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不及待來拜訪的正是江西督軍陳光遠。
陳光遠在各地的督軍之中,并不屬于那種高大威猛的形象,反而給人一種身材中等,卻帶著一點儒雅的味道。
他也算是督軍之中的異類,明明是一個武夫,卻在長期的官僚生活之中,修煉成了一個搖扇子的白臉奸臣,這種修煉不是普通人能夠達到的,這不是要說這個人心思惡毒,做事不擇手段。而是一種性格和外貌上的脫離。
主要是他在軍隊之中待的時間并不長,長期在馮國璋的身邊。當年馮國璋進京,接替被段祺瑞逼下臺的黎元洪,要不是他的職務和李純差距太大,擔任江蘇督軍就非他莫屬。說起來也奇怪,段祺瑞執政時期,長江防線是直系和中立派的布防。
長江三督就不說了,王占元、馮國璋、李純,都是直系的骨干實力派掌權人物;馮國璋更是直系的旗幟和領軍人物。自從馮國璋進京之后,變成了王占元、李純和陳光遠三人,也是直系的骨干。加上安徽的倪嗣沖雖說是‘皖系’陣營內的人,但一直保持中立。
因為倪嗣沖的身份和資歷太過深厚,他是袁世凱署理山東時期的下屬,其父是袁世凱同僚,長期擔任袁世凱幕僚,倪家數代官宦人家,地方上的士族豪門。長期輔佐袁世凱培植實力,這些功績足夠讓他擁有和段祺瑞平起平坐的資本,自成一派的資深實力派。段祺瑞真要使喚他,連自己都沒有多少底氣。
從身份上來說,陳光遠和曹錕的地位,確實有點倪嗣沖和段祺瑞的影子。
段祺瑞不敢撤換倪嗣沖,原因很多。但最大的一個原因就是實力。
可陳光遠不一樣,他沒有五萬安武軍,加上地方勢力的支持。倪嗣沖拉起十萬大軍也不是不可以。可陳光遠手下連三萬人都拉不起來,還是良莠不齊的二流軍隊。實力當然不能和倪嗣沖相媲美。曹錕想要撤換長江防線的心思一天比一天重,陳光遠的日子可想而知。
不過,一個掌握地方生殺大權的軍政要員,想要離開自己的地盤,并不容易。
最直接的威脅就是來自于政敵的威脅,刺殺,永遠是民國政客們最熱衷的競爭方式。
好在北洋軍政府現階段還比較穩定,得益于曹錕這個人的性格更加熱衷于光宗耀祖。沒有段祺瑞時期那種掌握一切的偏執。陳光遠的出行安全并沒有太大的威脅。就算如此,十幾個人的保鏢是絕對少不了,軍艦…這個真心沒有。
不是陳光遠不想乘軍艦來上海,而是江西最大的軍用船只小的讓人覺得磕磣。
船上就兩挺機槍,陳光遠硬是要說軍艦,估計也沒人敢反駁,可問題是,把烏龜硬說成赑屃,就算名字高大上了不少,富貴逼人。可論起外貌來,根本不分伯仲好不好?
時值隆冬,這位離開了自己地盤的督軍大人。并沒有穿督軍禮服,也沒有像一些將軍出身的高級政要那樣喜歡穿德式軍裝,也不穿獵裝,反而穿著一套略顯淘汰的長衫,外面套著白狐內襯福藏青色的外底的坎肩,頭上的船帽蓬松的絨毛保暖絕佳,看著應該是雜色的狐皮。進門之后,陳光遠臉上勉為其難的笑容,尷尬。卻帶著仇怨的無辜。
“陳…先生。”
“王…先生。”
這兩位在民國南方跺跺腳都要顫三顫的大人物,在見面的那一刻。仿佛像是在大學校園里碰到的新派教授。稱呼上的改變讓他們都有種心態上的輕松和喜悅。
原來,陳光遠是準備叫王學謙‘王老弟’的。這種稱呼不偏不理,也不會給陳光遠刻意獻媚的感覺。
而王學謙呢?
大帥。
叫一位在南方主政一方數年的軍政大臣一聲‘大帥’,可謂名至實歸。
兩個都是統帥一方,戴甲數萬的大人物,卻在見面的那一刻,文縐縐的像是兩個書生。要是王學謙還說得過去,畢竟他是讀書人,就連民國最挑剔的報刊評論家都無法忽視這個結果。
這貨是學霸。
可陳光遠呢?你丫是當兵的出身好不好,別整天鬧的像是個鄉紳似的,這是不務正業。再說他的穿戴,也像是個不入流的鄉間土豪,后世有一部經典的戲劇叫《林海雪原》…好吧,王學謙也覺得陳光遠似曾相識,原來根子在這兒。這位穿著‘座山雕’的戲服,就來和他會面了。
不過,陳光遠也是沒有辦法,他來上海不僅僅是和王學謙和談那么簡單。
從楊蔭人哪兒得到的消息,他發現贛軍的裝備其實很成問題。
漢陽造容易卡殼就不說了,這是武器的設計問題,如果是德國士兵的話,問題不會這么嚴重。德國士兵對武器的保養自覺性,簡直是世界的典范。可問題是民國的精銳陸軍還遠遠達不到德軍的這種程度,士兵們最關心的是伙食和軍餉。吃穿永遠是二十世紀華夏民族的頭等大事,這一點就算是王學謙也無法改變。
“王…先生。”可能是不太習慣這樣的稱呼,陳光遠開口的時候還有些磕磕絆絆,不過好在沒有太多的抵觸:“第十二師的軍事行動并不是江西一地能夠主導的,是上層的決定,不過還是很遺憾,給我們兩個友好的鄰居之間帶來了一些誤會。幸運的是,我們有機會化解這份誤會。”
“這不是重點,重要的是,誠意很重要。作為南方防線的地方軍隊的指揮官,我們有必要,也有信心團結在一起…”
這種鬼話,連王學謙自己都不信的,可他就是說了出來。
陳光遠自然不會說他在直系內部的尷尬處境,自從馮國璋過世之后,他就是去了政壇的最大依靠。原本以為依附在直隸崛起的曹錕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可結果似乎并沒有他預料的那么準確。
他和曹錕之間壓根就沒有舊情和說,曹錕雖然是一個控制欲并不強烈的上位者,他在總統的位子上。第一件事想的是老曹家的風水旺起來了,祖墳是不是要遷?加上老來得子的男人,大部分都會有點神神叨叨。在后世這種情況不會發生。是女兒也是繼承人。
但在民國,還是宗族社會。如果沒有兒子繼承,那么曹錕將面臨死后他的財產將被宗親瓜分的局面。他的老婆,幾房姨太太徹底失去掌握財產,甚至落魄的困境。
可曹錕竟然老來得子了,這讓他心思開始活絡起來。
要說曹錕不務正業,這是在民國眾所周知的。可他面臨的民國,并不是一個高度統一,中央集權高度集中的政府。而是一個松散的,各地處于長期自治局面的混戰局勢。曹錕的不作為,讓吳佩孚變得強勢起來。這位直系最有謀略的統帥兩次將張作霖弄得灰頭土臉,自然對解決東北矛盾自信過人。
所以,他開始安排南方的戰略布局。
這次布局的重點就是長江防線,可以說,陳光遠已經被吳佩孚盯上了。這次雖然沒有撤職,是因為吳佩孚還沒有騰出手來對付他,等到吳佩孚徹底解決了張作霖,陳光遠就算是想要走上層路線。也是沒有一點婉轉的可能。
思來想去,他只能走到當年長江防線幾個省份聯合互通有無的局面。
江蘇、浙江、和江西,三個省份地域上集中在東南。沒有當年湖北、江西和江蘇那么穩妥。
可再實力上,因為王學謙的強勢崛起,不比當年的聯合差一丁半點。
加上盧永祥也有這方面的需求,他是皖系的最后地方勢力,是直系的眼中釘肉中刺,這顆歪脖樹是連曹錕都看不過去的,是一定要除掉的。王學謙也是在民國地方勢力之中沒有強勢盟友的一方豪強,這三個人,從政治局勢中就成了天然的盟友。
唯一讓陳光遠無法淡定的是。王學謙的態度。
“叫先生太過客套,陳督不見外的話。就叫子高。”
“那么老哥就厚顏稱呼子高老弟,你也不要叫我陳先生了。達者為先,尊者為生,老哥有心相學,奈何是個粗人。秀峰雖然聽著文氣,可不過是當年學軍不成樣子的遮羞…”
兩人都很客套,其實都是在試探。
“不知秀峰兄這次來上海是否有為難之事?”
誰都看得出,陳光遠風塵仆仆的樣子,竟然是在王學謙和盧永祥會面的時候,還忙著外出了一趟。
這可夠趕時間的。
再說,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地盤,從身份上來說,王學謙是環球大廈老板的老板,有可能是再要加一個老板。這不過是王學謙眾多產業旗下的產業而已。陳光遠出飯店大門,還能避過王學謙的耳目。整個酒店連清潔工和洗衣房的大媽都是靠著他吃飯,能不盡心盡力嗎?
“世事難料啊!”和王學謙的較量,陳光遠雖然難免受到責難,但并不會太觸怒直系高層:“其實這次來上海,和子高的會面自然是重中之重,但購買武器也是迫在眉睫。”
第十二師的失敗,因為這是曹錕和吳佩孚的失策,和他無關。但是廣東方面的威脅越來越大,讓他頓時感覺壓力很大。而閩北的戰役,讓他也覺察到了裝備武器上的差距。浙軍的武器,完爆贛軍,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漢陽造的圓頭彈,在二百米外幾乎沒有精度,這讓贛軍在戰場上吃了一個大虧。不僅僅是贛軍,連吳佩孚也驚動了。
實際上,北方的戰局也是如此。
直系的崛起,或者說北洋的崛起,都是依賴著漢陽兵工廠每個月一萬支以上的漢陽造產量而維持的。雖然漢陽造已經經過多次改進,可靠性上比當初從德國買來的要靠譜的多。但不得不說,漢陽造作為一支單兵使用的步槍已經落后了。
王學謙不得不納悶道:“你們的武器不都是漢陽兵工廠制造的嗎?有免費的不用,而卻花高價購買進口武器,彈藥補充就很不容易,需要自己建造彈藥工廠。這會給軍隊的后勤補給帶來困難的。”
“我何嘗不知這些,但是戰爭已經暴露了漢陽造的劣勢。其實,子高你不太清楚。我是直系的人,吳佩孚是個能人,但他也無法避免訓練有素的直系精銳部隊。竟然漸漸的失去了和奉軍單兵較量的優勢。而我…更難。”
陳光遠說的難不是他要沖到北方前線,而是他面臨的是廣東。國黨的軍隊。
或許廣東的軍隊,這是不能輸的戰爭。和奉軍作戰,勝負無關乎大局,因為是內斗,等于是家里的兄弟不和,打服了也就算了。可和‘國黨’的軍事作戰,是輸不得的。
為什么李厚基作為一名老將,本事雖然不大。人脈和資歷是足夠的。
但為什么段祺瑞想要換他,曹錕也想要換他?
就是被陳炯明揍的鼻青臉腫,讓‘國黨’的軍事力量獲得了喘息的機會,甚至是練兵的機會。這才是不能忍的。
王學謙客套了一句:“那么秀峰兄是否聯系到了買家?”
“金老板的要價很高,很難承受。”陳光遠嘆了口氣道。受到國聯的限制,英法等國對民國的武器出口限制很嚴厲。美國不受限制之內,但陳光遠沒有路子,德國武器頗受民國軍隊青睞,可惜…德國壓根就沒有出口武器的資格。
至少在未來的幾年內,德國的武器只能通過走私途徑進入民國。價格上就居高不下。但德國貨好用是一致認可的。
“秀峰兄是想要那些武器?”
“毛瑟步槍,最好有馬克沁機槍更好了。找了幾次金老板,雙方在價格上都談不攏。”
“金老板?那個金老板?”王學謙覺得詫異。民國做武器生意的人很多,但能夠滿足一個地方軍閥需求量的武器商人,壓根就沒有幾個。他壓根就沒有聽說過有金老板這么一個人。
“黃金榮的徒弟!”
“你是說共舞臺的經理?”
陳光遠無奈道:“就是這個人,要價恨的很。”
王學謙小小的吃驚了一下,心中頓時好笑,這靠譜嗎?你要進口武器,竟然找一個戲園子的老板,這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這位金老板就是金廷蓀,倒是一個人物。三鑫公司的合伙人之一。
黃金榮的徒弟不假,還有一個身份就是杜月笙的結拜兄弟。自從黃金榮在地產行業異軍突起之后。三鑫公司的生意大部分都是杜月笙和金廷蓀在管理。
而毒品和走私武器,是其支柱產業。
只不過。三鑫公司畢竟不是洋行,都是拿的高價貨。這一點是無法改變的,王學謙對此也是有所耳聞:“什么價格?毛瑟步槍帶500發子彈,35美元。機槍800美元。”
“這是黑市價!”
“誰說不是。”陳光遠暗恨,他不是幫派,訂單一下就是上萬的步槍,機槍少說也是50挺。這個價格,他真的吃不消。更可氣的是,他手里沒有美元,用金廷蓀的報價來交易的話,對方還要掙一筆匯兌差價。
“秀峰兄對美國武器怎么看?”
“春田步槍是美國造的毛瑟槍,和德國毛瑟沒什么大區別。機槍的話,勃朗寧輕機槍要比馬克沁好很多,關鍵是輕便。只是我沒有…子高,不會你有路子吧?”
這不是廢話嗎,楊蔭人是贛軍的領兵大將,他可是在閩北被美械裝備的浙軍揍的鼻青臉腫。能不知道美國武器好用嗎?
“黑水公司代理武器,步槍的話價格在25美元,是槍管翻新的步槍,全新的28美元,都是帶1000發子彈。機槍價格會有波動,300美元到450美元之間,按照慣例送2000發子彈,其實都是通用彈藥…”
“我要了!”
陳光遠沒等王學謙說完,就激動地應下了這筆生意。
“那么鎢礦?”
“這是不掙錢的買賣,子高要是有興趣的話,江西的鎢礦開采就讓你的人去做好了。省政府方面,收取一定數額的礦產稅,每年…象征性的給一點就行。”陳光遠大手一揮,就做出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