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意恩仇,下手夠黑,不把法律當回事…
這就是江湖,也是江湖人必須要領悟的規則。在普通人眼里,江湖人是那種強大的,讓他們可以產生足夠畏懼的群體。因為他們沒有顧忌,可以根本就不在乎普通人的規矩,他們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則。
輩分,實力,名望…
這些才是構成江湖規則的核心要素。
不過在官員眼里,尤其是在手握兵權的中高級軍官眼里,就算是江湖人之中最為難纏的土匪,也不過是一群待宰殺的羔羊,沒有任何區別。民國初年的白朗,厲害不厲害?最多的時候都聚集了上萬人馬,可就算是再厲害,面對官軍的圍追堵截,最后也不是被剿滅了?
鄭寶信,也就是鄭老大以前是水匪,說好聽點是一方豪強,實際上比土匪都不如,人手少,沒有地盤,就靠著在運河上撈錢才有了這個名聲。匪,是老百姓對他的蔑稱,他的做事風格比起由洪幫控制的‘湖匪’可就差遠了,至于以前的太湖,洞庭湖的水匪,他連給人家提鞋都不配。
就這么一個不入流的身份,他能在一個上校團長的眼里有什么地位?
要不是鄭寶信能夠從運河上弄來不少錢,還有緊俏的物資,他連登王登科的家門都沒資格。
作為手握兵權的王登科,就是要晾著鄭寶信,后者也只能默默的承受。
可是鄭寶信能夠忍受這種不屑的態度,但對于毛鴻升來說,他哪里受到過這等奚落?
反正,他是覺得是被蔑視了,連帶著保密局的威望也受到了損失,內心受到了打擊…想一想也對,他可是保密局行動隊的小頭目,保密局辦事,誰敢讓他等著干耗著等上幾個小時?
這是嫌命長,活得不耐煩了。
可保密局在閩浙的地界上再牛氣,也沒辦法對遠在山東的第五師有一絲一毫的威脅。就見毛鴻升在冷冰冰的太師椅上,喘氣如牛的運氣,而邊上的鄭寶信一個勁的解釋:“毛爺,再忍一忍,王團座軍務繁忙,恐怕在什么地方被耽擱了!”
毛鴻升就沒有搭理鄭寶信的念頭,最后被說的煩了,眼神很不屑地開口道:“看來你在他面前的面子并不大啊!”
鄭寶信苦著臉,無奈道:“鄭某人不過是一個江湖人,哪里敢說有面子?人家可是上校團長,手下管著一千多的軍隊,地位不一樣,地位不一樣!”
能一樣嗎?
一個是官,一個是匪,天生的對頭。
對于鄭老大來說,王團長是他的天敵也不為過,他的存在就是給人家的戰功本上添加履歷的一道記錄。
可是鄭老大混的實在不怎么樣,既沒有擾亂國家的統治,比如說白朗的叛亂;也沒有膽量做出偷襲交通線,綁架洋人,將自己的影響力擴展到國際上的念頭。
剿滅鄭老大,對于王團長來說功勞太小,不值當他勞師動眾厲兵秣馬…
估計也是這個原因,鄭老大才沒有成為王團長晉升的踏腳石。不過鄭老大在他眼里,是一個可以呼來喝去的奴才一樣的存在,僅此而已。這樣的身份,別說王團長了,就算是王團長隨從的馬弁,都不會給他好臉色。至于門房…那是鄭老大多年孝敬的結果,屬于能夠在小事上幫忙,大事攙和不上的小人物。
對于第五師的命運來說,王團座何嘗不是這樣一個小人物,師部的會議他最多是列席,這已經給足了面子,真要把自己當成人物來看,那就是他不懂事了。
傍晚的時候,馬隊踏過青石板的街面,如同豆子傾倒在空鐵鍋里似地喧鬧起來。
大門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顯然是王團長從軍營里回來了。
門房一下子熱鬧起來了,鄭寶信伸長脖子想要起來迎接,卻又擔心惹惱了王團長,猶豫不決地最后站在了二層院子的邊上,也就是偏廳的位置。
王團長連打招呼的心思都沒有,將手上的鞭子隨手丟給了馬弁,后者麻溜地接住之后,放在廳堂的罐子里,留出手柄在外頭晃蕩著。王團長大名登科,很文氣的名字,不過從軍之后再也文氣不搭邊了,北洋的軍隊體罰不過是家常便飯。
就連秀才出身的將領,也經常會用鞭子抽部下,連吳佩孚這等高層將領都不能免俗。
外部環境決定了這樣的氛圍,所以軍中盛產脾氣火爆的將領。
王登科只是用眼神的余光掃過偏廳的位置,見鄭老大也不言語,過堂風似的走了,鄭老大苦笑不已,看來還要等。一回頭,發現悠然地坐在太師椅上喝茶的毛鴻升,頓時明白了緣由。心頭苦惱不已,都是自己得罪不起的祖宗。
一個是掌軍的大老爺,一位是不管不顧卻頗有背景的小太爺。
關鍵是,這兩個人,他誰也得罪不起。
王登科走到花廳之后,隨口問:“那個坐著的是一起來的?”
馬弁不清楚,不夠府里的管家卻知道:“回稟老爺,是一起來的。”
“讓他守規矩,你不會做嗎?”
管家納悶了,想了想豐富看門的士兵進去將茶水撤下,這會兒功夫毛鴻升還想喝口茶潤潤喉,其實那杯茶送上來都有幾個鐘頭了,他愣是沒有動,等王登科進門看到他的時候,才故意拿起茶盞。
說出來都是套路,用毛鴻升的理解就是,你讓小爺不舒服,小爺就是要變著方的膈應你,什么玩意?
不過是個地方部隊的小團長,真把自己當一方諸侯看待了不成?
這毛病啊!
爺們不慣他的。
“唉唉…還沒喝完呢?”
衛兵很不客氣地從毛鴻升的手中將茶碗拿走,臨走還惡狠狠地看了一眼,可沒曾想,毛鴻升樂了,竟然還有心思笑得出來,扭頭對鄭寶信笑道:“知道茶涼了,換熱的。”
鄭寶信鼻子都快氣歪了,心說:他認識王登科這么多年,從來沒有見過這貨這么好心過。
肯定是看到剛才毛鴻升沒有出來迎接,耍小心眼呢?
沒準備搭理毛鴻升,鄭老大只是冷哼一聲表示自己的不滿。他還以為是昨天晚上,把毛鴻升在拳腳上教育了一頓,對方想著方的給自己找不痛快呢?
想著昨天自己是痛快了,名正言順的揍了一頓毛鴻升。
可這個小混蛋還算硬氣,沒有找來手下找回場子,好在他也沒有下重手,也知道‘打人不打臉,做人留一線’的道理。要不然,今天毛鴻升都沒臉出門。
不過,毛鴻升的性格太過跳脫了,咧著嘴,滿是不在乎的數落道:“老鄭啊!這位的氣度可不怎么樣啊!不就是剛才爺們沒有站起來迎他嗎?立馬就衛兵把茶水都撤走了,這還是一個爺們?”
“對了,老鄭,你是和他怎么認識的,說說…”
要是在客棧的房間里,就毛鴻升和鄭寶信兩個人,興許鄭寶信會解釋一二。不過也要看情況,他是不敢得罪保密局的人,手眼通天,而且下手足夠黑,屬于他絕對不敢招惹的對象。至于王團長,也是他招惹不起的。這會兒功夫,就兩頭受氣,那股子難受勁,都寫在了臉上了。
好死不死的,王團長就站在門口,聽了個真切。他原本還以為那個年輕人是鄭寶信的手下,一個小水匪,散漫慣了。既然能夠喊鄭寶信為老鄭,那么顯然他們之間的身份差不多。王登科之所以不耐煩見鄭寶信,更多的是因為濟南軍火庫的事,讓他受了瓜落兒。第五師上下本來就和齊燮元不對付,當然不會將手下的團長當替罪羊送給齊燮元處置。
但在第五師內部,王登科確實受到了很大的非議,連師長鄭士琦都表示了不滿。
不過,他也是替第五師背鍋,第五師的很多物資都需要自籌,不得不和江湖人打交道。
比如說第五師的衛隊的駁殼槍,從其他途徑可弄不過來,不得不通過幫派和上海的青幫聯系。因為數量不大,洋行根本就看不上這樣的小單子,也就青幫會做這樣的小買賣。
王登科原本就想著給鄭寶信一個下馬威,讓他出點血,好讓這老小子知道,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該做。沒想到陪同來的還有一個愣頭青,竟敢將他王團長不放在眼里,你一個江湖人,還敢對軍爺不敬,知道死字怎么寫嗎?
“鄭寶信,管好你的人!”
王登科馬靴剛跨過門檻,就傳來他不悅的呵斥聲。
鄭寶信苦著臉,心說,他可不敢管毛鴻升的閑事,只能訕笑地站起來,卑躬屈膝到:“王大哥…”
“嗯!”
王登科的語氣是上揚的,從字面上理解,這是答應。可漢語就是怎么任性,換了一個語調,就是不滿。
鄭老大不知道哪里又讓王登科不痛快了,這是陪著小心,一個勁的解釋:“王團長別和小孩子一般見識,剛從老家出來,沒多少眼力見。”
“他沒眼力見,難道你也沒有嗎?”王登科說話間臉色就沉下來了,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讓人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加上門口站著的衛兵,倒是氣勢十足。
鄭老大躊躇之間,只能將準備好的一個木盒子拿出來,心頭一陣肉痛,這是大黃魚啊!還不是一條,按照慣例,他每年都會準備一份厚禮給王登科,而后者會在臨城到濟南這段運河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在需要的時候會派兵支持鄭老大。
可這一次的孝敬,要比往年的都多。
王登科入手一沉,打開盒子的時候,臉上浮現出一片金光,這一刻他心里是滿意的,叫來心腹家人將東西收好。語氣也不那么強烈了,算是提點鄭寶信的意思在里面:“這次濟南軍火庫的事情是你帶人做下的吧?告訴你捅婁子了,捅大婁子了!”
鄭寶信有心反駁,可是他能說這是保密局的人逼著他做的?
不是!
當時他可是想著和軍火庫的人黑吃黑來著,可惜保密局的人太狡猾,簡直就是摟草打兔子,連帶他和許連長,都折在了里頭。
現如今,鄭寶信也是保密局一員,他就算是自己是被逼無奈加入的保密局,說這樣的話也要有人信不是?
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頭?鄭寶信原先在運河上,也是一個響當當的人物,自從被毛人鳳拿下之后,背也駝了,腰也彎了,反正是再也響亮不起來了:“王大哥,多擔待,意外,純屬意外。保證不會有下一次了?”
王登科挑眉,嗓子都尖了起來:“還敢有下一次?”
“不敢,不敢了!”
王登科皺眉看了一眼毛鴻升坐著的位置,心說:這小子好沒有規矩。于是用家鄉話說了一句,大意是問鄭寶信,你從哪里招來的二愣子?
沒等鄭寶信開口說話,反倒是毛鴻升眼珠子都亮了起來,老鄉兩個字,躍然而出。
毛鴻升也湊趣的問了一句江山話:“你是江山人?”
王登科是個有脾氣的人,他撇了一眼毛鴻升,不像是公子哥的樣子,心頭頓時冒氣了怒火。自從晉升上校團長,已經沒有多少人敢對他不敬了。當然敢對他不敬的,他夠不著人家,連湊趣的機會都沒有。心說,在外誰不敢給他面子,見面叫一聲王團長,王團座。倒是旅長,師長的叫他字,被稱呼‘你’,太沒禮貌了。何況這話還是從一個后輩的嘴里說出來的?
見王登科不回話,毛鴻升反而樂了起來,他認定了對方是江山人,那是老鄉啊!
更有趣的是,王登科竟然是浙江人。
這傻狍子還敢在小爺面前裝大尾巴狼,知道保密局是啥地方嗎?
小子,你攤上事了,攤上大事了!
“嚯嚯…嚯嚯嚯…”
毛鴻升笑的這個叫瘆人啊!連鄭寶信都一臉驚恐地躲著,還以為這位小爺犯病了呢?
反倒是王登科,堂堂的第五師旗下的步兵團團長,堂堂的上校軍官,竟然被毛鴻升魔障般的笑聲鎮住了,可也是不是真害怕了,而是他的手已經下意識的摸到腰間的手槍套子上了。
這年頭,軍爺不是什么都不怕,比如說面對瘋子的時候…
顯然,王登科已經將毛鴻升當成了瘋子一類。可毛鴻升卻壓根就不在乎,反而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王團長和閩浙巡閱使王督有親戚?”
就算是見多識廣的王團長,也沒毛鴻升的話給氣得半死,要是他和王學謙是親戚,就憑借他在軍中多年的履歷,怎么著也能在浙江混一個師長當當。說不定司令都有希望,哪里用得著在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第五師混跡?
這小子說話太氣人了,每一句都是在他的心口捅刀子啊!氣地毛登科眼冒金星,雙眼泛綠光。
可是氣勢上也不能弱了下去,民國的官場,拉關系,找關系,很正常。甚至有些大帥泥腿子出身,等到發跡了,當大帥了,就開始修家譜。而修家譜最重要的并不是追本溯源,而是那個選那個同姓的名人當祖宗,有選皇帝的,比如姓劉、李、趙之類的;有選先賢的,比如孔、孟、朱等人(朱元璋修族譜的時候也想過要把朱熹當祖宗的,不過后來放棄了,可憐一代名賢差點和丐幫搭上關系)…
王登科面臨一個兩難的選擇,他是江山人,王學謙是余姚人。
一個在浙東,一個在浙西,要是攀親戚的話,真的牽扯不上。
可‘余姚王氏’太有名了,有名到,從浙江出來的官員,想要讓人高看一眼,就是出身名門,血統高貴就不得不拿‘余姚王氏’出來充面子。當然,書圣王羲之也算是半個浙江人,可那是晉朝的人,太遙遠了一點,拿來人祖宗不太靠譜。王登科也是浙江出來的官員,被問到關鍵性的祖宗問題,也不得不慎重對待。
閉著眼睛,沉吟良久,仿佛陷入了美妙的夢境之中,睜開眼,雙眼通明:“不才,11世家祖出自余姚…”
毛鴻升憋了一口老血堵在嗓子眼,心說:“好家伙,你這可真有臉說…一下子都往前捅了幾百年,查無可查,死無對證啊!”
他可不是什么好脾氣,粗暴的打斷了王團長的回憶:“那么就是沒有親戚?”
王登科瞪眼,這還讓人好好說話不?
可毛鴻升卻一臉囂張道:“沒親戚,就好辦了。王登科,你小子攤上事了,攤上大事了,知不知道?爺們是保密局的。”
小人得志的模樣,仿佛王登科團長這的犯在了毛鴻升的手中似的。
鄭寶信捂著臉,一副不認識他的糾結…
王登科一臉的茫然。
保密局?
聽著像是很厲害的組織,可是他沒有說過啊!正因為不了解,才讓他有了一點提防,隨口問鄭寶信:“怎么回事?”
毛鴻升急了,高聲道:“警察廳知道吧!”
“多稀罕呢?民國有一個省,就有警察廳,怎么可能沒有聽說過?”王登科冷笑道,在他看來毛鴻升是窮途末路的掙扎。
“警察廳第五局知道不?”
“不知道!”
毛鴻升陰深深道:“打今天起,你就知道了。”
王登科這才反應過來,眼前這個小子好像是威脅他來著,他大小也是一個團長,什么時候受過這樣的氣?咬牙道:“小子,你威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