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一個沒有信仰的人,對另外一個人敬畏,是很不容易的。
尤其是這個人是一個思路清晰,頭腦聰明的學者,就更加的不容易。可接下來的幾天之內,趙元任的表情就像‘著了魔’似的,看王學謙的眼神都變了。
一切源于昨日上午的那場災難,對于幾只股票的大‘跳水’,還算不上股市的災難,更和經濟危機搭不上邊。可對于用所有積蓄,甚至借款來跟風炒作這幾只股票的人來說,不啻于末日降臨。
讓趙元任產生敬畏的不是王學謙的消息渠道,更不是對方的地位,而是資本。
資本就像是風浪,溫和的時候,白浪如帶,宛如傾訴心事一般,美妙;可是一轉眼,卻露出了獠牙和利爪,嚎叫著沖過來,殺入人群,讓人猝不及防。等待發財的人,連反應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撕碎,吞噬。
這就是資本。
錢是好東西,但一點錢變成資本,就成了控制著操控人群,愚弄人群,殺戮人群的打手和屠刀。當然,有一種是絕對不會被資本的和善外表所迷惑的,那就是無語欲求的人。
可人活在世界上,誰會無欲無求呢?
原本性格活潑的趙元任,這幾天沉寂了起來,變得孤寂寡言,似乎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勁頭來。但趙元任同樣是幸運的,因為朋友的一句話,讓他下了界定,在最后關頭懸崖勒馬,保住了多年的積蓄。
“弟妹,宣仲怎么了?這幾天話都不說,吃飯也心不在焉的,是不是有了難處?”
楊氏神情略微緊張,斷斷續續的說了一些他們在華爾街的見聞,從慌亂的投資者揮舞手中票據開始…直到哀鴻一片的慘淡,下午有人爬上了證券交易大廈的樓頂…
在紐約,這很常見。
王學謙是見怪不怪。但述說的是一個女人,就讓他不免有點緊張:“不要說了,我都知道了。”
楊氏也頗為意外,她清楚王學謙是照顧她的身份。才這樣說。不過隨后,王學謙給她的建議,卻讓楊氏有點奇怪:“宣仲的性格在大學里很好,但是不適合商場和官場,這一點。恐怕他還沒有感覺出來,以后你要多勸勸他。”
亦兄亦友的王學謙,煞有介事的說著丈夫性格上的缺點,楊氏有點驚慌失措。
畢竟,趙元任的家庭也是男主外,女主內。要是楊氏在趙元任事業上多加干涉的話,不知道是否會引起趙元任的反感。
但同時,楊氏又覺得王學謙說的很對。
實際上,泛美財團之內,早在幾家石油公司股票發生異動的時候。就已經警覺,也有過相應的風系報告。很可能是為首的兩家公司,美孚石油和海灣石油套現的一種手段,結果不言而喻,果然如此。
不過美國的警方也好,經濟調查部門也罷,都無法對兩家公司開展調查,尋找責任人。
美孚石油的老板誰也惹不起,而海灣石油的大老板也不是好惹的。
一個不是參議員,卻控制著國會大半的言論。實力高深莫測;而另外一位,可是內閣的成員,財長,誰敢招惹?
或許是經歷了資本的血腥之后。趙元任連度假的心思都沒有了,帶著傷感和驚悸,離開了紐約。
而他的離開,也和返回美國的民國代表團失之交臂,不過他在代表團內也沒有什么朋友。也沒什么可惜的。反倒是多災多難的民國代表團像是經歷了九九八十一難之后,得嘗正果的取經者。受盡百般刁難后,苦盡甘來,臉上都洋溢著喜悅的笑容。
圓滿完成了出發前外交總長顧維鈞期待的外交成果,不僅日本將讓出青島,更可喜的是,膠東鐵路也將以贖買的方式,從日本手中獲得。
還有一些意想不到的結果,比如美國的政策將改變,門戶開放政策也將改變。最關鍵的是,上海公共租界改名英美公共租界也被提上了日程。心情愉悅的代表團成員這才想起來,在紐約購物,消費。三五成群的結伴出行。
不過購物的結果頗為讓人失望,因為紐約的商品不比上海豐富多少,但價格還稍微貴一點。
尤其是對于歐洲的商品,美國的稅務局那是盯著通紅的眼珠子,就等著下刀子呢?
相比之下,在關稅被英國控制之后,任何國家的商品,甚至可能要比國內都買的便宜。作為外交人員,都明白這種‘便宜’意味著是什么,并不是優越感,而是恥辱,國家,民族的恥辱。感受到這種強烈的榮辱沖擊之后,代表團成員也大都放棄了購物的沖動,或是去母校拜訪,或是在紐約的飯店里,等待回國的船期。
除了民國駐美公使施肇基留下華盛頓,處理今后的協調事務之外,顧維鈞等人也相繼回到了紐約,原本黃蕙蘭還想籌辦宴會,為丈夫在華盛頓會議上的成就宣揚一下,可惜顧維鈞興趣索然,只是通知了一下王學謙,代表團的行程。
算起來,他們算是在一個街區的近鄰,傍晚的時候,王學謙就溜達到了顧維鈞的住處。
恰好代表團全權代表之一的王寵惠,剛從耶魯回來,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容,顯然他升官在即,心情自然是超好的。
“子高,你來了。這次多虧你,才能圓滿順利的完成了國內制定的目標。開創了民國外交歷史上的先例,這是一個好兆頭,我們應該慶祝一下。”王寵惠說話間,就要開酒。
顧維鈞卻在這個時候給他潑了一盆冷水,語氣冰冷道:“還差得遠。日本人在山東獲得的其他利益,都沒有解決,只是象征性的從青島撤軍,還有讓政府贖買膠東鐵路,萬一日本人獅子大開口,開出一個天價,你是買還是不買?”
“可是…大義…”王寵惠更趨向于國與國之間的允諾,雖不見得是一言九鼎,但也差不了多少的。
“就是簽訂了條約,也有撕毀的那天。何況都是草擬的條款?”王學謙忍不住給王寵惠的心頭再次添堵,這位組閣的呼聲很高,王學謙也好,顧維鈞也好。都是耳聽八方的主。
燕京的消息根本就瞞不住兩人,就算他們是在紐約。
而民國的總理,恐怕是這個世界上最難當的總理了,受夾板氣不說,還要受八國聯軍的夾板氣。自己家的主子還經常拉稀拖后腿…這就是一個坑,坑里有火,有冰,還有水。比太上老君的八卦爐的火候都要邪乎,坐上去,里外不是人的比比皆是。從唐紹儀開始,沒有軍隊北京的民國總理,在這個位置上只能是背黑鍋的最佳人選。
山東已經變成了一鍋夾生飯,這是王學謙非常不滿的地方,他可不像其他代表團成員那樣。認為這是一場勝利。很明顯,這是一場失敗,一場徹頭徹尾的失敗。
托英美辦事,最后被禍害成受害者,對于民國來說,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這次雖然英國人最后還是和稀泥了,但結果還算過得去。唯獨暗暗生氣的也就是代表團的團長顧維鈞了。眼看是臨門一腳的功夫,日本代表團的士氣已經跌落到最低點,反而英國代表和美國代表默契的不在緊逼,讓日本代表團有了喘息的時間。最后咬死山東的幾個原本屬于德國的煤礦。日本是絕對不會拱手讓出的,最多承認雙方共同持有。而華盛頓會議在海軍協定簽訂之后,主要的提案都已經結束,顧維鈞就是有再多的委屈和不甘。也不能僵持下去,讓這場大會無休止的繼續下去。
再說,他也感覺到了英美立場的松動,顯然他們也開始擔心起來,態度強硬的民國政府,會不會下一個對付的就是他們?
眼看是一場大捷在望。最后卻被糊弄成一場小勝。代表團里體會最深的就是顧維鈞,當年就被擺了一道,而這次華盛頓會議的結果,已經算是好的了。
至少在外面看起來,還是圓滿的。
唯獨讓人驚喜的是,在南方,最重要的是上海,英美兩國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修改后的租界,雖然還叫公共租界,但是前面加了兩個字之后,就完全變樣了。也就是說,除了英國人、美國人和華人,租界的管理機構將不會有其他國籍的董事成員。
這回削弱日本在上海的工廠、商會、洋行、還有銀行的擴張。
就算是帶著這樣一個不盡人意的結果,顧維鈞回國之后,也必然會榮耀無比。因為他扮演了一個救世主的角色,可是他此刻心中只有苦澀,抬頭看了一眼王學謙道:“月底我們包船從舊金山回國,這兩天就要收拾行李了。你是否和我們一起回去?”
“我另外選時間,這次讓諸位費心了。”王學謙道。
“子高,說實在的,回國之后…但凡我能幫上忙的…”王寵惠雖說在兩個小老弟面前有點失面子,可是他并沒有在意。長者之風可不是說說的。
聽王寵惠的口氣,估計在燕京的運作已經不離十了,組閣時間也估計不會遙遠。王學謙促狹道:“王兄已經得到消息了?”
“最晚五月,為兄會拉起一票人馬,大干一場!”王寵惠豪放的笑道。
“浙軍需要三個師的正式番號,到時候還請大哥多幫忙!”
“這個…”或許是剛剛許下海口,卻碰到了他能力之外的事。被王學謙抽冷子給鬧了個臉紅,王寵惠也不惱,反而有點不好意思道:“子高,你也知道哥哥最多是個菩薩,還是稻草爛泥做的,曹大總統要提拔在下,不過是因為他手下的人更不濟事。”
王寵惠將自己的姿態放到了最低,赫然道:“就哥哥的實力,最多也就給你的浙軍弄一個嘉獎什么的,你說將在浙江的國民軍第10師弄一個模范師的稱號,你看怎么樣?”
“模范師!”聽到這個詞,王學謙就有種三觀盡毀的憤慨,他可不是老蔣,最不喜歡弄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
搞的像是老蔣的嫡系似的,再說了,老蔣現在對王學謙是一點脾氣都不敢有,見面還得一個勁的巴結。
這個提議,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敢答應的。
不過臨走,顧維鈞還是低聲和王學謙商討了幾句,無非是一旦日本方面核算出膠東鐵路的資產,希望王學謙能夠借款也好,銀行買入也罷,將這條鐵路吃下來。
可就是顧維鈞也知道,這個要求有點強人所難。
萬一日本人開出了一個天價,買一條膠東鐵路的錢,都能造一條津浦線,誰還會買?
對此,王學謙也只能用兩個字來寬解一下這位憂國憂民,但總是在帝國主義夾縫中被弄得暈頭轉向的外交總長。可就算如此,顧維鈞也是民國歷史上最優秀的外交官,沒有之一。多少是要給一點面子的。
民國代表團離開之后,王學謙的心情頓時有點空落落的,按照約定,他將匯合老約翰洛克菲勒,兩家財團組建了一個數量稱得上龐大的船隊,浩浩蕩蕩的去一趟中東。
一字排開五十艘大小輪船,濃煙滾滾的大煙囪下,都是破浪前行的鋼鐵大家伙。這樣規模的船隊,在一戰之后的大西洋上,已經不多見了。
這趟中東之行,泛美財團是履行約定的,裝船的不僅僅有武器,還有沙漠作戰的設備、汽車、準備的燃料船,甚至還帶了飛機和幾輛實驗型的坦克,還有差不多整個長弓基地的戰斗人員和教官都被送到了船上。僅僅教官這一項,就足夠讓中東的那些對手們喝一壺的了。從排長到準將級別的,都有。
也就是說,可以在短期內,一對一的培養一支旅一級別的軍隊所有軍官,如果士兵稍微訓練一下的話。加上很多武器商用來測試的新型武器,尤其是三輛輕型坦克的出現,橫掃中東一切對手也不是說大話。
船隊中還有一半是以地中海特拉維夫港為目的地的船隊,目標就是建設特拉維夫港口。還有轉道去巴勒斯坦地區的猶太青年。
這些都不需要他去擔心,整日沒有一點笑容的雅各布希夫才是這支船隊的首領。不過這位首領在剛才,被老約翰撅了一頓,好家伙,里子面子都掉了個干凈,起因就是雅各布希夫希望王學謙改變原來的協定,把軍事訓練基地放在地中海邊上,而不是波斯灣,而這恰恰是老約翰洛克菲勒絕對不能同意的。
掉面子的雅各布希夫也只能對著大海運氣,卻不敢對老約翰發難,但心情肯定是不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