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抱歉,臨時抽調你從熟悉的哈爾濱來燕京。不過我這里需要人手,加上年紀大了,很多事有些力不從心,需要一個年輕人在身邊幫忙,請你能夠諒解其中的苦楚!”
青木宣純說話的語氣不急不緩,就像是他開口說著請人諒解的話,但卻是以命令的方式表達一樣,不容對方反對。
對此坐在他對面的男人表示理解,同時臉上有種榮幸地的激動。從日本軍方來說,青木宣純是日本高層對華戰略繞不過去的大人物,他長期在民國生活,并受聘于民國政府,給袁世凱、黎元洪、段祺瑞等人長期擔任日本最高軍事顧問。
而這些不過是他在華履歷中的一部分,他在華的活動甚至要從甲午戰爭左右的慈禧當政的時期說起。
長期擔任日本參謀本部對華政策的最高決策者。實際上,在民國范圍內的日本特務機關都受他的管轄。包括在東北剛剛組建的哈爾濱特別任務機關,還是已經有些年頭的奉天機關。
日軍是一個等級觀念非常重的階層,像是青木宣純這樣的實權派人物就算是一個很平常的邀請,部下都要看成是最高命令,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他一旦開口了,就是命令,命令,還是命令!
“很樂意為您效勞,將軍閣下。菊池將軍也托我向您問好,并且很擔心您的身體健康。您是帝國在華服務時間最長的將軍,您的堅韌和耐力在帝界為之敬仰,松井石根一直都是您最忠實的仰慕者。”
坐在青木宣純對面的正是在哈爾濱上任一年,正要調回國內的松井石根。哈爾濱特別任務機關的工作更多的是關注遠東的局勢,包括俄國海參崴方面的情報。當然無法繞過去的是東北當地的情報也很重要。
松井石根相比他的那些同學是幸運的,他的晉升相比那些同時期的軍官們相比,簡直就是讓人嫉妒地沒有任何的耽擱,在去年他就已經晉升少將,在日本軍界,大佐晉升少將是最后的一道坎,跨過去了,就前程似錦。
就算是他已經是將軍了,在日本特務界的鼻祖面前,還是一點脾氣都沒有。
只要青木宣純愿意,說一些無關緊要的風涼話,就能將松井石根這些年的努力付諸東流。雖然對于松井石根來說,他的軍旅生涯還不過走了一半而已,晉升將軍是踏入日本軍隊上層的一個標識符。中將軍銜,出任師團長也不過是時間問題,如果順利一點,有教育長的背景,加上參謀總長的身份,他就可以擔任陸軍大臣,晉升大將。
可青木宣純宣存古稀之年,卻不過是一個中將。
比前途,青木宣純肯定比不過面前的松井石根,但不要忘記了,日本軍方,乃至整個內閣的對華戰略都是圍繞著青木宣純來做的,而不是松井石根。眼前的松井石根不過是一只剛剛學會飛翔的小鳥,距離翱翔天空還遠得很。
“菊池將軍的身體還好嗎?”
“他是一個精力充沛的前輩,目前負責關東軍的參謀工作,但主要的是奉天機關的管理,還有擔任張作霖身邊的軍事顧問,幫助東北培養軍校學員,提高軍隊的戰斗力。但是…”松井石根話講到一半的時候,好就有些停滯了,他不是那種自命天才的人,就算是有想法也不會坦露心跡。
在七十多歲的青木宣純,有著東亞人最普遍的年齡特性,比如白發、白眉、臉上溝壑般存在的皺紋,給人一種慈眉善目的錯覺!
可是在青木機關,出入青木公館的人都知道,青木宣純中將并不是那種好說話的人。認定的事從來都不會改變,就算是撞地頭破血流,也是如此。這種堅韌在日本軍界都很少見。
作為第一個提出東方戰略的軍事家,老牌特務,華夏通。他的遠見甚至在甲午戰爭之前就已經開始初見崢嶸。對于華夏人來說,這個老家伙是毒蛇般潛伏在角落的特務,但在日本軍界,是大正之后日本軍界高層不得不仰慕的前輩高人。在大部分的日本中高級軍官的眼里,青木宣純開創了一個時代,一個日本軍方的特殊習慣,參謀人員,尤其是高級參謀人員必須要有情報工作的履歷。
而這些參謀人員,將是日本陸軍將軍選拔的主要成員。
“哈哈哈,你似乎對東北局勢很不樂觀。這種心態離開的話,一定會很難受吧!”青木宣純笑道。
松井石根配合的點頭道:“確實如此。”
“這很不好,在我看來這是一種外行人才有的心態,并非是作為一個情報人員的工作心態…”
“將軍!”
青木宣純擺擺手道“聽我說下去!普通的情報人員只需要觀察,觀察,再觀察。他們不需要帶著太多的主觀分析和判斷,這會給上司帶來判斷上的困擾。他們是收集者,并不是執行者,更不是決策者。而情報的管理人員,同樣是以觀察為主,但應該在上報情報的時候,書寫自己的意見,這很重要,但同樣不要帶有太多的主觀想法。要知道,參謀本部的那些家伙一直在本土,他們看不到任何本土之外的狀況,過多的分析會給那些本來腦子就不太好使的家伙的腦袋上來一棍子,他們會摸不著頭腦。做到這些,才算是將你的工作做好了一半。”
“那么另外一半呢?”松井石根很好奇,畢竟坐在他面前是一個日本情報界的傳奇人物。
“提出建議,是可行性建議,而不是單純的意見,是一整套的方案實施可能。因為作為情報人員,他們是在軍隊之前的先遣人員,他們最清楚所處環境的變化,可能出現的變故,謀劃的方案成功的可能性就大。當然,這些都是有先決條件的,在我看來,你有些方面還有點缺失。”青木宣純不留情面地開口批評,在日本,到了將軍這個層面,不再受到軍界最嚴格的等級束縛,就算是大將對少將,很少會用措辭嚴厲的詞語。
如果是將軍對佐官,很不幸,可能根本就不會用警告之類的,就一巴掌扇過去了。
躬身跪倒在青木宣純面前,就像是仆從一樣恭敬地跪倒:“請您一定不吝賜教!”
“談不上賜教,這是說說這些年的感悟。作為一個情報人員,你身上擁有太多的痕跡,第一眼讓人看著你不像是一個華夏人,而是一個一板一眼的日本人,這很不好。”
松井石根想過自己身上可能有很多不讓青木宣純喜歡的缺點,卻沒有想到竟然是這個,忍不住開口道:“這不好嗎?”
“如果你是一個外交武館,我恭喜你獲得了成功,那是一個彰顯帝人風采的工作。而作為情報機關的人員,你應該淹沒在民國的人群之中,在普通民國人的眼中,你可以是一個大學教授,洋行的職員,甚至是一個有錢的老板,但不應該是一個帝人。因為作為情報人員,你甚至沒有偽裝就出門,會讓人第一時間就關注你。”
“多謝指教!”
青木宣純談興正濃,笑道:“還有呢!”
松井石根端然正坐,一副聆聽的模樣,這讓青木宣純的眼神有點不悅,不過是一閃而過的一剎那,卻落入了松井石根的眼里,他心中暗暗計較,該如何辦?
模仿?
打定主意的松井石根刻意的打量起青木宣純的表情,舉止,甚至是一些普通的習慣,他愕然的發現他面前的青木宣純宣存竟然和他曾經在東北打交道的民國高官沒有什么區別。
“受教了!”
說完,松井石根一板一眼地模仿起青木宣純的動作和神態,雖然還差強人意,但至少進步不小。這下青木宣純才滿意的點頭道:“很好,你能如此好學我很欣慰,現在我對你更加期待了。”
木屐聲從打開的房門外傳來,硬木在堅硬的鵝軟石院子小路上發出有節奏的聲音,越來越近。
躍入眼簾的是穿著和服的年輕女子,端莊的臉上有種讓人難以拒絕的溫柔,眼睛低垂,卻給人一種落落大方的舉止。這讓松井石根很生氣,青木宣純正準備給他交代任務,卻沒想到意外闖入了一個女人。
“滾下去,誰讓你進來的!”
松井石根心頭有些發熱,可是臉一下子沉下去了,坐在他的位置上,加上談話的是青木宣純,每一句話都可能是機密,這么可能讓一個不知身份的人突然靠近?
“不要緊,西子你先下去。”
放下了點心的女子頷首,嗓音如同春天的泉水一樣清脆:“是的,父親。”
“哎,另小姐…”
在日本,女人的地位就是那么一回事,很多人甚至會派自己的女兒來招待好朋友。比如孫大先生就在日本避難的時候,受到過這種‘招待’,給客人暖被窩這種事情,在日本父權社會的眼里,這和民國家庭朋友來了殺一只雞的招待是一樣的。
松井石根沒來由地有點期待,可是青木宣純卻不說了,反而說起了東北張作霖的事:“在民國,很多事并不是你看到的那樣。就如剛才你說你擔心東北的局勢,更多的恐怕是東北軍對日本顧問的態度吧?”
“是的,這種轉變是很突然的,也是很快的。自從張作霖開始籌備東北軍的海軍之后,就突然出現了。東北的高官不再非常積極的配合我們的工作,反而用一種拖延的工作態度來敷衍。”松井石根的根據就是基于他在哈爾濱的情報工作近期遇到的困難。
“這很簡單,是張作霖對我們的存在開始有了芥蒂,或者說是提防。這很好理解,張作霖想要創建海軍,卻發現自己的地盤上的最好的軍港在帝國的手中,自然會不高興。當然,他的提防之心本來就有,只不過沒有表現出來而已。”青木宣純頓了頓繼續說道:“在華夏有一句話叫做‘外來的和尚好念經’,關東軍雖然支持張作霖,但站在他的立場上,帝國是外來的,是不和他一條心的,如果沒有絲毫防范之心他就不可能有現在的地位和權勢。”
“另外,上行下效是華夏官場最為常見的一種習慣。但是根子不在這里,而是在關東軍駐地和南滿租賃期的臨近,他可能有終止帝國和他合作的可能。”青木宣純皺眉道,這個想法他沒有提到過,眼喜下的日本內閣將張作霖看作是可以控制的對象,絕對不會希望聽到不一樣的聲音。甚至有些日本高官提出,無條件支持張作霖,將張作霖徹底感化,接受帝國的感召,從而吞并東北。
開什么玩笑,張作霖是老土匪好不好,感化老土匪頭子,這要多么強大的腦洞才能想出這樣的點子來?
松井石根畢竟年輕,驚叫道:“他怎么敢?”
“為什么不敢?”青木宣純反問道:“東北是張作霖的基業,他如果只有東北,就絕對不會容忍其他勢力插手動搖他的決策權。現在的菊池將軍恐怕一心要促成張作霖入關,好讓張作霖擁有更多的地盤,從而放棄東北的控制權吧?至少是南滿的租期延長,不過時間上有點緊,不到十年了,恐怕會出現變故。而這種變故是以張作霖手中的實力來判斷的,東北軍越強,張作霖撕毀協議的可能性就越大。”
松井石根這才意識到了他和青木宣純這些人的差距,眼光,還是眼光。眼光的長遠與否,上下可判:“那您為什么不說呢?”
“說給誰聽?”青木宣純輕蔑的冷笑,眼神的溫度仿佛降到了冰點之下:“好了不說這些了,這次你的任務是去上海,東南出現了一些狀況,讓我很擔憂。我之前的助手岡村寧次失蹤了,你去就是臨時接替他的工作,統籌帝國在東南的布局。”
“岡村寧次?”松井石根失聲道。
“沒錯,你們認識?”
“是一個很有遠見的家伙,不過性格有點古怪,平時沉默寡言,但總是能夠語出驚人,我們是朋友。”松井石根說得輕松,卻臉上帶著一絲擔憂,說不清到底是為什么:“我去上海是為了調查他失蹤的原因。”
“不,這已經過去了,你的任務是針對浙江的突然崛起,更多的不是軍事上的,而是經濟上的針對。你的對手不是普通人…”
松井石根自信道:“我的對手一直不是普通人。”
“如果你帶著這樣的態度去上海,我勸你還是回國算了。你的對手不會給你太多的機會,因為他是王學謙,用三年時間就崛起的‘東南王’。另外,不要賣弄優越感,在他面前這些都沒有用。要坐到他的對面下棋,需要的是謹慎、謹慎、再謹慎,不然他連讓你坐下來的機會都不會給。在離開之前,我要告誡你,你的對手很不簡單,他甚至比你更加優秀,至少通曉五國語言,擁有美國第一流大學的教育背景,理學博士,而且比你年輕,外表和善卻給人一種從不相信人的感覺。擁有長遠的戰略眼光,從來沒有涉及過軍事,卻能夠憑借寧波一地的支持,短期內訓練出一直強大的軍隊,他最近的對手是帝國陸士官學校畢業的民國學生孫傳芳和楊蔭人,都是慘敗收場…”
青木宣純繼續說:“從請報上來看,他下一個目標很可能是針對帝國在華的投資,所以你的工作是挫敗他的部署。這也是我要求這次擔任上海任務的是一位將軍,而不是一位佐官的原因,他需要足夠的影響力和實力,同時要有獨當一面的能力。”
這樣的對手,松井石根也開始沒底起來。尤其是青木宣純還不是讓他從軍事上對付王學謙,而是從對方最為擅長的經濟上下手,這讓松井石根有種口舌干燥的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