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假,當然是最為愜意的,但一個男人當他有了家之后,總會多一些牽掛。
看著窗外,有點墨藍色的海面,天空中飄蕩著白色的雪花,王學謙竟然有點想家了,想那個在上海的家。王學謙悠悠的嘆了一口氣,有些思緒,就像是平靜的水潭被攪動了起來,河底的東西都被帶到了水中,就算這個時候不去攪動,也不可能一時半會就回平靜。
“該回家了!”
陳布雷站在王學謙不遠處的一張書桌前,正在整理送來的報紙。華盛頓會議時期,幾乎所有的主流媒體都將目光放在了華盛頓,但是報紙上報道的內容,多半是空洞的,甚至是猜測。
而作為專職的秘書,陳布雷的工作就是在這些空泛的信息中,找到有用的消息。這些消息并非是民國代表團的,而是歐美主流社會對這場回憶的態度。
加上從華盛頓傳來的電報,至少可以獲得比較詳盡的情報,作為分析依據。
當他聽到王學謙自言自語之后,陳布雷的動作也微微一頓,沒有了報紙反動的沙沙聲,王學謙回頭笑道:“你也想家了?”
“幾個大的倒是不擔心,就是憐兒太小…”陳布雷對這個最小的女兒的感情是很復雜的,一方面,是妻子因為女兒的出身,產后發熱而亡,他在最悲痛的時候,甚至是恨這個女兒的;另一方面,他又在度過最傷痛的時期之后,對女兒產生了愧疚和憐惜,很復雜。
“家里沒有信過來嗎?”
“倒是有一份,是幼弟寫來的,說一切都好。”在這個時期,跨國通信并不容易,很多信件因為無法送到,而被退回,甚至遺失。好在王學謙卻不會碰到這種尷尬。畢竟泛美銀行是一家跨國銀行,連送一封信都辦不了,趁早關門算了。
“最近忙的也差不多了,等這次去紐約。你先回國。”王學謙是走不了的,而且有些事情他不出面,很可能被擱置下來。但陳布雷不過是秘書的身份,他的行動不受控制。
可即便是秘書,陳布雷也知道他的位置有多重要。大部分的工作都是繁瑣的零星瑣事,可真要是換一個人,想要上手也不太容易的,更重要的是,兩年的磨合,他對王學謙的個人習慣非常了解,這是他人取代不了的。還有就是文人的固執,士為知己者死的想法,讓他盡心盡力,還怕做不好。
畢竟王學謙啟用他在落魄之時。雖說有虞洽卿的介紹,而且他的履歷更是單薄,在寧波當過中學老師,小報記者。到上海之后,進商務印書館都是靠著朋友幫忙,拿的是最低的編輯薪水。
自從跟了王學謙之后,也算是飛黃騰達,賞識、禮遇,、厚待,一樣都不缺。說感激涕零都不為過。他怎么可能離開?
當即拍胸脯表示,說什么也不走。
對此,王學謙也不能再說些什么,畢竟手下人表忠心。也不能過于打擊,讓人寒心不是?
看看行程,差不多快小半年了,華盛頓的爭吵也漸漸落下了帷幕,哈定難得的表示出強硬的外交手腕,用強大的經濟優勢。國力,第一次讓日本代表團感受到了西方大國的咆哮。
戰列艦,日本當然能造,但是日本建造兩艘,美國建造六艘。
這可不是威嚇,更不是挑釁,而是實實在在的事。因為美國擁有12座三萬噸級以上的船塢,完全能夠滿足哈定總統的叫囂,甚至可以做的更好一點。
要是日本談判團再不知輕重,那自己二流強國的經濟去和美國拼國力的話,很可能用不了四年,日本政府就要破產了。
加上英國代表團也破天荒的支持美國人,雖然他們也被美國人的聲勢給嚇尿了,可是英國人也惱怒日本代表團的態度。當小弟的,就該有當小弟的樣子,動不動給大哥甩臉子,這可是要造反啊!
已經失去了反抗的機會,海軍協定簽訂的日期就不會遠了,也就在近幾天的樣子。只不過美國談判團和英國談判團同意將民國問題擺上談判桌,加上原先的法國、意大利也是同意此項的,很快作為日本談判團的三位全權代表就有種被歐美列強坑了一把的感覺。
很難受,同時也覺得難以抵抗。
日本海軍叫囂著朝著世界第一流海軍的目標前進,得益于日本軍隊素來的狂熱和軍國主義思潮。
反正在其他國家海軍歷史上,還沒有一個海軍強國的軍歌,從…要死開始唱,最后全部死絕的歌詞留給海軍的,妥妥的把海軍給玩殘了。這也是為什么在二戰最后關頭,日本海軍動不動就用造價千萬的戰列艦,用尋死的方式去反擊。
不過20年代初期的聯合艦隊,還差了那么一點,不敢和英國人的遠東艦隊齜牙,也沒有勇氣對上美國的太平洋艦隊。
似乎日本海軍也知道,倒在他們面前,似乎都是外強中干的主。
北洋艦隊如此,俄國的遠東艦隊也是如此。
當年俄國的遠東艦隊可都是比北洋艦隊都要老舊的軍艦,數量多,但是質量差,普遍航速在10節左右晃蕩,吃奶的勁使出來,也過不了20節。可日本的聯合艦隊,都是新船啊!一溜的英國造,主力軍艦的航速在25左右,大炮的口徑也大,防護力也好。打贏不過是意料之中的事,打不贏才怪了。再說了,聯合艦隊當時要跑,俄國的遠東艦隊是絕對追不上的,除非呆在軍港里不出來,不然肯定是被動挨打的局面。
說是因為日本的聯合艦隊用了無線電,俄國海軍還用旗語指揮,贏在了通信上,完全是扯淡。
因為這完全是兩個時代的武器之間的較量,最直觀的比較就是,英艦和俄艦的較量,這樣拿出來,就根本沒法比。當年的英國造船實力是世界最先進的,根本就不是俄國人能比得過的。
日本代表團發現,雖然十幾年間。國內的海軍本土化程度越來越高,可是他們也摸不準拿到差距到底是天塹呢?還是水溝?
總之,在壓力面前,日本代表團已經沒有了反抗的勇氣。
大調子定下來。接下來幾天內,就成了繁瑣的討價還價的細節,比菜場買菜都糟心,但民國代表團上下,包括團長顧維鈞、副團長王寵惠等人都興奮不已。因為談判到這個程度,曙光就在眼前了,而且還是手拿把攥的成功。
如果要是有心人,就會發現一個問題,英國代表團的高層都去了紐約。
留在代表團中的是個小人物,朱爾典。
別看這位在民國,乃至清末的時候,都是在華夏高層,給皇帝、太后,攝政王。北洋大臣,大總統等人添了多少的堵,是個絕對不歡迎,但不敢趕出去的惡客。名氣在權力中心是個談虎色變的角色,可在英國政壇,朱爾典不過是個小角色,小人物。
英國在遠東的大人物,就兩個,印度總督和海峽總督。
前者就不用說了,后者的身份讓人有些疑惑和猜測。海峽,難道是馬六甲海峽?
可以說是猜對了一半,英國的海峽總督的總督府在馬六甲海峽的新加坡,管轄區域包括馬來地區、新加坡、斯里蘭卡、孟加拉地區、緬甸、太平洋所有英屬島嶼、印度洋所有英屬島嶼等。直接隸屬于皇室,地位等同于印度總督和埃及總督,雖然在三大總督中是地位最低的,獨立最晚的,但身份是高于普通內閣大臣。
當年朱爾典在遠東擔任英國駐大清和民國公使,但他上報的第一對象不是英國外交大臣。而是海峽總督府。因為英國的管轄區域實在太大了,往來通信少則數個月,多則半年以上,等到英國內閣討論,黃花菜都涼了。
所以,他的另外一個身份,等同于海峽總督下面的部門主管。
屬于要權沒權,要人沒人,只能扯虎皮拉大旗的角色,絕對無法在英國政壇稱得上人物。
再說英國政壇是講究出身的圈子,朱爾典的出身是硬傷——農民。在英國政壇是絕對不允許出現的角色,丫的,連城市戶口都沒有,怎么可能讓他到議會去逼逼?這不是丟大英帝國的臉嗎?
之所以讓朱爾典留在華盛頓,主要原因是這老家伙在清朝和民國呆的時間加起來有45年,比在英國的日子都要長兩倍。原本他是根本就不可能擔任英國駐民國公使的,出身地位太憋屈。尤其是這貨還特有毅力,屬于王八吃秤砣那一類,在大使館里從打雜跑腿開始干起,迎來送往的,潛伏了十多年。終于被委任了一個小官,之后的二十年一如既往,等到英國的外交部翻開名錄之后一看,傻眼了。
英國在民國的使館內,有一個算一個,連看門的大爺都算上,竟然沒有一個比他在民國待的時間更長的,還能說一口流利的北方話言,不讓他上位,天理不容,主要是新來的公使,任憑誰也鎮不住他。
不僅對民國,對日本也非常了解,對遠東的事務,門清。
至于英國代表團,還有英國的首相喬治勞合去哪兒了,美法等過的談判代表都知道,連日本代表也知道。
去紐約,找錢。
就算王學謙不邀請喬治勞合和外交大臣貝爾福,他們也得來紐約,第一站雖說肯定不是泛美財團,但絕對不會放過。拜碼頭,也得一家家的去。
首先是摩根,這是繞不過去的一座大山。
紐約資本界的半壁江山都在這家握著呢,不敬,能行!
其次才是洛克菲勒和梅隆。
跑上一圈之后,才輪的上泛美財團和旗下的兩大銀行。
就算是王學謙掐準了點,也不是道什么時候英國人得空,來他這里,只能等。等來等去,英國人沒來,倒是來了一位民國老鄉——趙元任。
他可是去年和王學謙搭乘一條船來的美國,出發前還是新婚,在國內連蜜月都舍不得度,直接來了美國,投奔他的母校哈佛。
這位倒是春風得意,臉上甚至少了來美之前的那種青澀。多了一些穩重。可就是在穩重,還是一張見人就笑的娃娃臉,屬于繃不住,表情卻特認真。想要展示威嚴的那一種類型。
嘖嘖…
王學謙是挺反感聽這種聲音的,可惜,很多時候面子上下不去,只能聽之任之。
再說,趙元任也不是那種動不動就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學識,和頂尖教育的人,只是因為王學謙給他帶來的震撼太大了,以至于讓他回歸到了人的本能反應。
好家伙,曼哈頓,上東區,邊上就是中央公園,一溜的臨街房子排開五間房子,十來個窗戶,四層小樓。
這已經不是趙元任能夠敢想象的富裕程度了。加上是同學,特別隨意。
“子高,都聽說你通達了,沒想到已經到了這種程度!”回想起自己在劍橋市置產,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劍橋市是馬薩諸塞州的一個城市,當初哈佛的籌辦者創辦哈佛大學的時候,就是仿效的英國的劍橋大學。美國的劍橋市,是先有了大學,然后才有的城市。
可王學謙在美國最貴的地段,擁有了如此豪華的居所。羨慕有之,少不得還要心底泛酸…不過保準沒有壞心眼,就是嫉妒一下,一小下。
通達。這個詞是文人的用法;商人和普通老百姓喜歡用,發達。雖說只是一字之變,但是濃厚的底蘊撲面而來。因為這個詞來源于《禮記》,出自《周禮》,屬于正統中的正統,意思是通達天下。行走天下的意思。當然,趙元任這時候說王學謙通達了,不是上面那層意思,而是出自《顏氏家訓省事》:“吾自南及北,未嘗一言與時人論身分也,不能通達,亦無尤焉。”
明朝的時候,羅貫中將這層意思更加的平民化,通俗化:“待時運通達,我一笑安天下。”
都是‘亨通顯達’的意思,只不過《顏氏家訓》更加的高大上一點。
王學謙沒有繼續往下搭茬的意思,隨口問了一句:“最近學校不忙嗎?”
按理來說,在大學當講師,也不能到處游玩吧?
假期可是結束了啊!
趙元任被王學謙突然問道,臉色有點古怪,偷偷摸摸的看了一眼左右,好在沒人這才開口道:“子高,你幫我參詳一下,我總覺得這里面不踏實。”
“當大學講師還不踏實,你可真夠可以的。”王學謙沒在意道。
“不是職業的問題,是學生。”趙元任一副擔驚受怕的樣子,好像吃了什么天大的虧似的,惹來王學謙的好奇,好奇之后是怒氣,這家伙可是自己的同學啊!
欺負趙元任,不就是欺負王學謙嗎?
太不給面子了。
“他們打你了?”
“沒有。”趙元任心說,學生打老師,哈佛真要是這樣的學校,也別辦了,干脆改成監獄得了。
“被學生罵了!”
趙元任顏色古怪的看了一眼王學謙,還是搖頭。罵人這方面他天賦,語言上的天賦,他至少會用五種外語,三十多種民國方言,說出最難聽的話來,讓對手在無知和羞愧之中,無所遁形。
不得不說,趙元任是一個傳奇,一個隱藏在語文老師隊伍中的數學老師,一個隱藏在老師隊伍中的相聲演員…在耍嘴皮子上面的功夫,無人能及。
“那是怎么了?總不至于哈佛請你當講師,給的是看門的薪水吧!”
“至于嗎?”趙元任終于瞪眼了,他是被王學謙給氣的:“是身份,學生的身份。”
“這都能讓你擔驚受怕?再說了,哈佛不招女學生,你連偷偷摸摸搞師生戀的機會都沒有…”
趙元任真的是沒轍了,氣短道:“如果你興沖沖的走上講臺,然后發現下面的學生都已經錯過了上學的年紀,而且各個氣度不凡,基本上都是政府部門的官員,還有軍隊的軍官,不少還是美國外交部的官員,你會這么看!”
王學謙驚叫道:“這不是當漢奸嗎?”
趙元任的心更虛了,低聲道:“沒你說的那么嚴重,就是…感覺特沒底。總覺得被人坑了一把,卻沒處說理去。”
至于趙元任說的坑人的那位,王學謙也知道兩年前來華的英國學者羅素,世界級的權威。就影響力來說,至少在眼下來說比提出相對論的愛因斯坦還要牛逼的超級權威。怪不得趙元任說沒地方說理去,說了,也沒人敢公開支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