即是有真靈之性,成形即是有生,所遇自然即是有遇,這幾個方面包括了人生于天地之間的全部之事。有真靈之性才有感應,有生才能與萬物相見,與萬物有所遇才有各種變化產生。在陸正看來,這三部分代表的正是命的三個方面。出自他自身的領悟。
陸正說完這一切之后,玉佩之中的白衣人笑了起來,笑聲帶著無限安慰,也有不盡的贊許和滿意,只聽他道:“哈,你這臭小子,總算讓我一番辛苦沒有白費,送你去一見這造化之真宰雖然消耗我不少法力。但你既有這樣的領悟,一切就是值得的。”
陸正一聽。奇怪道:“師父,您說造化之真宰?難道您是認為真有造化之真宰存在嗎?”
白衣人聽的陸正似有困惑,呵呵一笑,反問道:“很奇怪嗎?剛才聽你言談之中表現出的意思,你是不承認有造化之真宰對吧!既然如此,那你倒是說說看。你在定境中見到的那個是誰?”
陸正道:“弟子在定境之中的確有所見,一開始只是聽見一個聲音自稱是他創造了萬物生靈,后來又見到了他化身成人以造化之真宰自認,還變化成我的樣子,但現在想來他肯定不是什么造化之真宰!”
“哦。你如此肯定他不是造化之真宰?那你覺得他是誰,又是怎么出現的呢?”白衣人繼續問道。
陸正答道:“弟子認為那不是別人,就是我自己,或者說就是由我的心念折射而來!”
白衣人聞言并不驚訝,卻問道:“哦?為什么這么說?”
此刻陸正已明白白衣人師父顯然是故意在讓自己進一步說出所悟,便坦然說道:“在定境之中時,是我見無邊黑色生出波紋,又從中化生萬物,覺得萬物背后有一種力量在操控讓這一切發生,所以才會聽見那個聲音,那聲音也自稱是他命令一切。不過當弟子心念轉變,想到萬物雖然似乎奉令而動,但生靈卻似有不同,尤其是人,所作所為往往出于自己,有其自我。這一念才動,那聲音便化成人身出現自稱造物之真宰來到弟子面前,并告訴弟子萬物生靈所具的真靈之性是他賦予。”
白衣人問道:“如果不是有這造化之真宰的賦予,那萬物生靈的真靈之性將從何而得呢?你又為什么覺得這其中有問題呢?”
陸正聽師父這么問,不由笑了起來,道:“師父,要戳破這個謊言,其實是最簡單不過了!”
白衣人哦了一聲:“怎么講?”
陸正道:“他說萬物生靈由他創造,皆由他來賦予真靈之性,這樣說來,他豈不就是萬物生靈之父母?按照他這么說,萬物生靈都應該是他來賦予真靈之性,但是我分明看見,萬物各有其父母啊,無論飛禽走獸,是人是妖,都是由其父母所生,并不是由什么造化之中真宰創造。如果一定要這么說,那萬物生靈的父母豈不就是造化之真宰了!所以弟子確信,那什么造化之真宰必然是假的!”
陸正居然用天地之間如此尋常之事破解,說到這個地步,白衣人卻仍舊不肯放過他,又問道:“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按照你的意思就是沒有所謂的造化之真宰嗎?”
白衣人按陸正所說,很自然地便得出了這個問題,但沒想到陸正卻搖頭否定,道:“也不能這么說,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
白衣人奇道:“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又有又沒有,你這話又是什么意思?”
陸正一邊沉思,一邊嘗試這回答道:“弟子的意思是,若說是天地造化,自然是有。但是若論有誰主宰,這樣的說法卻是有些問題。造化生萬物生靈之事自然確鑿無疑,但準確而言應該說天地無心而成化。若有人以天地造化名為生物之主宰,或者直接稱其為造物之主宰,從修行指引而言也無不可,修行人以此也可求證知命之境。
但若是有人以此對知命境以下的修士,乃至人間無修行的凡人宣稱。雖有使人親近之便卻不免有愚人之嫌,更易導人升起無端崇拜之心,乃至生出狂惑之心,自命物主,宰制萬物生靈之命。以我老師所傳言行戒而言,是言有所遮。行有所蔽,其名之稱已盡詮造物之能,卻未及其不能,當中便可能生出欺妄。”
白衣人聽到這里,終于嘆了口氣,道:“陸正,看來你是真的明白了!”
陸正伏地拜下,叫了一聲:“師父!”
白衣人道:“陸正,你可知我不惜大耗法力送你入的定境有何玄妙嗎?”
陸正直起身來。恭敬道:“以弟子所猜測,此定境不僅能見天地造化,更能映照我心,隨心顯化。”
“一點兒也不錯!”白衣人道,“在此定境之中如在天地一樣,并無區別,一切乃由心感而現,只看人能在其中對天地萬物感悟到什么程度。你剛才一番話說的很不錯。那個聲音也好,那個造化之真宰也好。的確都是你心中所感所悟之變化。更有甚者,尤其你最后論及造化之真宰之名可能產生之影響,更是深具洞見,所論精辟,可謂遠見卓識,在修行而言。已超越命知,達知天境中的天知境界。
此造化之真宰之名,在修行界所害不顯,倒是更容易成就人間之劫。我雖在玉佩之中,卻也知人間之事。修行人煉化真靈之性為元神。化顯求通,其神所感先達其身,次及身外所至之物,又能溯物追源,乃至萬物所出之本,名為神通。是所謂神通,名以神通達也。與此類似,人間凡人目睹種種奇幻不解、感應所成之靈幻之事,心生異感,不求其道,或鬼或靈,亦稱為神!此非神通所致之明,是從迷悶無明所出,可謂神異之心。凡人生此神異之心,所遇不解,即觸異稱神!
對此等神異,凡人不僅心生諸惑,惑且推而高之,迷而信之,崇而拜之,畏而從之,貪而求之,可謂無知之行,自喪其明。更有奸詐狡猾無恥之輩,竊造化之虛位,稱神自詡,眩迷凡愚,以人之所欲求而迷惑之,因其所恐怖而恐嚇之,裂其知行,禁錮其知而顛倒其行,教之以從為信,奉其私欲,成種種亂象。”
陸正聽到師父這番話,不由想起自己小時候在人間所見種種。人間之人因不知天地生物之道,往往以為萬物所出,乃如父母之生子女一般。因此常懷想高天之上有種種神靈如父如母造化天地,化生萬物。不僅如此,在凡人心中,這些神靈除了生養萬物之外,還主司善惡,規令眾生,施加賞罰,主宰一切。因此對之敬畏非常,不敢輕易褻瀆。
人間所謂的神靈往往也是千奇百怪,無論是妖物、修行人、乃至一山一石,一草一木,甚至有大功業成就之人,乃至憑空無據但有所愿,都可能成為凡人心中的神。就如白衣人師父所言,這些都是凡人因神異之心,觸異尊成。當初陸正住的地方就是一間城隍廟,而所謂的城隍,是凡人心中認為護佑一方水土城池之神,無有所本,因愿而生。
如今的陸正身具修行,自然早已明白若是一方水土靈氣濃郁,可能會有出現靈應之感,最大的可能便是化生一些靈禽異獸,如他當初遇見青蛟一般。其余或者不過是對經過該地之人元神造成一些影響,或者連此等影響都做不到。當然不可能有所謂的城隍,那不過是在此地之人心念愿力匯聚之感罷了。換言之,此等神靈并非真正的造化之靈,而是凡人心意所成,妄念所造。且人間凡人不僅造神,且制定種種事神之道,以此某種趨利避害,祈福納祥,成為人之所行中極為重要之事。
只是讓陸正不解的是,白衣人師父為什么從造化之真宰之名談及人間亂象呢?從剛才開始他就不斷地讓自己說出自己對此種種的認知和感悟,他的用意究竟是什么呢?
正當陸正思索之際,忽聽白衣人師父說道:“陸正,你知道我為什么要跟你談及這人間凡人如何對待造化之真宰嗎?你應該知道,我們現在所在之地離一個地方不遠吧?”
陸正心中一動,脫口而出道:“籬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