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長民很想撂挑子不干了。
他甚至認為,只要這次的公審是他主持的,在浙江的政壇,等于是得罪了所有人,被孤立起來了。
孤臣!
在皇權時代,甭管多么兇險的政治斗爭之后中,孤臣的結局都不會太壞。遠的說唐朝的魏征,近一點的海瑞。可孤臣的日子不好過,沒有朋友,不僅沒有朋友,放眼看去都是敵人。
這不是文壇,魯迅就算是把燕京的大學教授都得罪光了,他在上海還有朋友呢?他在杭州還有老鄉呢!
可在官場就不一樣了,林長民在心驚膽戰之余想到以后和官場的同僚來往,對方是否要警惕自己有害人的心思?這才是孤臣的可怕之處,寂寞到如同孤墳野鬼一般,旁人躲都來不及。
可讓他放棄,談何容易?民國的法律經常性的被遺忘,甚至官員辦案還憑借喜好來判斷,更有人拿出《大清律》來斷案的。要想要扭轉這樣的局面,讓法律擁有神圣的一面,必須要改變。而改變需要一個開始,審判一個后臺夠硬,影響力夠大的人就成了普及新法的最好契機。白岹就等于是當年的閻瑞生,閻瑞生案轟動就轟動在他是督軍盧永祥的親戚。白岹的身份,太符合了,關系不大,但足以轟動。
除非,林長民把自己一年來的心血都不當回事。
他也是一個政客,也需要被認可,也需要施展的舞臺…
想來想去,他還是派人給王鴻榮發的了一份電報。
內容很簡單,也無需復雜,只要四個字‘證據充足’就足夠了,之后的事林長民管不了,也沒辦法管。
而他這個決定也等于是將自己今后的命運綁在了王學謙的戰船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做出了這個決定之后。林長民的樣子似乎像是被抽空里一樣,躺在沙發里,一個勁的吐氣。作為一個在政壇沉浮回來年的在野政客,他似乎一直沒有搞明白自己的立場。總是站在弱勢的一方,連幾句狠話都說不利落就要心急火燎的跑路。后來跟梁啟超學乖了,可長期以來都是靠邊站的狀態。
說好聽一點,他總是在和強權作斗爭。
說不好定一點,他總是喜歡玩雞蛋碰石頭的游戲。而且從來沒有當過石頭。
這一次,和王學謙站在一起,肯定是和強權在一起了。而王學謙的很多做法都是他非常贊同的,不然不同王學謙逼他,他就能跳起來和王學謙唱反調。可總算是抱上大腿的林長民心里卻惴惴不安起來,仿佛有種不太習慣。
其實,王學謙的勝面也不是太大,就算是控制著財團,銀行團,還有軍隊。督軍府…可面對的不是政敵,而是王家的老爺子,王鴻榮。父子關系,真要鬧到明面上,還沒開仗呢?他就是一個穩輸的局面。當然,王學謙也能在輸掉了道德支持之后,一拍兩散,干脆,不玩了。
到時候不僅僅是王鴻榮要抓瞎,王學謙的資產最容易轉移。鐵路公司,航運碼頭,這些產業只要他有轉讓的心思,別說洋人了。就算是國內的幾大銀行,咬著牙也會吃下來。然后開放的碼頭,讓曹錕的軍隊進入…
浙江還是浙江。
但是浙江的主人就要換人了。
“年輕人容易搞極端。”林長民的心中認定王學謙的行動過于極端,這才明白了自己為什么不安。
其實,林長民想的是等上十年八年豈不是更好…到時候王鴻榮的年紀也大了,順理成章的扶王學謙上位。從感情上來說。林長民不愿意看到一個家庭因為權力而變得冷漠。何況,王鴻榮和王學謙和他的關系都不錯,說是照顧林家也不為過,畢竟林徽因也是因為王學謙的資助才去了美國。靠他的收入,恐怕是要要賣地賣祖產才能供得起。
但這是絕對不可能的,除非林徽因是林家的獨子,不然這輩子都留學的希望。
電報的發明,讓溝通消息變得容易起來。
在燕京,曹錕就一團和氣的笑瞇瞇的,能夠感覺到這位的心情是很不錯的。
讓王鴻榮擔任浙江省長的提議就出自曹錕面前的夏壽田。
當初作為曹錕第一幕僚的夏壽田,在提出建議的時候就直截了當的說王學謙這人太能折騰,眼界,智力都不是普通對手能夠比擬的。有錢,有財團支持,有很不錯的美國背景…這些都不重要。一個政客,從進入政壇的時候,就已經被繁瑣的關系網捆綁住,除非他能夠在第一時間看出民國政壇的關鍵點。
王學謙看到了,而且在第一時間就組建了一直地方軍隊。
在當初王學謙組建寧波守備旅的時候,包括浙江督軍盧永祥,沒有下臺的段祺瑞,憋足了勁要和段祺瑞死磕的曹錕,一門心思想著等著北洋兩大集團互掐的時候沾點便宜的張作霖,都沒有想到這個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比保安團稍微人多一點的軍隊有多少戰斗力。
除了蔣百里之外,這支軍隊都是由無名小卒構成。
甚至連蔣百里都只是守備旅的參謀長,司令官竟然是在廣州陸軍學校教英文的溫應星。
當然,如果深挖的話,還能找到溫應星原來是一個工程師,鐵路工程師。就因為溫應星有一張西點軍校的畢業證,就被王學謙重用了。至少在外界都是這樣看的。
可王學謙看重溫應星是因為西點軍校嗎?
在二戰之前,誰知道西點軍校?只不過在美國稍微有點名氣而已。王學謙看重的是溫應星的穩重,這很難得。而蔣百里對他來說太不受控制,情緒變化太大。
這樣的人作為參謀長多半是稱職的,可萬一要成為軍隊主官,恐怕結果就不那么好了。
于是溫應星就稀里糊涂的成為了一直美式裝備的軍隊的最高指揮官,少將旅長。
讓一個鐵路工程師當了一支軍隊的最高指揮官,所有人都認為王學謙是昏頭了,甚至李厚基這位福建的督軍覺得欺負這樣的對手,很沒有成就感。
可結果呢?
兩個師的福建軍,差點都喪命在麗水前線。連逃回來的機會都沒有。
而王學謙還在戰事吃緊的時候,統帥一支軍隊,親臨臺州前線,平定了浙軍第三師周鳳岐。一舉奠定了浙南的控制權。這樣的人物,在夏壽田的眼中,已經不是北洋的將帥能夠輕易的戰勝的。尤其是在實力差距并不是很大的時候,輸的很可能是北洋的軍隊,就連‘玉帥’…可能也難以壓得住。
甚至夏壽田擔心。讓王學謙在浙江獨攬大權五年,就已經不是北洋軍隊能夠用武力就能戰勝的對手。何況,還有張作霖,還有盧永祥和王學謙的私下協議中兩江互保。這種協議甚至不用拿出來,就按照兩個省的默契程度,就能夠大致的猜測出來。
高凌霨,原本算是在曹錕身邊有識之士,中過舉人,身份很不一般。
可是在夏壽田說話的時候,這位連一個屁都不敢放。大儒的學生,這個身份嚇不倒高凌霨,王闿運還有弟子在琉璃廠賣畫為生呢?譬如:齊白石。可是前清科舉的榜眼呢?翰林編修呢?
作為比科舉折騰的死去活來的高凌霨,深知要想在數千士子之中脫穎而出,絕非易事。
而夏壽田輔佐的人也非同小可,幾乎貫穿了整個民國所有登頂的大人物,袁世凱,黎元洪…這位在總統府的工作經歷,是高凌霨連仰慕都仰慕不來的。對于謀略這種東西,他雖然不服。可問題是夏壽田太老到了,已經和他不在一個級別上。
當初夏壽田說了一句話,就讓曹錕坐立不安,他評判王學謙的話就是當代王陽明。
當然。曹錕一定不會知道王陽明是干什么的,需要手下人提醒,這個工作就很符合高凌霨來做。而巧合的是,當時高凌霨確實在場。文成武德,何等的厲害,華夏歷史上也就出過這么一個讀書人。著書立說自成一派不說,還能帶兵打仗,用戰無不勝來形容也不為過。
將王學謙形容成王陽明,似乎有點過了,高凌霨當時也是腹誹不已,不就是留洋博士嗎?
不就是打贏了李厚基那個窩囊廢嗎?
可問題是,李厚基是沒多大的本事,但他的手下兩萬兵將是說潰敗就潰敗的?
可隨著浙江的工商業,銀行業的蓬勃發展,而在北方高凌霨雖然組閣成功,可惜在經濟政務上太過無能,不得已,曹錕只能另選賢能。可王學謙不一樣了,他在經濟上的成功已經不用贅述,還有治軍和統帥的能力,這已經不是民閥能夠對付得了的。
就像是‘開掛’了一樣,讓人琢磨不透。
其中也包括夏壽田,無奈之下,他只能建議曹錕用損招,就是扶持王鴻榮上位,只要王鴻榮有權利之心,就不會甘心下臺。夏壽田用的陽謀,也是看透了人心之后的最好辦法來壓制王學謙崛起的時間。因為在王鴻榮面前,王學謙是兒子,他只能乖乖的等,等老爺子老了,干不動了,才能上位。就王鴻榮的年紀,把持浙江的政權十年恐怕都不止。而十年后,王學謙就算是上臺,曹錕也肯定解決了張作霖的威脅,王學謙想要翻騰起來,恐怕就難了。
畢竟但憑借浙江一個地方,在大軍壓境的時候,也要難以招架。
唯一讓夏壽田擔心的是,王學謙看出危機之后,大力發展海軍。
民國的海軍算起來都是清朝時候的家底,船老且慢還破。薩鎮冰在不久之前提過,浙江的兩艘新軍艦最高速度能夠跑出三十多節,而北洋的艦隊在作戰時候最多也就十幾節的速度,要不是噸位小,大炮的口徑不大,連海軍總長薩鎮冰都不敢將艦隊部署在福建。如果王學謙擴編海軍,到時候也是五五之分的局面。雖說曹錕政府的財政收入稍微好了一點,這還是托了王學謙的福,鹽稅的收入就能解決不少問題。
可是不要忘記了,曹錕有三十多萬的軍隊要養。
有張作霖要對付。
還有很多人不服氣,要和他作對。
別看曹錕的地盤大的幾乎占據了半個民國版圖,可實際上,清朝的時候,北方大部分地區收稅都不要指望了。只能靠著兩江三省的稅收才能維持財政。失去了兩湖、兩江之后的曹錕,財政的袋子還不足以讓他任性到能夠去發展海軍的地步。
也就是說,王學謙就算不捅破和王鴻榮之間的權力之爭,他也有一條路走,只是風險大很多。
可讓夏壽田沒有想到的是,王學謙在回國之后,第一件事就搞好了外部的關系,銀行團已經變成了鐵桶一般,針插不進水潑不透。甚至連曹汝霖、張鎮芳這些人都已經認可了王學謙的合作,甚至是結盟的關系。
對于曹錕來說,這些都是壞消息。
看著曹錕樂呵呵的樣子,夏壽田就一陣的心塞,有什么可高興的?
高凌霨還幸災樂禍的道:“大總統,我在第一時間就已經安排的各大報紙,報道這件事。兒子逼老子下位,也就王家人做得出來了!”
“好!好!好!”
曹錕連說了三個好字,可見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出奇的是,夏壽田卻冷哼一聲,道:“糟糕至極的消息,兩位還有心笑得出來?”
曹錕并不是真傻,他只是反應慢,看夏壽田不滿,這才唏噓的問:“夏先生的意思,王學謙獨攬浙江大權是已經成了定局?”
“沒錯,我也想不到他會如此殺伐果斷。”夏壽田郁悶道。
曹錕這才發現,夏壽田的面色似乎不太妙。甚至陰沉多于平靜,與人謀,自然要站在服務對象的立場上。在夏壽田看來,王學謙選擇這個時候反擊,時機不太好,但卻充滿了威脅。
以史為鑒,他想到了歷史上的一個皇帝,李世民。
李世民的才干就不用贅述,但是他卻擔負著巨大道德的負擔,殺兄戮弟,囚禁父親李淵。而眼下浙江的局勢,王學謙想要獨攬大權在夏壽田看來并不難。王學謙不用擔負這么沉重的道德負擔,因為就他看來,王鴻榮的能力并不能在短短的一年時間內整合浙江的官場,也就是說他的地位是不太穩定的。
而且王學謙是獨子,更不用搞什么政變。
王鴻榮下臺,王學謙上臺,就可以了。最多是被政敵天天在報紙上罵。
可當權者那個不是天天被人罵?
高凌霨輕聲問:“他就不怕被輿論謾罵子逼父位?”
“民國的高官挨罵的還少嗎?”曹錕就不是一個敢隨便看報紙的大總統,因為怕看了心塞,想殺人!夏壽田抬起眼皮,冷冷的看了一眼曹錕昔日的謀士,暗嘆,自己的同僚水準越來越低:“他會有辦法的,唯一的變數在…”
“在什么地方?”
“王鴻榮貪戀權位的程度!”夏壽田悠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