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仰頭看著湛藍的天空,表情寥落中似乎有種了無生趣的恓惶,感覺自己這輩子似乎都沒有純潔過…
看到黃楚九一張老臉湊在鐵門邊上,頓時有種良心被狗吃了的悲催:“枉我還對這個老鬼的安全擔憂不已,沒想到黃楚九這混蛋自始至終都沒有把他當成朋友。({〔〔〔{網{”
黃楚九張望了一下街道兩邊的情況,連忙招呼仆人:“快打開門,一點眼力界都沒有,養你們有什么用?”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杜月笙感覺黃楚九這家伙是指桑罵槐,明著是埋怨自家的傭人沒眼色,可實際上是在罵自己。不得不說,青幫大佬也有一個脆弱的心,尤其傷害他的是一個女人,一個不到五歲樣子的女人。
“稀客,稀客啊!”
黃楚九抱拳相迎,臉上堆著熱情的笑容,這讓杜月笙受傷過重的心臟頓時舒坦了一些。而黃楚九也是心里打鼓,他孫女在門口的草皮上玩耍,邊上有門房看著,自然也不會出事。
可恰恰根本不會出事的地方,卻惹下了禍事。他自始至終都不認為杜月笙是一個好人,也不會認為他會是杜月笙的朋友。兩個人因為王學謙的招攬成了合作者,但要說關系,都是不冷不熱的樣子。
都說童言無忌,可還有人說了,孩子說的才是真話。因為他們沒有成年人暗中跟心斗角的復雜,也沒有歲月滄桑積累下的心靈污垢。可恰恰是這么一個小孩子,卻可能讓杜月笙感覺臉面無存,小孩子雖然底氣不足,可稚嫩的嗓音賦予了聲音更多的穿透力。
那一嗓子,就連黃公館內連后院的老狗都聽說了,不安分的叫起來…
此情此景,是何等的不堪啊!
還處在情緒低落,表情僵硬的青幫大佬直不楞登地問道:“剛才那女童…?”
黃楚九心中咯噔一下,心說:這家伙不會這么小心眼吧?不就是被孩子說了一句話真嘛?至于嗎?可臉上卻裝出一副愧疚不已的樣子:“是在下的孫女,頑劣不已,還請杜先生原諒小孩子不懂事,亂說話!”
一句‘先生’的稱呼,這才讓杜月笙活過來了,也就是黃楚九敢于這么奉承杜月笙,敢對文化程度還處在半文盲階段的杜月笙稱呼一句‘先生’。在東方,‘先生’一詞是敬語,長者為先,達者為先,博者為先…杜月笙這輩子被稱呼‘大哥’的有之,被稱呼‘老板’的有之,被稱呼‘老爺’的有之,就是沒有一個人稱他為‘先生’的。
不就是怕奉承過頭了,讓杜月笙難堪嗎?
可恰恰杜月笙就是吃這一套,可惜他身邊的人沒有一個捧臭腳的,只好讓他干憋著。黃楚九的一句話就有化干戈為玉帛的神奇,讓杜月笙心情大好,但臉上的尷尬卻不是那么容易下去的,只好生硬的稱贊道:“貴孫女甚是活潑。”
當然活潑了,上海灘那家的大小姐會坐在地上逮蚱蜢玩的?
要是書香門第的大小姐,簡直可以上升到家族的恥辱的地步…好在黃家從來都不講究這些,估計也是老祖宗的陰德沒有福佑子孫后代吧?黃家可是出過黃宗羲這樣的一派宗師級的大人物的啊!
很快,進了黃公館,現黃家人從主人到仆人都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盯著他看。
杜月笙心中暗自感慨不已:原本以為童言無忌,他也一度讓自己相信了。可人這輩子最悲哀的莫過于自欺欺人而已。
“書房說話!”
“黃老哥客氣了。”
黃楚九伸手做出一個請的姿勢,他的舉動倒是有別于黃家人的緊張情緒,反而多了一種淡然的榮辱不驚,家主的強大氣場一下子給黃家人增加不少信心,或許杜月笙這次來,并不是來找麻煩的。
杜月笙當然不是找黃楚九晦氣的,他是一個江湖人,最重視承諾,既然當初他已經和黃楚九握手言和,雖說有王學謙的原因在里面,但他絕對不會在雙方有沖突之前,就出爾反爾。
江湖人重視承諾,多半是為了服眾。
杜月笙如今手下數千,幾乎控制了法租界所有的灰色收入,并將手伸進了原先公共租界的中區和西區。從地位上來說,他已經脫離了江湖草莽的階層,已經擁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這讓杜月笙對于書房這個特定的場所有著一種偏執的喜好。
他家里就有書房,只不過好書房的擺設雜亂不堪,很顯然黃楚九在他的面前更像是一個文化人,當然杜月笙不愿意相信這是真的,而是固執的認為黃楚九這個人裝的文化人的水品比他高,裝地還是蠻像的。
走進了黃楚九的書房,杜月笙的眼睛里充滿了好奇,擺設上更趨向于中式的書房,一張兩米多寬的條案赫然出現在眼前。杜月笙定睛一看,條案上一副字,鐵畫銀鉤,頗有氣勢。當然他是用外行人的眼光來看待的,兩人落座之后,送上香茗。
杜月笙對于文化這種東西,他想有,可惜一直沒有培養出來。其實杜月笙這兩年的文化水平直線上漲,平均以每天認三到五個生字的度,讓他頓時感覺做一個文化人的優越感。其實不只是他,江湖人都會對文化人有一種莫名的敬畏。
就說張大千,在四川各地游歷的時候,被土匪綁架了。原本是準備要贖金的,可張大千出身書香門第,雖年紀不大,但能說會寫,出口成章,立刻讓寫便條都欠奉的土匪們驚為天人,敬仰之情無以言表,被諸位當家的推舉為師爺。這個職位在華夏土匪窩里都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一般坐上了這個位置,就等于說是山寨的二當家的了。
杜月笙也是如此,感慨地打量著黃楚九的書法作品,口中不停的出嘖嘖的贊嘆聲:“好字,好字啊!”
反倒是黃楚九有點臉紅,他雖然自幼讀書,但因為家貧,并沒有受過太多的教育,不然也不會成為游方郎中了。自家的事,自家知道,黃楚九明白他的字也就普通而已,比他強的人多了去了。
為了掩飾心虛,黃楚九轉移話題道:“杜先生這次來是為何?”
“兄弟相稱,你我都是一起合伙的兄弟,再稱呼西洋的叫法就顯得不把杜某當朋友。”
“好吧,杜老弟你這次來…”
杜月笙早年是在街面上混跡的,察言觀色的本事自然是要人一等的,他看到了黃楚九眼神間的憂色,似乎感覺到了什么:“黃老哥不會是現最近家里和公司周圍多了一些陌生人?”
說道讓他心有余悸的陌生人,黃楚九心頭的苦水一下子泛濫了起來:“何止是陌生人,不僅是家附近,我的不少手下都似乎被調查了。”
說到調查,杜月笙頓時警覺起來:“是工部局還是巡捕房?”
“都不像,鬼鬼祟祟的,要是工部局和巡捕房恐怕就不會這樣遮遮掩掩,反而會直截了當的闖入黃某的辦公室了。而且我擔心的是,這些人根本就和租界方面無關,而是…”黃楚九說道這里,聲音不由的壓低了一些。他不得不怕,整個民國的紡織工業養了多少工人,多少企業?日本紡織業也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還有英國的不少紡織廠。
而黃楚九幾乎是用他的謀劃將整個紡織業的份額都打亂了,日本企業率先出局,除了保留東三省的霸權地位之外,其他省份都相繼沒有了日本花布的銷售,本土價廉物美的織布填補了市場空白。英國商會也損失不小。不過英國人有的是地盤和人,民國買不了的,去南洋和印度賣,都一樣。
這個市場有多大,一億,還是更多?
這些黃楚九沒有仔細估算過,而日本人失去了多少市場份額?他倒是可以通過銷售的數量和賬目有所了解,大概在五千萬。這是每年的銷售額,可不是一錘子買賣。如果讓他趕上這等糟心事,估計他也想殺人,所以他怕,怕地連家門都不敢出。
杜月笙湊趣地跟著黃楚九一樣,壓低聲音道:“是日本人?”
“感覺上像,可是不敢肯定。杜老弟難道沒有現嗎?”黃楚九緊張地問,他如今最怕的就是日本人不擇手段的找他麻煩。堂堂正正的不怕,因為租界并不是日本人能夠撒野的地方。
杜月笙細想了一下,點頭道:“前幾天有過一些浪人來法租界,不過很快就被兄弟們擺平了…”
好吧,黃楚九表示很無奈,眼前的這個家伙絕對不是來和他交朋友的,而是來炫耀的,炫耀自己人多勢眾。好在黃楚九的怨氣并沒有積攢多少時間,就說出了自己的來意:“黃老哥不用擔心,杜某今天來就是解決你的麻煩的。”
隨后杜月笙將自己和戴笠商量好的計劃,都完完全全的告訴了黃楚九。
這下,黃楚九多日未見松懈的眉頭終于有些解開了,但他還是不放心:“杜老弟,老話說得好‘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如果日本人不死心,怎么辦?”
“你為我青幫弟子都是泥捏的,一碰就倒?再說了,青幫的人只不過是起到一個警示的作用,讓日本人就算是想要行動也會在第一時間暴露,而真正護住你安全的是王督的人,他們可要比我們專業多了。”
杜月笙說這話的時候,心頭也是忐忑不已,還有半句話愣是卡在喉嚨口沒有說出來:下手也黑的多。
當然,這不是他反感王學謙的手段,而是驚詫于戴笠的變化,那個浙江杭州的小子。原先叫戴春風的時候,性格雖說有點激進,但平日里連傷人都不敢,讓他恥笑不已。
可這次當杜月笙再次見到戴笠的那一刻,從眼神中透出的冷漠,讓他心驚膽戰。
這種眼神其他行業的人難得一見,但在幫派里,杜月笙有幸看到過不少。用一句通俗的話來說,就是殺人不眨眼,人性已經冷漠到了極致。
黃楚九對于王學謙的關照,還特地安排人員保護他,甚至為了讓黃家人安心,將這些人都安排在了暗處。這份關照雖說是他應得的,但如果沒有王學謙想到他,一個商人還能對一個督軍有什么企圖呢?
第二天,家人奇怪的看到黃楚九一早就坐在了餐廳,就著粥,吃起了早點。
“爸,今天你去公司?”
“嗯。”
“可是…”大兒子一臉的擔憂。
多了兩家人的保護,黃楚九也不是那種容易被嚇破膽的人,要不是事折騰的規模太大,也不至于在家躲著,那種舍我其誰的氣勢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朗聲道:“一群土雞瓦狗而已,你爹我坐的正,站的直,這輩子就不知道怕過誰!”
當兒子無言以對,心說:前幾天連出門都不敢的那個人是誰啊!一天到晚躲在閣樓的窗簾背后,偷偷地探望街道上的行人,難道不是您老人家嗎?
黃楚九吃完上了汽車就去了他的公司,想必這幾天手上積攢的工作肯定是一大堆,他特意早兩個小時出門。
和平常一樣,黃楚九總是給手下職員精力充沛的感覺,一直忙到了中午,他端著一杯提神的咖啡隨手從休息的角落的茶幾上拿起一張報紙,頓時呆住了。
最新消息:上海棉糧交易所,棉花每噸價格下降18o元,瞬間被搶購一空。
這下黃楚九才知道為什么王學謙會突如其來的給他安排保護人員了,這他娘的是要釜底抽薪了啊!
等到小鬼子回過神來,絕對一個個會被氣的瘋,找人拼命也是情有可原。
而他,黃楚九可能就是小鬼子要動手的人之一啊!
這樣一想,他的后背頓時冷颼颼的,還帶著一種黏糊糊的不適感。相比是冷汗已經濕透了襯衫。
黃楚九從沙上像是打了一個哆嗦似的,猛然跳起來,沖到大班桌上的電話,從電話本上找到棉糧交易所的電話號碼,手指哆嗦著撥了幾個號碼,錯了幾次,才勉強撥對了,但電話線那頭的電話…
占線。
占線。
還是占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