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少數幾個見識過張宗先鬧騰的將領,第五師的中高層將領,尤其是團一級的軍官都看傻了。
他們要看張宗先的表演,也要人家愿意啊!
可一個上校團長,敢對一個少將旅長逗悶子嗎?這不是沒事找不痛快,找抽嗎?
張宗先說話語速不快,但勝在抑揚頓挫,極具韻律感。要是口齒再伶俐一點,都夠得上去茶館說書賣藝了。要的就是那種感同身受,身臨其境,第五師的高層們都感覺自己好像日子過的連吃飯都成為問題了,伴著眼淚才能活下去似的…
有人就開始嘀咕了:日子真的有這么苦嗎?
張宗先還在說:“咱第五師自從張懷芝大帥離開之后,就是沒爹沒媽的苦孩子,好不容易盼來一個娘,還他娘的是個‘后’的…打從齊燮元來了山東,第五師…哼哼,連吃屎都吃不上一口熱乎的…”
“嗯哼!”
作為第五師的師長,部隊沒拿到軍需,軍費不足,甚至連編制都接連被削減,師長鄭士琦要擔當一定的責任。
雖說張宗先說的都是實話,可畢竟太難聽了,作為決定第五師命運的軍事會議,鄭士琦才是最后拍板的人,也是定下基調的人,他可不能由著張宗先胡說八道。假裝咳嗽,是要提醒張宗先,說話過頭了。
可張宗先已經到這份上了,真有點不管不顧的架勢出來,來橫的,當兵的一個比一個強,他張旅長也是好說話的主,心里頭的怒火一直被壓著,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吐露心聲的機會,他能輕飄飄的一筆帶過?
肯定要說痛快了不可,張宗先聊起膀子,一股豁出去不過了的無賴狀:“師座,你就是太相信了燕京那幫人,吳大帥說督軍不能兼職第五師師長,可是沒想到來了齊燮元截胡。你是為兄弟們的前途著想,忍了,可是兄弟們能看得下去嗎?”
“不能夠,玉帥做事太過分,齊燮元更是變本加厲。”
張宗先見有人附和自己,心里頭更是有底了:“咱們第五師吃虧就吃在了跟了直系,還和‘曹傻子’不對付。當初田大帥在的時候,跟著曹錕干,什么都聽他的,可是到頭來落下什么好沒有?”
“臨城劫案,田大帥就當了替罪羊,可一百多洋人一個都沒死,這算哪門子的秋后算賬?這是曹錕看第五師不順眼…”張宗先頓了頓,眼光六路耳聽八方,覺得在座的被他說動了不少人,主要看鄭士琦的臉色,也有點意動,心里就更有譜了:“要我說,咱這直系的標簽不要也罷,丟了喂狗也比這樣干耗著強。”
“張旅長,第五師的境地已經很難了,可要是投效奉軍,也不見得會受到重視。”
說話的這位倒是和張宗先一樣,是一個旅長,張培勛。不過,從骨子里他不認可奉軍,對張作霖可沒有一點好感。
這時候,他部下王翰章團長也開口了:“第五師之所以和齊燮元幾近分裂,很大的原因就是因為齊燮元把日本人當主子。沒錯,這樣一來第六師那幫人要槍要炮,聲勢壯大了不少,可這還是民國的軍隊嗎?軍人,不能失了氣節!”
“誰說投靠奉軍的?段祺瑞和張作霖穿一條褲子,你們又不是不知道,齊燮元又和日本人勾勾搭搭,少不了貓膩,我們投靠奉軍,不是到頭來還是在齊燮元眼皮子底下,能落著好?”張宗先瞪眼道:“當二鬼子,也不當二手的。憑什么給這幫人賣命?我是說南方。”
張培勛賭氣道:“那么你說,跟誰吧?總不至于跟‘國黨’吧!那幫人就在南方鬧騰的挺歡,可要我說,都是沒有多大氣候的主,對于南方來說,山東是一塊飛地,真要是投靠了南方,山東就成了四戰之地,僅直系駐扎在周邊的第三師,第六師,還有河南的馮玉祥部,河北的保定系,我們就喘氣的功夫,就被人包圍了,難不成還指望他們來救咱們不成?”
“誰說跟‘國黨’了?”
張宗先底氣十足的說道,也不知道是他手拿把攥,還是非常看好浙軍的誠意,總之,底氣十足。
“不投靠‘國黨’,還能投靠誰?”
“你們就沒有想過浙軍?”
張宗先狡猾的一笑,信心十足的開始掰扯:“對于浙軍來說,山東已經不是飛地了,誰都知道浙江海軍都能打得英國佬不敢吭聲,第五師不管是要后援,還是退路,都有了保障。”
“可我聽說王學謙這個人眼界可高,不是自己培養的軍隊他可看不上,陳炯明的粵軍第一師他都沒要,這支部隊戰斗力還行的。”
說話的這位,顯然擔心多于期待。另外,對于第五師來說,還有一份期望,就是主政山東的可能。只要第五師能回到田中玉時代,師長不管是否兼任督軍,只要山東督軍是第五師里出來的長官,第五師的日子就不會太難過。
當然,第五師也是驕傲的,畢竟是北洋精銳之一,就算是曾經,也是輝煌過的一支軍隊。
看不上陳炯明的粵軍第一師,也是情有可原。因為他們誰也沒有接觸過這支‘國黨’第一精銳的風采,如果是湖南的趙恒惕,江西的陳光遠,肯定會對這支粵軍高聲大罵,他們在第一師身上吃的虧可夠多了。
至于浙軍?
第五師的高層不敢去評論,不是不屑,也不是不好,也是不能。
能夠給英國佬難堪,最后還簽訂停戰協議,啥賠償都不給的也就是浙軍了。
在民國的軍中高層眼里,浙軍是一群瘋子。正常人,一般都不會和瘋子去計較,主要是對方套路太深,打架很可能會輸,罵戰更不是對手。不過浙軍的彪悍,給民國的軍人上了生動的一課。
當年段祺瑞欠下對日欠款,組建三十萬安國軍的時候,就對馮國璋說過:“賣國是相對的,民國積弱,不如日本,日本人就算是不給錢,也要來搶;可要是民國強大,日本不如民國,日本人還敢問民國討要欠款嗎?”
無賴的作風,可是將一個霸權時代的國際關系說的淋漓盡致。
或許,這是段祺瑞給自己找的一個借口;也或許是他真心這么想。總之,段祺瑞在對外出讓民國利益的時候,那種果斷,簡直讓部下都心驚肉跳。
袁大總統都不敢做的事,他就敢。
而浙軍是段祺瑞那句話最好的解釋,自身夠硬,就算是再強的對手也要掂量一下輕重。
英國怎么了?
英國要是起兵五十萬,也不用五十萬,就三十萬,本土艦隊出動,就能輕而易舉的撲滅王學謙的浙軍。可英國人敢嗎?
不敢!
沒錢打仗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英國人打完歐戰才幾年,又要打一次大型的戰役,國內政壇都要被掀翻了從起爐灶。可英國遠征軍派遣的人少了,根本就對付不了王學謙。這也是英國人憋屈的地方,而且大英帝國還不能指望在亞洲的軍隊,這些部隊是中看不中用的貨色,或許英國人也看出了,海外英軍甭管是哪里的,都夠嗆。
可不管怎么樣,浙軍是踩著英國人上位了,甭管民國的其他精銳部隊多么不服氣,但浙軍已經不是和他們一個層次的存在,要仰望…
北洋的精銳部隊,雖說不大看得上南方的軍隊,可浙軍是一個例外。不過他們從來不談論浙軍,就怕彼此的差距太大,心里受不了。
張宗先覺得自己該說的都說了,也差不多了,眼神示意部下王登科:“浙軍是否會接納我們第五師,我也不能保證,不過王登科團長似乎有些門路,供大家參考。”
“師座,我說了!”
王登科可不是張宗先,能夠扯著嗓子說個痛快,他的身份勉強能夠參加這樣的會議。自然先要讓師長鄭士琦點頭才敢說。
鄭士琦面無表情的點頭道:“說吧!盡量詳細一點。”
“大家知道,我是浙江人,浙江江山人。”
同樣是團長的王翰章不解道:“你是浙江人我們都知道,可王學謙是余姚的,和你不是老鄉吧!”
“別打岔!”張宗先瞪眼道,這個王翰章有點胡攪蠻纏了。
王登科這才繼續說了起來:“我有一個老鄉,在浙江警察廳當副廳長,他派了一個手下來泰安,有拉攏第五師的意思。這事我已經上報給了旅座和師座…”
說到這里,有些人已經回過味來了。
濟南城鬧出那么大的動靜,難不成是浙軍派來的人馬?
在第五師內身份不弱于張宗先的張培勛開口道:“濟南城的事是他們做的?”
“培勛兄,你看著齊燮元都給日本人賣命了,你看的過去?我說這事做得好,按理來說,齊燮元把膠東鐵路都送給了日本人了,出頭的就應該是我們第五師,讓一幫外人動手,丟人!”
張宗先的話很氣人,張培勛也不是好說話的主,一拍桌子就跳起來:“老子不是這個意思。”
“你不會是覺得浙軍拖累了你嗎?”張宗先故意捏住對方的痛腳,死纏爛打。
鄭士琦見會場一下子亂哄哄的,還沒有商議出一個決斷來,自己人都快打起來了,也是暗傷腦筋:“少說兩句,齊燮元出賣膠東鐵路的利益,就差明著簽字畫押將膠東鐵路賣給日本人,別說第五師大部分官兵都是山東人,就是尋常的百姓知道了消息也不能忍氣吞聲。”
話說到這個份上,張培勛也沒有說辭了。
再胡攪蠻纏下去,他都覺得自己的立場有問題了。第五師不同于其他各地的軍隊,幾乎從軍官和士兵,至少八成都是山東人本地人。這支部隊的存在,幾乎是和山東一榮俱榮。
齊燮元的做法,確實激怒了第五師的高層。要不是實力不對等,第五師壓根就不會選擇沉默下去。
鄭士琦眼神掃了一眼部下,明白的都知道上司已經不悅了:“第五師為什么連夜將濟南師部,包括駐守部隊連夜行軍到了泰安,就是因為怕齊燮元狗急跳墻,拿第五師出氣。倒時候,里外勾結的名聲,就要落在咱們頭上。說一句,第五師已經在生死存亡的懸崖口,都不為過。可我們手里的彈藥能夠打一場硬仗嗎?好在曹錕不待見我們,也不待見齊燮元,真要打起仗來,第三師多半不會參戰。”
這樣惡劣的局面,第五師中除了三個將領之外,只有參謀長張士銓清楚。
團長們可沒有想過局勢已經困難到了這樣的境地。
王翰章抱歉的看了一眼王登科,支支吾吾的開口表明立場:“師座,旅座,不能坐以待斃啊!”
“是啊!”
“師座,還是早做決定為好。”
張宗先覺得差不多了,就開口講該說的都說了出來,扭扭捏捏的商量一天也不見得有結果:“我們也不見得真要投靠浙軍,雙方彼此都不了解,先接洽一下,就借點東西。我看100萬發子彈就好。”
最好進口的子彈在每千發30到50美元之間,民國國內的價格會翻一兩倍,但也不過在二百大洋頂天了。100萬發子彈,看似很多,其實也只夠一個師支撐一場中等規模的戰役。省著點用,打上六七天沒有問題。
有了這批子彈,對第五師來說至少有了自保的能力。
可這批子彈價值也不過二十萬大洋,可就算是這筆錢,第五師也恐怕拿不出來。
張宗先繼續說:“機槍是個好東西,就不知道浙軍肯不肯給了,每一個團要四挺馬克沁不過分吧!那么就是十六挺。”
“要是有炮就更好了…”
第五師雖說闊氣過,可畢竟窮了這么多年,已經窮怕了。心說一開口,什么承諾都不給,就要人家幾十萬的軍火,這都說不過去了。其實大家都知道,承諾這種東西很微妙,真要拿了浙軍軍火,其實已經等于定下了諾言,只不過是要點面子,給個臺階下而已。
“這都差不多了,再要,恐怕要嚇跑人家了!”連張培勛都覺得把自己拆了賣,都不值這么多軍火,做人要厚道,不能貪得無厭,嚇走了金主,到時候哭都沒地找去!
鄭士琦拍板道:“就按照張旅長說的辦。”
張宗先得意地笑道:“這叫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再加一個炮兵連的裝備,我看就差不多了。”
鄭士琦也有點擔心,不過還是點頭了,他不善于近乎商人的討價還價,還是要讓張宗先去談。
當晚,張宗先宴請毛人鳳,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張大旅長就說出來第五師的要求。
毛人鳳聽完之后愣了愣!
張宗先卻著急了,心說:“難道太貪心了?”臉上的肉不自然地抖動了一陣,為難道:“不是當哥哥故意刁難,子彈和機槍沒得商量,但是炮兵裝備有的談,有的談!”
可毛人鳳已經獲得了大本營的答復,一個混成旅的裝備,就一個字——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