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周密的計劃,如果沒有實行過,都不能算是周密。想到極致,卻無法應對突如其來的變故,這就是說和做的區別。
顧維鈞為了這次和英國人的外交斡旋,想到太多可能出現的意外,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英國人的目的不在和民國獲得諒解,而是在遠東下一盤大棋。
讓人怨恨的是,民國在這盤大棋里面,并沒有獲得一個合作者,或者對手的待遇,甚至連棋子的待遇都沒有得到。連顧維鈞這樣外交禮儀十足的資深外交官都忍不住破口大罵,可見他內心對英國人已經是失望透頂。
尤其是英國駐民國公使埃斯頓爵士告訴他,大英帝國不會因為一場海戰,可能的誤會而改變遠東的既定外交政策,而且李法勒男爵也不會因為可能出現的外交壓力,也發生妥協。實際上大英帝國所做的,都是為了遠東的穩定…
民國的政客,或者說國家層面的高層還沒有認識到,凡事有日本參與的事情,都是對民國不利的事件。除了當年日本人找抽,和民國比籃球,被孫立人帶領的大學生籃球隊給揍的鼻青臉腫,灰溜溜地逃回去了。
可以這么說日本這個國家,在小事上逗逼;但在利益有關的時候,一張嘴臉就會從瞬間人畜無害的模樣,切換到聞到血腥味的狼。
隨著海軍崛起,成為世界第三海軍大國之后的日本,經濟上雖然還無法和歐洲國家相比。但是在人口上占據很大的優勢。法國人才多少,英國人才多少,加起來就和日本人差不多了。隨著英國在遠東的影響力逐漸減弱,日本隨即代替了英國的角色,成為遠東的霸主。而日本狡猾之處就是,什么事情都不是自己第一時間出面,而是先和英國人商量。當大哥習慣了的英國人,覺得日本這個小弟很貼心,還真以為日本心甘情愿地給英國人當打手?
日本人只是想要讓英國人頂雷而已,可英國人卻還在沾沾自喜,覺得日本沒有大英帝國這個大哥。而且在民國失了臉面的英國人覺得,就這樣坐下來黑不提白不提,等于是讓民國人抽腫了臉,自己再去陪笑臉,這個賤,英國人堅定地認為不能犯。
既然是外交斡旋,何必局限在長江口一城一地呢?
這幾天里,幣原男爵和李法勒男爵兩個人磋商了多次,在一些細節上還有待于推敲,但是大方向上面,已經找到了一致的方向。那就是延長日本在南滿的關東州租借期限。其實李法勒男爵也不是無的放矢,他身邊還防著一個萊樸生勛爵,這位可是英國的遠東問題專家。南滿已經成了日本上下不放心的關鍵問題。也是影響整個遠東的核心焦點所在。
民國是很難放棄南滿的,一旦南滿租借期限延長,對于任何簽訂文件的民國一方來說,都將是在政治上的致命打擊。至少曹錕是絕對不會簽的,他倒不是一定會看出這份文件會讓他萬劫不復,而是這輩子他就怕簽文件,他就是鬧不明白那些左右讀起來意思都差不多的條文,明明是說著一句話,可到頭來,什么話都讓人家說去了。這種外交文件在曹錕看來,簡直就和窮苦人家在災荒年景的賣身契一樣,飽含血淚。
就算是英國人拿出其他的利益來交換,也不能簽。這不是合不合算的問題,而是一個坑。簽下這個字,隨便那個人在民國人眼里都已經不算是人了,而是畜生,漢奸。不僅活著要被罵,死了也會被罵上百年,甚至千年。
可英國人不明白民國的苦楚,也不會站在民國的立場上思考問題。蠻橫習慣了大英帝國的外交官,覺得這次是做了一件大好事。歡欣雀躍地對顧維鈞去邀功:關稅可以談,甚至英國和日本在民國的租界也可以談,比如說鎮江英租界,英國人不要的;廈門公共租界,英國人也不太想要;日本在杭州的租界,英國人可以替民國要求;日本在蘇州租界,也可以商量…反正照著英國人想法,民國用一個南滿換來這么多好處,應該笑醒了。可顧維鈞卻是如雷轟頂,一下子傻掉了。這事逼著他當漢奸啊!
都這樣了,也別怪顧維鈞沒有好臉色。反正是氣大了。就像是英國在巴黎和會上做的決定,讓日本獲得了德國在民國的山東權益一樣,屬于英國人一廂情愿,卻讓民國舉國憤怒的事。
英國人的話就是:大英帝國在遠東做出的外交努力,都是為了遠東的穩定和繁榮,是為了消除區域內矛盾,并且大英帝國也將損失大量的在華利益,用來補償。民國作為遠東的一份子,也就是為了民國好!
這話就是讓顧維鈞表態,民國愿意談的架勢。
可顧維鈞呢?面對和他說話的埃斯頓公使,沒大嘴巴抽他,已經算是很有涵養了。
顧維鈞這才恍然大悟,為什么英國和本來沒有多少事的日本在最近交往密切。原來是在談備忘錄,等到英國人出面,顧維鈞點頭,大英帝國在遠東斡旋就順利圓滿的結束了。
英國人和日本人借著來華的機會,開始雙方都滿意的意見交換。這個外交意見就是南滿的租用問題。問題的核心就在于南滿的租用是在日俄戰爭之后,俄國單方面轉讓給了日本。實際上是俄國在遠東戰敗,屬于觍遮臉說瞎話,遮丑的一種做法,俄國佬就是不承認在遠東打不過日本。可是這樣的轉讓卻讓清廷當時非常為難,如果按照國際慣例…好像南滿鐵路以及周邊的區域,加上旅順和大連,都應該還給清政府了。
因為大連和旅順不過是俄國在清廷租借的軍港,而非屬于俄國的領土,連租界都算不上。當然俄國是想要把旅順和大連打造成為俄國在遠東最重要的海軍基地。甚至一度地位超過海參崴。不不同于海參崴直接受制于日本海軍的狀況。旅順軍港能夠直和俄國的遠東鐵路聯通,加上南下就是黃海和東海,海軍的活動范圍要遠遠好于海參崴。尤其是軍港常年不凍,這對一直想要尋找南下出海口的俄國來說,不啻于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唯一的缺點就是距離歐洲實在太遠了。
而太平洋地區,又不是俄國重點開拓的區域。如果是在歐洲,或者歐亞交接的區域,俄國就算是在日俄戰爭中,俄國遠東艦隊全軍覆滅,也不會輕易退出旅順和大連的控制權。按照俄國人打仗的尿性,要是三十萬陸軍解決不了的問題,就出一百萬。老毛子在歐洲算是窮的叮當響的落魄戶,可是和日本一比,也是一款爺。
真要是沙皇有心要和日本死磕,剛剛有點崛起苗頭的日本,就會被北極熊的一泡臊尿給澆滅了。
可惜,俄國最后還是沒有將遠東的地區戰役和日本戰役升級成國戰。別的且不說,加入俄國在遠東派兵百萬,那么對于當時的日本可真的是大禍臨頭了。就算是來的都是俄國陸軍,歐洲陸軍和日本陸軍是有著本質的區別的。注重火力優勢的歐洲軍隊,讓日本陸軍有種難以招架的強大。別看打不到日本本土去,可拿下朝鮮半島一點都不費勁。可是老毛子也是雷聲大雨點小,最后不了了之。
當時清政府想著坐山觀虎斗的戲碼也最終落空。反而是禍從天降,走了一頭熊,來了一只狼。
當時的清廷已經搖搖欲墜,面對在正面戰場擊敗了俄國遠東大軍的日本,早就已經把清廷嚇破膽了。不得不接受了這個事實,旅順、大連還有俄國在南滿的部分鐵路,合并成南滿洲租借給日本,期限和俄國相同。當時俄國租借期為是二十五年,已經很委屈的清政府也沒有理由給日本漲租期,也就是二十五年的時間。
這份租賃條約是光緒三十二年簽訂的,算起來應該是1906年,已經快二十年了。
再有五年,南滿的租期就該到了,到時候連日本駐守在大連的關東軍都要收拾行禮回老家了。
要是在以前,日本政府或者陸軍并不會太在意關東州的意義。
因為南滿在軍方的經營下,是一個十足的賠錢貨,日本陸軍守著南滿鐵路,竟然沒有掙錢?
日本政府真應該反思一下,只有兩萬人都不到的關東軍,已經腐朽成了這樣。就算是個對經濟不太了解的人,也會覺得鐵路是一條金子鋪就的道路,火車一動就來錢。這年頭的鐵路公司竟然會不掙錢?關東軍還真敢打報告給國內,說南滿鐵路株式會社連年虧損,這得要多大的膽子啊!民國最憋屈的一條鐵路,也就是南潯線,是九江到南昌區域鐵路,基本就是兩個城市之間的小鐵路,還不是大城市之間的交通線。和其他鐵路也不連通,屬于封閉的區間鐵路。九江和南昌本來就不屬于大城市,人口也不多。南潯線以旅客運送為主,貨運數量很少,每年的盈利也在幾十萬,多的時候會達到一百多萬兩白銀。
可南滿鐵路呢?
大連是民國五大通商口岸,每年的貿易額達到民國對外貿易總數的12以上,而且南滿鐵路是俄國人修建的,從大連可以直接去哈爾濱,途徑長春。這幾個城市可不是鐵嶺,人口數量都不小。僅大連每年出口將近200萬噸以上的大豆,還有其他物質就能夠為南滿鐵路帶來數千萬的收入。而且旅客運送也不是一條南潯線能夠相比的,沿線的城市就有幾十個。可關東軍愣是把這些城市當成了屯子算啊!可見日本軍隊也夠黑的。
這些問題,其實連日本軍部都沒有發現,好像…一直以來,南滿鐵路和南滿州,只不過象征著日本曾經在這塊土地上戰勝了在遠東不可一世的俄國而已。
至于其他的,他們并不關心。因為南滿鐵路糟糕的盈利能力,讓日本的陸軍高層們早就失去了信心。
可誰能想到,換了一個南滿株式會社的總裁之后,整個南滿的盈利能力才浮出了水面,第一年就盈利1500多萬日元,第二年更是逼近5000萬日元。當然日本人也反應過來了,關東軍高層貪污很嚴重。可日本人是要臉的,日本的軍隊更要形象。這場注定要成為丑聞的經營事件,注定在最后成為不了了之的過去。再說了,關東軍貪污,這么大一筆錢財,這么可能都讓關東軍拿了,肯定是真個陸軍軍部都參與了,至少高層中大多數拿到了好處。日本高等法院根本就沒辦法查,也不敢查。
現在的日本政壇,誰也不敢說南滿沒什么重要的話了!
首先,戰略上很重要,這是溝通大連和綏芬河之間,渤海灣到俄國邊境的重要交通補給線,也是朝鮮半島經四平進入遠東俄國腹地的重要交通線。是日本在戰略上無法忽視的一個環節。其次,軍方也知道了南滿是一個金蛋,誰也別想要染指。如果說日本的國庫已經淪為日本海軍的金庫,那么南滿就是日本陸軍的金庫。日本別看叫囂著自己是亞洲第一強國,世界七大列強等等口號,可骨子里小農意識還是非常嚴重的。
打個比方說,在抗日戰爭時期,日本大本營搞了一個研究,題目就是:多少錢可以讓一個忠誠的日本士兵當逃兵的課題?結果是觸目驚心啊!700日元,也就是半根金條差不多的錢,的多數士兵會選擇當逃兵,回家抱著老婆孩子過好日子去了。所以在戰爭時期,日本軍方根本就不敢給陸軍發軍餉,而是用軍劵代替。而且低級軍官嚴防死守,戰利品要交工,隱匿者,軍法從事。
至于海軍,就不在乎這一條了。反正在船上,日本海軍的士兵水性再好,也游不回去。
5000萬的年利潤,已經足夠日本陸軍發瘋發狂了。高藤內閣想要穩住局勢,就不得不穩住陸軍的這幫瘋子。
所以,南滿洲的租借期限就成了高藤內閣最關心的問題,也是他上臺之后迅速穩定局面的一個機會。
英國人也覺得這是一個機會,一個在外交上獲得緩和余地的機會。另外拉攏日本小弟,幫助英國在遠東控制局勢的重要手段。南滿洲,就成了英日聯合的重要籌碼,也是這次英國外交團在華的唯一驚喜。
捏住了這一條,英國人覺得民國就算是不就范,也該低頭了。就算是王學謙再強勢,面對整個日本軍隊的時候,也不得不避其鋒芒。再說,王學謙不過是民國在東南的軍閥而已,民國的大事還輪不到他來說話。而逼著曹錕政府認下南滿州的租借條款,也是等于讓張作霖變相接受南滿州繼續由日本控制的事實。當然,張作霖是不會主動,或者奉軍出面承認日本在南滿洲租借延續的,因為一旦張作霖認下了這份條款,他就是民國的石敬塘。
頂著大漢奸的名頭,他還如何去爭霸中原?
事實上,日本和張作霖在南滿的談判上一直陷入被動的局面。張作霖用一個拖字訣卡著就是不讓日本人得逞。當然他的理由也冠冕堂皇,不入關,就延長南滿恐怕奉軍內部就要分裂。
當然,張作霖賣國換軍費,奉軍入關也就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不同于日本陸軍部那些沒腦子,只看利益的高層。日本的外交省清晰地認清了這個事實。這也是本來上海斡旋沒有什么日本什么事,但日本政府卻派遣了最高規格的外交團來上海參加外交斡旋的原因。
外交斡旋是假,因為在上海租界沖突中,日本牽涉的只是民間組織黑龍會和民國之間的交惡。根本就不需要外務省,能夠直接代表日本政府和內閣的國家機關出面。所以,幣原喜重郎的出現,已經不是參加外交斡旋那么簡單了,而是要和英國高層達成一攬子遠東框架協定,甚至繞開民國,先定下來這份協定。
感覺到事態不對勁的王學謙及時制止了和英國外交代表團的談判。
意外地讓英國佬白等了一個晚上。
而在王學謙的府邸,顧維鈞也是喘著粗氣,顯然被英國和日本的丑惡嘴臉給氣壞了。談什么關稅?
還要什么關稅自主?
顧維鈞也終于知道幣原來華的真正目的,這位日本政壇的外交名臣,從一開始就不是來打醬油的,而是來火中取栗的。
真要是顧維鈞代替曹錕政府簽訂了南滿州的協定,延長關東州的租借期限,他顧維鈞也算是臭大街了。漢奸這頂帽子連張作霖不敢戴,而他顧維鈞就更加不敢戴了。遠的不找,就看交通系大佬曹汝霖,當年巴黎和會的消息傳到國內,他家的大宅院都讓人給點了,一家老小差點都被燒死在自己家里。在之后的幾年里,他銷聲匿跡在民國的政壇,最恓惶的時間里,連他家的狗出門都夾著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