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事情都要分成兩面看,壞事之所以是壞事,因為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負面的情緒上。
就那這次文藝圈的爭論,最后變成一場徹頭徹尾的罵戰來說,外人看著熱鬧,內行覺得揪心。而在王學謙看來無疑是一件好事,文藝圈的人大多數都是誰也不服誰的性格,所謂文人相輕就是因為沒有公認的第一,誰都覺得自己說的是對的,別人都該聽自己的。除非一種情況,雙方的地位差距懸殊,一方占據絕對的話語權和權威性。
可世界上哪有這么多的如果啊!
就周教授和陳教授的交鋒,雙方可謂是勢均力敵,不分伯仲。不管是誰都有大批的擁躉在其身后搖旗吶喊,罵戰升級也是無可避免的一種結果。
文人的罵戰古來有之,演變到最后互相掐架算是輕的,連陷害都用上,讓對手一輩子都翻不了身,連帶著子順后代都要倒霉也比比皆是。比如說元祐黨人碑,就是八百年前宋朝的事。
有皇帝的年頭也不能一意孤行,和所有的王公大臣們唱反調吧?
這是王學謙認為爭論有必要的原因,笑道:“其實我覺得倒是一件好事,學生該不該去運動,教授該不該支持?這個論題就很好,真理嘛?不爭個水落石出,也不可能成為普世價值觀,你說是吧?”
“可他們已經…都已經成了無端的謾罵,這還是大學教授該有的做派嗎?”胡適仿佛像是一根筋似的,身體繃的筆直,痛心就痛心在這里,且不說國家積弱,民族危難時機,作為一個有責任心的人文,理應做出一些表率出來。
自古以來,讀書人金貴,這是因為科舉制度之下的讀書人,才是國家實際的管理者。這是一個將知識和權力雙重壟斷的階層,就連皇權在很多時候也不得不低頭。
民國了,這種特權已經不復存在了,可讀書人除了自認為的高貴之外,已經沒有任何一塊遮羞布來遮掩地位落差所帶來的尷尬了。于是清高就成了讀書人唯一的,也是僅有的一張門面。
胡適痛心的就是,隨著‘內斗’的不斷升級,讀書人很快就會連最后一塊底褲都讓自己人給扒拉下去…
但王學謙不這么看,他看的更加遠一些,當然這個遠是以他的標準,在胡適這里不值一提:“估計經過這段時間的罵戰,《語絲》和《現代評論》都將會增加不少銷量,對兩家出版社來說應該是好事。”
胡適目瞪口呆地看著王學謙,內心是凌亂的:“《現代評論》不是以掙錢為目的存在的,是為了推薦更優秀的文學作品,普及文學…”
“停…你說這么一大堆,辦刊的錢從哪兒來?持續經營無法產生利潤,又從哪兒拉來資金?”王學謙就看不上這些文化人的做作,在后世,文化圈談錢俗,不談錢連話都不搭理你信不信?
胡適在這一刻,倔強的如同是一根青蔥一般,看似毫無分量,卻直挺挺地豎在王學謙面前,語氣有種怪異的凝重,這可不是性格詼諧的胡適風格:“子高,你錯了。《現代評論》是一份倡導東西方文化交流的刊物,是介紹人類最為寶貴的精神食糧,這么能談錢呢?并不是一份以盈利為目的通俗刊物。”
“可你們的刊物也不是白送的啊!一塊錢一本的周刊,對于普通學生來說能負擔得起嗎?對于小學,甚至中學教師來說,能負擔的起嗎?適之,你是做過中學教師的,你應該知道一個中學教師一個月的薪水養家有多不容易,還能拿出多余的錢購抵得上他半個星期薪水的周刊嗎?如果只是為了大學教授辦的刊物,那么受眾面對于民國來說幾乎毫無作用。試問,民國的大學有多少?教授有多少?是五百,還是一千人呢?一個只有在小范圍內傳播的刊物,其影響力有多大,誰都能看得到。適之,別再騙自己了,在我看來《現代評論》不過是一小群人孤芳自賞的破敗寺廟,根本無法擔負傳播文化的重任。刊物要增加發行數量,才能獲得同等的社會影響力,倡導民眾不該是一下子就拿出陽春白雪的高冷名著,而是要一點點誘導…”王學謙說著說著,很奇怪的看著胡適:“對了,你剛才說《現代評論》不是一份以盈利為目的刊物,你們辦刊的錢不會是自己拿出來的吧?”
說到辦刊物的錢,胡適一咧嘴:“我們怎么可能自己拿錢貼補刊物?”
感覺好像說漏了嘴的胡適,立刻停住。
可王學謙立刻抓住了胡適的破綻,好笑道:“好啊!你們難不成辦一家高冷的文學刊物,還專門去找了‘冤大頭’來給你們送募捐?”
“什么要‘冤大頭’?”胡適瞪眼反駁,可語氣不再那么堅定,不容置疑:“那些都是熱心于文化事業的工商界朋友…”
“不給捐款的,估計就快成黑心商人和無良政客了吧!”王學謙隨意道,他知道文化圈的喜好,轉眼就不認人的也比比皆是。當然胡適的人品在文化圈里已經算是好的不能再好的稀缺人種了。
胡適張了張嘴,這種怪話他是沒有說過,可保不齊林子大了什么樣的鳥都有。
文化圈就是這樣,全憑一張嘴,一支筆,所有的本事都在吐槽上了,至于理由就三個字‘看不慣’。連帶著兼顧一下民族大義,在這個圈子里已經算是品行高潔,屬于有理想的那個層次了。
想到這些,胡適沮喪道:“我說不過你,這次來上海找你是想要請你幫忙。”
“好吧,你終于也把我當‘冤大頭’看了!”
“子高,我怎么可能會把你當‘冤大頭’看呢?找你幫忙不假,可不是讓你上當受騙的。”
他其實想的很透徹,民國的文化圈不大,思想界也就那么些人。有名有姓的就更少了,而這些人對民國青年知識分子的影響力是最大的。而對于一個國家,一個政權來說,青年知識分子是最為寶貴的人才儲備。他不指望拉攏文化圈的幾個活躍的領軍人物,就能誘導青年人的思想。他只要讓這些人不給他添堵已經很不錯了。
王學謙倒是不在意花這點冤枉錢,對別人可能是冤枉錢,可是對他…顯然不是,很快這些錢就會給他帶來更大的回報。到他這個層次,錢已經不重要了,至少在民國是如此。權力越大,對金錢的依賴就越來越小。都說民國的官場是金錢和關系維系的一個階層,小人物,底層的官員是找錢,見天的收刮孝敬上司,目的就是為了升官,然后發財;等層次高一點了,開始掙錢,因為手上有權之后,來錢并不難;再高的話,那就是錢找人了,說句不夸張的,做到一省一把手這樣的地方大員的,如果開口想要錢,排隊送錢的能把大馬路都堵塞了…
像是曹錕這樣的,已經是大總統了,還死命想要撈錢的主,真的不多見。
王學謙一攤手表情看似無奈道:“我是準備當‘冤大頭’的,既然適之你說不要我出錢,我就不出錢了。”
胡適一臉的古怪,心里犯嘀咕,他什么時候說過不要王學謙的錢了?
和那些玩清高的文人人不一樣,胡適不覺得錢臟了,不管是從哪來的錢,問題不是出在錢身上,而是出在社會上。是主流的觀念誤導,而非錢的來路。
王學謙雖是政客,可民國辦學的資金里,要是沒有了政客的投入,那么民國一半的大學,三分之一的中學就根本不可能開辦的下去。連曹錕那么摳門的人,都拿出幾十萬創辦了一所大學。
和曹錕想比,王學謙簡直干凈的如同像是白蓮花一樣高尚。
“達令,來客人了?”
陳婉儀一襲白色絲綢長裙,在微風中款款飄動,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誰能想到她已經是兩個毛孩子的母親了?
當然,毛孩子也就是王學謙自己自嘲的話,家里沒有一個人會認同他的胡言亂語。
這可是王家的大小姐和大少爺,一出生,就跑贏了世界上大部分的人。人不能和人比,氣人不說,關鍵是就算是瞪眼氣死,別人的命就是比你好,有什么辦法?
飯桌上,胡適偷偷的打量王學謙,還有宋三小姐等人,主要是女主人陳婉儀的態度,他覺得這個時候談錢不太妥當。
時機不對!
可沒想到的是,王學謙卻自己說開了:“適之,說一下你遇到的麻煩事,如果我能解決這兩天正好在上海給你解決了,要是我不在上海,手下人能給你辦成什么樣,到時候就難說了。”
這也是一個官場的常事,底下的小官僚要表現,同時也要顯示出自己作為統治階級的狗腿子的身份,要高人一等的尊重和氣勢…說白了,就是‘小人得志便猖狂’這句話的正解而已。就像是后世,和百姓矛盾尖銳的部門,編制有限,招聘大量‘臨時工’。一旦出事了,就是‘臨時工’的錯,開除兩個就萬事大吉。
可也不想一想,就算是錯都是‘臨時工’犯下的,可他們要表現給誰看?
百姓嗎?
肯定不是,還不是上頭的領導?
而官場的變數要比這個嚴重的多,胡適真不敢放心,可臉上還是帶著不好意思,這可不是一筆小錢,期期艾艾地開口道:“民國第一家美術專科學校就在上海,可是他們辦學遇到了困難,沒有校舍,也沒有校園,經費也很緊張。”
“這可以算在慈善基金會的項目之中吧!”
王學謙扭頭問陳婉儀,作為民國最大的基金會,不僅僅捐贈的對象是民間的醫療設施,孤兒院、養老院等社會慈善機構,還有非常重要的一個項目就是教育。
陳婉儀點頭道:“沒錯,不過今年的經費有點緊張。可是還能擠出一點經費出來,等明年的預算出來,就好辦了!”
胡適心說,民國十三年都過去一半多了,明年?明年不一樣嗎?關鍵是把蔡校長交代的事情辦下去,顯得他又能不是?急忙開口道:“明年,明年也一樣。”
王學謙點頭道:“學校辦學關鍵是土地,想好在哪里建校址了嗎?”
胡適有點傻眼,錢都沒有,還想要地皮,上海灘的地皮不是個頂個的貴,可一轉眼覺得王學謙說的有板有眼的,也不太淡定。按照他的理解,這樣的大事放在飯桌上說合適嗎?
不得去書房密謀一番?
不得不說,胡適絕對想多了,要是給學校募捐一點錢就要去他書房好好的密謀,他的大帥府還能做什么事?
不過陳婉儀語氣一轉,看了一眼躍躍欲試的宋三小姐道:“基金會的事我都已經讓小美去做了,她做事我放心。”
這下宋三小姐滿意地瞇起眼睛,看似獵物一樣的打量著胡適,心說:你也有犯在我手上的這一天!想一想都覺得激動,關鍵是她的工作被大老板認可了,這讓喜歡出風頭的宋三小姐如同喝了蜂蜜水一樣舒坦。
可胡適好死不死的覺得王學謙太兒戲了,一臉懷疑的質問:“就她!”
好吧,這句看似不重要的話,一下子把宋三小姐給得罪了,而胡適卻還渾然不知,得罪一個女人的下場會多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