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謇不待見黃楚九。本來嘛,他們是兩個階層的人,雖說他們的家族都算得上是書香門第,比起來黃楚九的祖上要比張家顯赫的多,那可是出過名士大儒的家族,不是普通的書香門第能夠相比的。
可讀書人的家族,重要的不是成就,而是傳承。
張家幾代人的奮斗,終于在張謇父輩那一代獲得了當地鄉紳階層的認可,逐漸獲得了步入上層的機會和名望,在張謇的這一代更是一飛沖天。可是黃家與之相比,就大大的不如了。
黃宗羲是很牛叉,幾乎憑借一己之力就能夠碾壓張家所有人的努力,可自從黃宗羲之后,黃家幾乎沒有出過出類拔萃的人物。從讀書人的眼中漸漸地失去了蹤影。就像是斷絕了傳承一樣,無法繼承前輩的社會聲望和家族地位。
不做良臣,就做良醫。這也是文人無法進入仕途之外的一個選擇。
可從黃楚九江湖郎中的身份,很難看到他有成為良醫的可能。
反而,因為假藥的身份,在主流社會的眼中,成了一個不擇不扣的社會敗類。倒不是他的藥吃死了人,反正補腦汁這種東西,本來就不是治病的藥,真要是當成神仙水來用,估計死的那位不是因為藥物無效,而是笨死的。
黃楚九被人鄙視的原因更多的是,他將一個毫無用處的假藥,販全國,成了一個擁有巨大吸金能力的醫藥怪獸。就像是同仁堂的阿膠,那是婦女冬季的溫補圣品,可補腦汁算是什么玩意?明眼人都看出了這種東西的不靠譜。
高人一等的智慧,要是靠著一瓶甜絲絲的藥水就能夠造就,估計這世界再也沒有傻子了。
不得不說,高調的保健品開山鼻祖黃楚九,這個步子邁的太大,讓社會主流群體有點無法接受。如果在后世,隨便那個人一說是保健品,就會豁然開朗,這玩意就是糊弄人的玩意,效果是有,但只不過是一個安慰的效果。
可在民國,別說正兒八經的醫生了,就算是能治病救人的資質一般的醫生都不多見。
老百姓一旦生病,就經常遇到那些只認錢的庸醫,小病拖成大病,大病變成絕癥。進了藥材鋪,就是把身家性命都要壓上的無奈之舉。這個世界的百姓對于藥物的向往,是后世無法想象的。黃楚九偏好滿天下的作法,一定能夠喚起百姓對于黃楚九的信任。可實際上,中法大藥房出來的藥物,有幾種是能夠治病救人的特效藥?反而被夸大的效果,造成了社會主流階層的恐慌,尤其是醫藥界,已經快到人人得而誅之的地步。
可偏偏黃楚九的打響了他的知名度,讓他獲得了大量的擁躉。這才是他被社會名流所唾棄的原因。
期望太大,他卻承受不起這種希望的寄托。
有人罵他不奇怪,沒人罵他才是怪事。
張謇作為社會精英,在人生的很長一段時期內,都是站在民國社會的頂層看待問題的大人物,他知道黃楚九對民眾的危害到底在哪里?內心不厭惡這個假藥的藥販子是不可能的,屬于捏著鼻子接受了黃楚九成為他的大生紗廠的包銷渠道的合伙人,可實際上,他對黃楚九的能力還是存在很大的質疑的。
要不是王學謙的堅持,張謇面對黃楚九的那一刻,真想拂袖而去。有道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他們二人可不僅僅是道不同而已。
可張謇還是忍下心頭的不耐煩,對黃楚九提出了他的要求。大生紗廠恢復生產還在繼續,資金上需要一個寬裕的空間,就必須做出最快的反應。而那批價值數百萬的庫存就成立張謇最鬧心的煩心事。要是能夠將這批庫存轉化成為資金,大生紗廠才真正算是盤活了起來。
所以在貌似黃楚九不停地巴結下,張謇給了黃楚九一個厚道的折扣,這種程度的折扣已經不是交情那么簡單,以至于讓黃楚九沾沾自喜地以為,他被張謇認可了。
八折,成本的八折。
并不是價格的八折,這個數字是保證黃楚九在沒有被貪婪蒙蔽雙眼的同時,不至于白忙活一場。
也就是說,市場價值500萬的貨物,在完成之后,只要黃楚九歸還300萬的貨款。
在巨大的好處面前,連黃楚九都懷疑自己是否已經被上天眷顧,注定要成為集萬千愛于一身的那個人。只不過賬期規定的時間有點緊,三個月。不過這不是問題,對于價格非常敏感的民國老百姓的眼中,便宜,足夠便宜的商品才具備競爭力。
一開始,黃楚九也不是沒有想過撈一筆,大撈一筆。
一次就掙的缽滿盆滿,然后一舉解決自己的資金問題。這個念頭就像是魔咒,讓他一刻也不消停。可問題是,如果一旦自己這么做了,就無法達到王學謙和張謇的要求,壓縮東亞公司的生存空間。將這家本來就和他有仇的公司徹底從民國市場擠出去。
在江浙做生意,得罪誰也不能得罪王學謙,這個道理他還是明白的。
可眼睜睜地看著一大筆錢在自己眼前溜走,似乎還是唾手可得的樣子,他心疼啊!
“老爺,要不你去找人說和一下,認個錯,家里也能消停一些。”
還以為自家老爺又在琢磨壞事的黃夫人端了一杯參茶放在茶幾上,誠懇地對黃楚九建議道。
黃楚九不耐煩地開口:“婦道人家,爺們的事不要攙和。”
“可我聽說上海灘的黃老板是最得罪不起的人,要人有人,要錢有錢。還有一群不要命的人跟著他吃飯,我們得罪了他,連出門都要提心吊膽地,這日子還怎么過?”黃夫人也是生氣了,這家里的傭人一個接著一個鬧著要辭工,都說老爺得罪了上海灘的大,連帶他們都要倒霉,說不干了。
總不能偌大的一個家,家務事都讓黃夫人一個人做吧,再說也做不過來。
黃楚九瞪眼道:“是哪個在后背亂嚼舌根,黃金榮的事已經解決了。”想到自己馬上就要發達起來,黃楚九就忍不住一陣得意,雖說他也知道事情機密,不能讓家里人知道,但還是忍不住嘚瑟幾句:“老爺我是在謀劃一場大富貴,馬上就要做一筆大生意了。”
“得了吧,上次你這樣說,家里頭多了一家澡堂子…”
“出去,我要靜一靜。”
黃楚九真的生氣了,他發現自己就像是一直不被理解的獨行者,身邊連一個的人都沒有,太寂寞了。回想起和王學謙的那次見面,他猛然想到了一個關鍵問題,東亞公司的紡織廠要比藥廠的規模大的多,實力也強大的多。
可王學謙又為什么要針對這家工廠下手,擠壓東亞公司的商品?
黃楚九雖然不做棉花生意,也不做棉布生意,但他清楚,不管是紡紗還是織布,這門生意都被一樣東西制約了,棉花。民國的農民種棉花都不大積極,一來需要好田種植,棉花吸收土地的肥力太過快,對田地的損耗是驚人的。其次就是農民的守舊思想,就算種植棉花收入更高,但必須保證口糧的充裕才會選擇。
這也是張謇在開辦大生紗廠之初,就設立弄坑公司,用來解決棉花問題。
在崇明等地開辦農墾農場,徹底打破了小農經濟的范疇,就是為了保障大生紗廠的棉花。
可隨著棉布的需求越來越大,大聲紗廠的原料也漸漸地無法滿足紗廠的需求。這時候王學謙突然針對日本的棉紡工廠下手,顯然他肯定有了更大的底牌。
原料、生產和,這是工業化的紡織工業無法避免的三個環節。
自己是這個環節,那么生產就是大生紗廠,還有可能其他紗廠,但原料從何而來?
無法知道這一層關系,黃楚九也是寢食不安,因為這關系到他是否能夠將生意延續下去的最大的因素。如果是干一票就走,他必然要選擇利益最大化,可要是細水長流的生意,他恐怕不掙錢也要把這次的生意做好,因為只要打開了的渠道,等于又多了一門來錢的路數。
在家里琢磨了兩天,黃楚九終于下了決斷,長嘆道:“但愿這不是黃某的故作多情。”
很快,從上海發出的電報抵達黃楚九在黃河沿岸的各地聯絡點,目標是山東、河南和山西的農村市場。
這也是黃楚九的奸猾之處,這廝走生意,向來都是見好處就上,見弱點就捅的家伙,能夠在背地里下刀子,絕對不會走到臺前。和東亞公司的敵對也是看到‘仁丹’的小弄得民國到處都是,要是能夠將東亞公司的效果不花一分錢的奪過來…這生意肯得。
但是和‘仁丹’對抗不同,布匹的大城市里雖然具有絕對的優勢,但這種優勢僅僅不過是一個環節。布匹是民國所有人都需要的必需品,在農民把趕集當過節的時代里,進城絕對是要辦大事。要么是求醫問藥,要么是有冤屈要伸。
總之,平常日子里,進城是百姓很抗拒的。
而黃楚九將他的渠道放到普通的縣城,一來可以躲避日本人的勢力范圍,而來正好是棉布渠道最后一道環節。對別人來說,這樣做很麻煩,但對于黃楚九來說并不難,因為他的醫藥公司的成功也依托了縣城這個環節。
既躲過了日本大公司的排查和反應,又減少了渠道中的中間環節,利潤更加客觀。
最后,黃楚九將利潤定在了兩成,也就是說他出去的布對于織布廠來說是虧本,這樣的價格足夠在價格戰中打響第一。而且棉布還有一個特性,雖然屬于長期消耗品,但是周期并不會太短。窮人家一件衣服穿幾年也是很平常的事,所以一旦市場接近飽和,等于在半年甚至一年之內,東亞公司的貨物將無法進入這些市場。
而且在之前,黃楚九還向王學謙提了一個建議,他考察過大生紗廠的樣品之后發現,大生的布匹并不比東亞公司的洋布差,唯一的區別是在印染方面不如小日本的公司花樣多。但作為布匹最大的消費群體的農民,更喜歡的是深色的單一花色的布匹,淺色的就很少用,印花的更少。所以,沒有必要打響產品知名度的時候把名聲留給東亞公司,干脆直接用大生紗廠的牌子。
等到把小鬼子逼急了,再用以次充好,山寨貨,敗壞小鬼子的名聲,徹底將對方驅逐出這三個省份的市場。
而這個建議讓在王學謙的首肯下,獲得了實施的機會。
張謇這段時間都在上海,紗廠的管理已經徹底和他無關,其實他內心也知道自己的管理思維,已經跟不上時代的需求了。儒家思想教育下的張謇,這么可能用以德服人的招牌和洋人的商家去競爭,結果自然會被打的鼻青臉腫。
在毫無底線可言的傾銷策略下,任何一家沒有國家的民族資本都會在價格戰中最后失去競爭能力。
而張謇在退出政壇之后,選擇了和其他退出政壇的文人一樣,寫書立言。這是一個儒家傳人在退休之后,選擇最多的消遣生活。當然,同樣是忙碌的,甚至可能比當官的時候投入的精力更大。如果回到老家,張謇能夠選擇交流的文人名士幾乎找不到,可在上海根本就不缺。
張謇也算是如魚得水地開始享受起退隱生活,時不時地還關心一下大生紗廠的情況。
有機會的時候,串串門什么的,在聽到了黃楚九的辦法之后,張謇也是沉默良久,辦法都是人想出來的,只要在北方三個省份能夠打開局面,大生紗廠的局面就全盤活了。這一切都歸結于一個毫不起眼,他根本就看不起的小人物,黃楚九。當時他就說了一句話:“這個小家伙是另外一個胡雪巖。”
這算是高估嗎?
不得而知,因為胡雪巖的層次是黃楚九這輩子都沒有接觸過的,如果他辦好了大生紗廠的庫存變現的事,相信用不了多久,那個黃楚九原先夠都夠不著的層次距離他已經不遠了。
相比黃楚九的如魚得水,從燕京輾轉到上海的松井石根卻遇到了信任的危機,和他接觸的日本商會根本就不相信他,或者說他無法獲得最終的決定權,成為主事人。這讓他已經身居高位的松井石根很惱怒這幫商會的家伙的不識相。
他的副官過來,也是一臉的兇惡:“將軍,要不要我們暴露身份,讓這幫眼高于頂的家伙知道,并不是誰都可以得罪的。”
松井石根冷哼道:“你以為他們不知道我的身份嗎?只是他們選擇裝聾作啞,明明知道,卻故意裝作不知道而已。”
“這幫混蛋!”副官同仇敵愾地抱怨道,連松井石根都沒有辦法,他一個小小的副官,連少佐都不是,還能有什么辦法?
沉吟了一會兒,松井石根突然想起了一個關鍵人物,雅木西子。這個在青木宣純計劃中肯定有很高期待的女人,隨口問道:“西子小姐還是什么消息都沒有嗎?”
副官不解道:“她連人都沒有出現過,當初在燕京聯絡的時候她也不過是說了一句話,該出現的時候,自然會出現。”
松井石根終于明白了他的老師在離開燕京的時候,語重心長的對他囑咐,這趟南下的差事并不好做。
商會不信任軍方的情報消息,而領事館給予的在租界幾乎毛用都沒有。而在這種不利的情況下,讓松井石根單獨行動的話,他也不知道該從什么地方下手。在內心深處,松井石根已經開始后悔接了這份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