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井君,最近辛苦了!”
松岡洋右終于反應過來,他本來就是狂妄的人,心虛能偶讓他臉紅幾秒鐘,而之后…他將恢復正常。
一如既往的客套,反而在松井石根的眼中,松岡洋右是那么的貼心,想起在安慶,他和自己的隨從被孫傳芳用熱情招待的手段扣押在安慶的督軍府內,不免有些心有余悸。
從內心來說,松井石根已經放棄了對孫傳芳的拉攏,在他看來孫傳芳這個人已經是不可信的人。一旦兩個選擇只有變成了一個,任何人都對會那個僅存的選擇寄予厚望,松井石根也不免如此,所以他堅決要捍衛日本在山東的利益,甚至和英國人鬧僵。
反正日本陸軍和英國人的關系也就那樣,反倒是海軍的這幫家伙和英國海軍是師徒關系,關系倒是緊密的很。
作為一個陸軍將軍,一個不入流的少將,松井石根在海軍部內內心不免有種勢單力孤的感覺,放眼看去都是白花花的一片,都穿著海軍的禮服。這讓松井石根對于找到一個相熟的,能夠和自己站在一起的人非常高興,這個人就是松岡洋右。
熱情過度的松井石根拉著松岡洋右,深情款款地說:“松岡君,你能夠安全回來實在是太好了,這些天一直擔心你的安危,每每想到你可能遇到的危險,總是讓人無法平靜。”
松岡洋右聽著松井石根的話,挺別扭的,似乎不像是好朋友之間重逢該說的話,主要是太過親密了讓他受不了。他也納悶,松井石根這是吃錯藥了,至于像是老情人多年后見面的樣子,長吁短嘆,感慨歲月這把殺豬刀嗎?
不過,松岡洋右并沒有在意,反而準備給松井石根提個醒:“松井君,今天的聽證會恐怕會很艱難,如果你無法獲得足夠的支持,留在國內也不錯,至少你現在已經是旅團長了,并不能一直不在自己的旅團部工作吧?”
“還是你會關心我,你的話讓人溫暖…不過我畢竟是帝人,不能眼睜睜地看到帝國利益的一點點損失,而熟視無睹。”
松井石根自作多情地開口,絲毫沒有給松岡洋右解釋一二的機會。越說越激動,甚至還將自己掌握的最大底牌亮了出來:“松岡君,你放心,在來的路上,我已經活了田中閣下的絕對支持,我相信一個正直的帝人一定會看到民國的重要性,以及為帝國堅持最有利的條件的責任。這是我的責任,也是每一個帝人無法推卸的責任。”
自從松井石根獲得了長州藩大佬田中義一的絕對支持之后,這位信心暴漲,認定這次海軍部的聽證會不過是走過場的形式而已。
長州藩,在幕府時期也就是以山口縣為基礎的一個地方番邦,自從明治維新之后,已經是日本陸軍的象征,也是日本陸軍最大的一個地方幫派。田中義一已經是陸相,是長州藩當權人物,而不僅僅如此,長州藩出過太過的陸軍靈魂人物,比如說桂太郎、山縣有朋等人,都是權傾日本政壇的超級大人物。
從出生地來說,松井石根也是山口縣出身的正統長州藩。不同于那些高貴的血統,長州藩的陸軍高層大部分都出身平民階級后是低級武士,田中義一的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低級武士,是給出行的大名打扇遮陽的工作。而長州藩也是之前日本經濟且發達地區之一,當地的大名發布的政令之中,五件之中多半有一份《節儉令》。號召手下多干活,少吃飯…總之,這幫人在走上高位之后,一直有種被來自富裕地區的政客看輕的感覺。
總之,長州藩的人性格倔強,不肯妥協,死要面子,外表強硬內心脆弱就是說的這群人。
但同時這群人很團結,在明治維新之后,明治一朝加上大正兩個天皇一共晉升了70個陸軍大將,而山口縣就占據了四分之一的名額,就可見其在陸軍中龐大的群體。幾乎在任何一個內閣之中,都有長州藩的內閣成員,甚至首相,還有軍隊高層。
田中義一是現階段長州藩的領軍人物。他一連著當了兩任的陸軍大臣,在多個內閣之中都任重陸軍首腦,對于松井石根來說這個地位已經要他仰望的高度了。因為不出意外的話,這位長州藩出身的陸軍大將要不了多久就會要準備參加自己獲得元帥榮譽的慶典了。在日本,元帥并非軍銜,而是一種陸軍最高榮譽。
似乎對于說服海軍高層,尤其是擁有決定權力的加藤友三郎元帥,松井石根過于樂觀的心態會讓他注定接受一個失敗的結果。對于松井石根的這種近乎幼稚的念頭,松岡洋右心中不能茍同,田中義一只有對陸軍有影響力,就算是帝國陸軍決定了出兵的計劃,但是如果海軍不同意,田中義一就算是在陸軍中聲望最高,前途不可限量的領軍人物,能夠和海軍部搞好關系么?
其實和松井石根一樣,松岡洋右這幾年也長期不在國內,而且因為身份夠不著,對于高層尤其是內閣的矛盾并不清楚。
加入說用十年前的老眼光,田中義一是和海軍部擁有不錯的關系。因為在當初他是立主擴軍,希望陸軍能夠有25個師團,并隨時可以增加到50個師團的兵力。而海軍將投入16艘主力戰艦,就是第二次八八造艦計劃的提議。這樣的示好情況下,海軍沒有理由不喜歡田中。可實際上,田中義一也知道這不過是畫餅,就算是單獨滿足一方的要求,日本的財政也無法支撐。
而隨著敬原首相被刺殺之后,高橋內閣上臺,日本國內開始了針對陸軍的裁軍。首批裁掉的師團達到了7個之多,而海軍并沒有受到影響。這種局面之下,陸軍和海軍的關系就變得緊張起來。尤其是最近幾年,陸軍和海軍爭奪軍費簡直到了撕破臉皮的樣子,誰也不讓誰的爭執從來沒有停歇過。
這時候的田中義一,還會給海軍畫餅嗎?
恐怕不見得。
松岡洋右在內心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之后,覺得自己的立場更加鮮明了。他發現自己的選擇是明智的,是最為理想的答案。當然也是討好高層的最大的機會。其實在他陸軍之中的關系,不會因為他較好海軍部的高層而受到影響。
對南滿鐵路株式會社,松岡洋右的功勞是被陸軍感恩涕零的。那幫腦子里都是戰爭思想的陸軍軍官,怎么可能管理的好一家殖民企業?這幫傻子還用正經做生意的辦法去做,還要不斷的投入資本擴充鐵路線,不虧本就奇了怪了。而松岡洋右的出現一舉解決了南滿鐵路株式會社扭虧為盈,并在第二年獲得千萬日元的利潤,第三年的利潤一下子超過五千萬日元。這樣的恩情,陸軍是不會忘記的。
松岡洋右心中篤定地等待著聽證會的開始,而不遠處站在會場之中的,仿佛不可一世的家伙,正是這次聽證會的主角——松井石根。
“立正!”
“天皇萬歲!”
在氣勢如虹的歇斯底里般的喊聲之中,加藤友三郎進入會議大廳內,從上半身看,一身海軍戎裝,外帶貴族勛帶的加藤友三郎氣勢如虹,宛如一個俯瞰大地的軍神。當然看了下半身之后,任何神性的光輝都煙消云散了,這是日本軍人的尷尬,只有騎馬的時候才能免除這種種族基因帶來的尷尬。
子爵,海軍大將,大元帥勛位…一切的榮譽讓他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威嚴。
而松井石根在他眼里,成了一個對他威嚴挑釁的小蟲子。
加藤出身高貴,是加藤家族的核心成員,在明治維新之前是屬于稱霸一方的大名階層。擁有自己家的城堡,家族領地,以及數不清的奴仆和仆從武士。他從骨子里有著一種天生高人一等的優越感,并且對陸軍的那幫人私底下做的蠅營狗茍的事非常不滿。
幾年前遠東干預之時,田中義一就侵吞了2500萬日元的軍費,對外報賬的時候說是公關費,但加藤用腳丫子想都知道這筆錢去了哪里。貪污不可能,田中沒有這個單子,接著戰爭之便,給陸軍撈取軍費倒是可能的。只是這種事情在他看來太小兒科,上不得臺面。
加藤在眾人關注的目光下,坐在了大廳最高的那個主席臺的中間位子,居高臨下的看向松井石根,然后輕慢地問:“你是松井石根?”
連個將軍都不稱呼,好吧,松井石根也認了,反正他在人家的眼中不過是一個小人物。只不過他還是對海軍非常不滿,連海軍部的裝潢都比陸軍部豪華,這讓他很受傷。不過他還不至于敢于對加藤的問話置之不理:“是的,閣下。”
“這次聽證會是內閣為你爭取來的,具體確切的說是陸軍部的堅持,好了,你可以開始了。”
“謝謝,元帥閣下,各位海軍的同仁。”松井石根舔了舔嘴唇,雖說準備很久,但真正站在海軍部,周圍都是海軍軍官的那一刻,他還是不免緊張起來:“是這樣的…我長期擔任在民國的職務,在上海,長春和哈爾濱都有過領事館武官,或者組建機關的工作,對于民國…”
“沒有問你這些!”加藤友三郎不耐煩地打斷了松井石根的自吹自擂嫌疑的開場白。舉止粗暴,絲毫沒有海軍溫文爾雅的高貴:“你只要說需要自己力主發動戰爭動機,是否受到了陸軍部高層的印象…”
“不,絕對沒有。”加藤友三郎可以打斷松井石根的論述,可是松井石根打斷了一個海軍大元帥的說話,這在海軍部內簡直就是挑釁,情緒激動的海軍年輕盡管一個個怒視松井石根,甚至海軍部的憲兵還站到了松井石根的身后,只要加藤一聲令下,就將這個狂妄的家伙叉出去。
加藤友三郎忽視了松井石根的憤怒,轉而問道:“松岡洋右在不在?”
“您好,大元帥閣下,我是松岡洋右。”
隨著松井石根的被冷落,松岡洋右成了大廳內的主角。加藤友三郎點頭道:“你說一下情況。”
“民國的情況很復雜,山東問題一直是兩國爭端的主要原因,我認為應該慎重。”松岡洋右耷拉著眉毛,一副受氣小媳婦的樣子。可說的話讓加藤大為欣賞。
海軍需要建造兩艘重型航母,工期不能拖延,這都是需要大量軍費支撐的。另外戰列艦的數量也要補充,這時候作為海軍的領軍人物加藤友三郎這么可能會有發動戰爭的意愿呢?
就算是針對民國,他也不會同意。
尤其是海軍和陸軍的關系緊張之極,加藤友三郎肯定希望借著松井石根的機會打壓一下田中義一這個狂妄的家伙。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海軍不想發動戰爭,至少幾年內是如此。
“說說你的分析。”加藤在進入大廳之后,第一次的點頭適度地表明了他的滿意。
松岡洋右躬身之后開口道:“民國的山東退兵,是底線,民國為此甚至努力了很多年。加上膠州鐵路已經被民國贖買,如果英國人不支持我國,很難繼續在山東軍港部署一定數量的軍艦和陸軍。而且南方對于帝國帶有很強烈的偏見,一旦在山東問題上遲遲沒有進展,帝國很容易成為民國各方勢力的眼中釘,在此之前,這個角色是英國人在擔任。可是大家都知道,英國的經濟也好,海軍實力也罷,甚至陸軍都比帝國強大數倍,如果英國都無法占到便宜,帝國恐怕很難通過一場小規模的爭斗就逼迫民國政府接受進一步的退讓。所以,我的建議是不出兵。”
“松岡洋右,你這個叛徒?”松井石根一開始還沒有反應過來,當他聽到松岡洋右處處都是說海軍喜歡聽的話,頓時暴跳如雷。這種背叛的感情讓他無法接受,一個朋友就這樣倒在了強權之下,讓他怎么能不憤怒?
“讓他閉嘴!”
憲兵抓住了松井石根的手臂,偷偷摸摸的拿出一塊白布,這可是要堵他的嘴。
松井石根是知道輕重的,尤其是不清楚白布的來歷之前,還是乖乖地閉嘴比較好。
要知道日本男子的內褲,都是這種長條的白布,萬一是在場哪位的私藏貨?這玩意要是塞進了他的嘴里,這輩子都抬不起頭來…
“而且,浙軍擁有了擊沉薩福克號巡洋艦的能力,也就是說如果按照松井石根將軍的打算,海軍派遣以出云號為旗艦的護航艦隊,幫助陸軍渡海作戰,很可能艦隊會成為民國打擊的重點…”
“民國有能力擊沉出云號了?這怎么可能?”
不用多想,海軍年輕軍官們鬧哄哄的議論已經終結了松井石根出兵山東的計劃。他原本從陸軍中選擇一個師團,作為陸地作戰的首選,然后擁有一支海軍的艦隊護航,就差不多了。如果是商船護航的話…民國的海軍就可以誰便欺負運兵船的日軍了,這是他承擔不起的失誤。
“出兵山東是田中大將支持的,我們才是戰爭的主體,海軍作為帝國的軍隊,難道連這點大體都不要了嗎?”
松井石根也是豁出去了,對于加藤友三郎的故意刁難,還有朋友的背叛,已經讓他失去了理智。而他其實不清楚,田中義一絕對是加藤友三郎的死敵,這一點雙方在撕破臉皮之前都沒有說。但聰明的人已經感覺到了陸軍和海軍的高層之間互相不讓的態度,讓人擔心。
在海軍咆哮,松井石根這位陸軍少將也是膽子夠肥。
在日本混亂的政治爭斗之中,刺殺首相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加藤友三郎有足夠的理由讓這個口無遮攔的陸軍小子認清楚他所在的海軍部,可不是他能撒野的地方。
被架出去的松井石根離開海軍部的時候,還很不愉快地挨了不知道是誰的老拳,打在了后腰那地方。讓他苦不堪言,這幫下黑手的混蛋。但他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得不先放下身體上的不適和屈辱。
在海軍總部大廈外,松岡洋右被松井石根攔住了,兩人就這樣眼對眼地看著,良久,松井石根開口道:“松岡君,我以為我們一直會是朋友。”
“松井君你想多了,我們一直是朋友。但站在帝國的立場,我不得不為帝國的利益考慮。”松岡洋右的話冠冕堂皇地程式化,有點外交口吻的生硬,卻讓人聽不出任何異樣來。
就算是不明真相的路人,也能感受到兩人周身的寒冷。
是因愛生恨?
還是因背叛而結仇?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曾經是那么好,用親如兄弟也不為過。說好的這輩子都做好朋友的,可是當友誼和權力二選一的時候,讓人發現,原來友誼是那么的脆弱,承載不起兩個人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