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云臺很不淡定的守候在王學謙的別墅里,就像是一個走錯了房子的主婦,對著陌生人也要抱怨幾句生活的不公平。
坐在他對面沙發上的王學謙很想告訴他,懸著恒豐織布廠和大華紗廠并不是最終的選擇,這不過是一個考核而已。
雖然最終的可能性很大,聶云臺有其他紗廠老板沒有的優勢,他擁有一個扶持的棉花產地,遠在湖南,但在民國這在極大紗廠老板之中是非常少見的有遠見。
和他擁有相同想法的是前面紗大王張謇,雖說這位長年在燕京當官的前清狀元并不喜歡這樣的稱呼。他的生活更像是一個政府高官,而商業只是他積累財富的一部分而已。
“王督,對方可是美國的總統特使,要不…讓我…”
“門都沒有。”認錯?對美國特使,根本沒有任何特權的總統身邊的辦事員也要低頭?那么他的這個督軍做的也太失敗了一點。再說了,王學謙認定洛奇倒霉不過是時間問題,就在這幾天。
可是聶云臺不淡定,他堅信,民國的紡織業想要尋找出路,就必須要有外部的原料供應。因為棉花的種植并不是一兩年就能夠有大起色的,這個外部的原料供應必須要有五年左右。
低頭不過是一時的難堪,但對于整個紡織行業來說,關系著生死存亡的地步。
王學謙只好寬慰道:“聶會長,再等兩天,說不定等明天一覺醒來,都迎刃而解了。”
聶云臺瞪著眼睛,眼白里都是血絲:“我…壓根就睡不著。”
“如果我是你,不會像是無頭蒼蠅一樣的亂轉,而是第一件事改善紡織廠的管理能力,增加技術上的改進。增強工廠的競爭能力?在扶持沒有落到你的頭上之前,都是不確定的。只有自身的能力增強了,就算沒有銀行和政府的扶持,你的工廠也能在短期內崛起。”王學謙心頭也有點被聶云臺轉暈了,說話過于直接了一點。
聶云臺不過是緊張,感覺到大機遇的來臨,而有可能錯失的患得患失,在王學謙的警告之后,徹底地清醒了過來。
他不是沒有遠見的人,要不然也不會在湖南建設棉花種植區。就是為了增加他在紡織廠的競爭能力:“抱歉,讓王督見笑了。聶某有些盲目地樂觀的以為只要有資金和原料,就能戰勝洋布對國內的傾銷了。”
“在海關沒有在政府手中之前,任何樣布的傾銷都是無法避免的。只有在增強自身產品的質量,生產成本上下功夫,才能戰勝洋布。畢竟,他們需要付出的成本還有一個原料運輸的過程。”
“還有多參考一下榮家的申新紗廠,他們能將紗廠的業務擴展到全國大部分省份,不僅僅是靠著實力強等原因。還有穩定的運輸渠道和銷售渠道,這些關系沒有打通,就算你的紗廠產值超過申新紗廠,最后的結果并不是獲利驚人。而是倉庫堆積如山,賣不出去,生產再多的產品都是沒用的。”
“對對,王督你說的太好了。”
兩人從認識到現在的地位懸殊。連彼此的稱呼都已經變了,這種變化在聶云臺看來理所當然,官要不是沒有權威。誰也會削尖了腦袋去當官?
趕走了聶云臺,王學謙沒打算去美國駐滬總領事館,就算是傳遞消息,也需要一個時間的過程。再說,勞倫斯在之后就已經拜訪過了他,有他這位花旗在遠東的總經理,肯定不會出現更多的變數。
乘著沒事,王學謙去了一趟岳父家。
家里都出門了,銀行一般會在年前做一整年的工作總結,賬本是按照西元計算的時間,到不需要在中式春節來封賬。不過按照東方的傳統,大部分老板不會在元旦分紅利,或者給員工紅包,而是會選在過年前。所以,銀行比其他產業更加忙碌,幾乎每個客戶都會將業務集中在這幾天辦理。
反倒是兩個小舅子癡呆地坐在客廳里做作業,周圍的空氣也有點冷,王學謙一看,頓時樂了,大冬天的開窗是鬧什么妖?
“怎么天氣太熱,要開窗透透氣?”
兩人立刻放棄原有的發呆狀態,坐好之后,才發現原來來得是姐夫王學謙,頓時苦笑道:“補課呢!”
“請老師了嗎?誰給你們補課?”
王學謙很好奇,學生補課在后世很普遍,可是在民國,這算是新鮮事吧?反正,王學謙是頭一次遇見,小舅子垂頭喪氣地道:“我姐。”
“你姐?”背后說老婆壞話總是不體面的,再說了,跟小舅子說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王學謙嬉笑的笑容收斂下去之后,義正言辭道:“你姐那是心疼你們,要是我…”
“得了吧!姐夫,你什么時候把我姐領回去?”
“這個…”
王學謙也犯難,老婆回娘家住了兩天,還是丈母娘要求的,主要是喜歡小外孫女。這恐怕不太好辦,關鍵是丈母娘是家庭婦女,在家無所事事,整天大麻將吧,也不見得喜歡。
這時候小舅子抱怨開了:“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姐夫你倒好,把水燒開了,直接潑我們的身上,受得了嗎?”
“誰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一聽聲音,就知道陳婉儀回來了,兩個小舅子頓時做出苦讀裝。還要飽受冬天冷風的摧殘,雖然富家子弟不會缺衣少食,但手也懂得僵硬。
“婉儀,他們不過才十六七歲,正是興趣廣泛的時候,看得太緊,容易逆反…”
兩倒霉孩子仰起頭,終于遇到個幫著說話的了,頓時感覺吾道不孤:“是啊!姐,馬上就要過年了,就不能讓我們先過一個好年再讀書,不擔負這幾天的功夫。”
“你知道他們的成績是多少名嗎?一個在班里十七,一個在班級里十九…”
“還成啊!學習中等,平日里看他們也不太上心讀書。說明還是很聰明的。”
陳婉儀等了一眼王學謙,問:“你也是圣約翰畢業的,你不知道圣約翰的一個班級有多少人?十七八名的成績是中等嗎?”
“那是多少?”
“他們兩個班的人數最多的是二十二個,少的一個只有十九人,你還覺得他們成績還好?父親說了,將來他們留學家里一分錢都不出,就他們去考公費留學的名額,考不上,連家產都別繼承了。”
王學謙心說,難怪是資本家。都這么有錢了,連孩子讀書的錢都要省…不過老婆心氣正高,不是說風涼話,潑冷水的時候。胡亂找了一個理由道:“圣約翰一墻之隔就是圣瑪麗女子中學,他們兩個不會談戀愛了吧?”
在民國,這絕對不是早戀,而是懂事了。
沒看到,老蔣十四歲那年,就被他老娘逼著娶老婆嗎?那貨樂地和迎親的搶炮仗玩?
不過。王學謙顯然是低估了陳家的家教,這時候小舅子騰地一下跳起來,大喊:“姐夫,你真是我們的仇人!”
王學謙是沒有攙和陳家家務事的。不過年前他要去杭州,今天來等于是告別,第二天就離開了上海。
洛奇成功晉升成為關島的島主,在海軍大開發之前。海軍的補給船每半年從夏威夷的火奴魯魯往來關島之間兩次。
作為處罰,洛奇可能在關島上需要待到柯立芝卸任之后,至少要五年時間。尤其是這家伙似乎在上船那一刻。忽然想明白了,他在關島上就是想要辭職都很難。
因為如果是辭職信的話,別的地方不說,關島…往來的時間至少要一年。
畢竟,補給船每半年才會抵達關島一次,而柯立芝如果拖延一些的話,可以用一兩封挽留的信件來駁回洛奇的辭職信。畢竟他的職位很重要…不是嗎?一來一回,他可能真的要被遺忘在了南太平洋的這個島嶼之上了。
洛奇走后,談判自然可以繼續下去。
王學謙也沒有理由去反對因為一點面子而造成的巨大損失。雖說,一項龐大的計劃之中,肯定不會只有一個方案。他也有備選的方案,可備選方案的代價太大,他就算有這個信心實施,但浙江內部,銀行公會內部的反對情緒肯定不小。
而他的備選方案,還可能將英日強行插手地方事務提出借口。這份風險,是他難以取舍的。
而他的被旋風方案中,組有效的一個辦法就是:行政命令。
像禁止軍火一樣控制英日的紡織產品,將這兩個國家徹底放在浙江的對立面。如果行政命令能夠這樣用,就等同于宣戰了。雖說英國武力敢于的勁頭和實力已經不太足,可日本呢?
短期內,日本國內的政治趨向于壓制軍方的膨脹,但很快日本國內的軍官們,尤其是青年軍官們就會用最激烈的舉動來反抗這種局面。如果說歐洲的巴爾干半島是世界的火藥桶,那么在東方,日本是亞洲的火藥桶,這根本就不需要過多的解釋。
在是否選擇戰爭這個問題的時候,連王學謙內心都無法保證,眼下鐵板一塊的浙江是否會出現反對風潮。
在孫大先生之前的廣州施政的情況來開,很多舉動是讓‘國黨’內部非常擔憂的,沖擊英租界的后果,很可能會成為戰爭的導火索。當然,一旦爆發戰爭,那么所有的問題將在戰爭之后解決,而‘國黨’在廣州的實力是支撐不起一場一定規模的戰爭的。
但浙江呢?
如果是和地方軍閥,肯定不用擔心,但是面對日本?恐怕結果會很不好看,這不是王學謙妄自菲薄,而是實力不在一個水平線上,拉上盧永祥、直系、奉軍,自然不用怕,可是這些人恐怕也不愿意被拖入對外戰爭。
就算是一場小規模的戰爭,風險也是很大的。
所以,行政命令是絕對不能用的,至少不能明目張膽的用。
作為輔助倒是可以使用,但需要一個前提,被扶持的民族紡織業擁有和列強紡織品產量抗衡的能力。
產量!
最關鍵的就是產量,王學謙能夠給予的支持只能是在銷售渠道上的支持,而不是全方位的驅逐英國和日本的紡織品。這是本末倒置的辦法。
最好的辦法就是扶持三到四家具有超大規模的紡織業的龍頭老大,介于北方的局勢難以掌握,加上天津也是民族紡織業的重鎮,恒源紗廠、北洋紗廠、裕元紗廠。尤其是恒源紗廠,擁有天津最大的民族主要股東是曹銳,田中玉和章瑞廷等,資本400萬,曹銳是誰啊!曹錕的親兄弟,實際上恒源紗廠的股份就是曹錕的,只是他交給了曹銳打理。大總統是老板,牛氣的很。拳頭產品是‘砲車’牌棉布,名字不是問題,氣勢才是關鍵,很有軍閥辦廠的霸氣。
眼下的民國紡織業,受到棉花產量和價格的因素最大的是南通的大生紗廠。
當然,大生紗廠的問題并不是原材料的問題,而是大生紗廠自身經營上的問題,張謇常年在燕京當官,紗廠自然無心去管理。曾經創造了年利潤500多萬的大生紗廠面臨全面停工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好像是舍本逐末了。
風燭殘年的張謇已經失去了當年創辦大生紗廠的豪氣,狀元辦實業的創舉,已經挽救不了投資者對大生紗廠的失望。
一旦停產,大生紗廠不僅要倒閉,上萬工人將失去工作的機會。更嚴重的是,南通和南京的錢莊也會損失慘重,加上銀行的損失,從利益角度來說,大生紗廠不能倒…可是大生紗廠近千萬的負債,已經嚇垮了投資者的決心。
可已經沒人敢借款給張謇了。
在燕京,雖然張謇還是民國的農商總長,但他在北洋政府內,平日里說話挺管用,但牽扯到‘錢糧’和‘軍隊’的時候,他也是能無可奈何。
聽說銀行公會在上海的年會,他是動了心思,一方面,浙江的興業銀行是張謇大生紗廠最大的借貸銀行之一,他和葉景葵的關系也不錯。都是在前清的時候中過進士,算起來葉景葵是和他的后進。不過在大變革時期,在差不多同時期創辦實業的兩人算是志同道合之輩。
但浙江興業銀行的情況也被大生紗廠拖累,而且在租界的地產投入過大,加上原本創辦時期銀行的主要業務是鐵路投資,都不是能夠短時期內能夠抽調大量資金的行業。
想來想去,葉景葵看在朋友的面子上,帶著張謇去見王學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