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資格發表決定意見的大銀行,都認可了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的加入,當然沒有資格的中小銀行家,自然也只能眼熱的看著,原本在混在他們中間的陳光甫,忽然之間,草雞變鳳凰,一下子成了他們需要仰望的存在,變成了銀行界的大人物。
可是,這對于這次會議來說,并非最具有爆炸性的新聞。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民國的銀行界非常脆弱。
除了天津和上海,由于租界規模比較大,工業設施,外國資本聚集,產生了熱能效應,民族銀行發展迅猛。但盡管如此,作為農業國家的民國,在缺乏強有力政府保證的前提下,銀行發展相比歐美,甚至日本都顯得非常遲緩。
規模小,資源浪費,抗擊風險能力差。
等一系列的問題,擺在了銀行人的面前。如果放任其發展,或許十年,二十年,都不會有大的變化。可是王學謙既然參加了這次會議,并一力促成了鹽稅的代繳,等于是給民國的銀行業注入了一劑強心針,之所以,眼下還是一片平靜的表象,只不過大家的眼睛都盯在了鹽稅和中央稅的代繳上,根本沒有心思去想更深入的問題。
主會場,雖然到場的人不超過百人。
但這些人已經是上海民族資本銀行界的九城以上,相對于外國銀行的龐大規模,民國本土的資本缺乏一種與之對抗的實力。但是民國并不缺錢,別看民國落后,生活在貧困線以下的人口超過一半。可不要忘記,在美國,貧困人口的比例也是一個讓政府頭痛的難題。
資本工業需要發展,首先就要解決資本融資的渠道。銀行無法成為工業發展的奶牛,那么民國只能一直無法擺脫農業國的危機。
所以,當王學謙讓陳布雷將提前準備好的提案,拿出來的那一刻,一場銀行業的地震,將無法避免的出現。
會場到處都是吸冷氣的聲音。
顯然被王學謙拿出來的這個提案嚇了一條,但同時,有的人卻是眼前一亮。陳光甫就是其中之一,銀行資本太小,大的投資無法參與,以至于民國大部分的鐵路、工礦、大型企業,都只能被外國銀行和洋行包攬。但是這些現代化的大型工礦企業,鐵路工程,其利潤哪里是小打小鬧的小工廠能比得上的?
王學謙的提議是一個思路,一個參與到國家大型項目開發的思路。
于公于私,政府高官在面對同等條件的資本介入的時候,就不得不考慮本國資本的優勢。真要是孤注一擲,把項目給洋行,那么就是賣國。輿論,都無法讓他繼續在臺上囂張下去。
一旦,銀行資本滲透更多的產業,他們在場的這些人,將不會只滿足于做一個商人,而那些控制著大銀行的家族的影響力,也會走出原本的小圈子,融入到整個國家的抉擇中來。這種局面,甚至無人會反對。在民國,北方的大銀行,大部分都是軍政高層在背后。在政壇變化如夏天的雷雨一般的時代,軍政大員們也希望獲得一個更加穩定的辦法,來維持他們現在的特權。
可以預見,不管是控制著兩家大銀行的‘段系’,還是‘直系’都不會反對銀行業為了增加實力,而采取的并購,兼并提案。甚至還會極力促成。
甚至東北王張作霖,也不會反對能讓他的家族長期存續下的辦法。
至于那些在政府軍界,有點地位的大員來說,雖然有心反對,但是勢單力孤,也無法阻擋大形勢。
所以,比如周作民、吳鼎昌、宋漢章等人拿著提案沉默不語,眉頭緊蹙的樣子,并不是想要反對,而是在心里面謀劃,這項提案帶來的可能性有多少,成功的概率大不大。
真要是拿得下民國大型的工礦企業,只要銀行有心投入經營,或者控股監督。每年獲得利潤將以數百萬計算,這對于任何一家銀行來說,都是無法抗拒的誘惑力。比如說鐵路,盧漢鐵路的投資在4000萬左右,但是建成之后,每年的利潤超過500萬。這已經不能算是暴利了,挖金礦都沒法比這種經營模式來的掙錢。
而且鐵路建成之后,相比巨大的投入和利潤,每年的維護費用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不僅如此,銀行甚至能夠在盈利一段時間之后,將這些資本盤出去,大賺一筆,雖說這樣的事情很多人都不會去做。但是資本積累的誘惑,是任何一個銀行家都無法拒絕的。
吳鼎昌放下提案,看了一眼王學謙,相比其他人,他更清楚王學謙這項提案的可行性。因為滬杭鐵路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作為段祺瑞的經濟幕僚,他對整個項目從運作,到最后的實現,相對比較清楚。唯獨需要通氣的是,其他人的意見,扭頭對宋漢章的問道:“宋會長,這份提案?”
“后生可畏!”
宋漢章低頭苦笑,王學謙是給他說過這個想法,但是當時他認為是一個玩笑。
可是當玩笑放在了桌面上,成為了大家商議的問題時,宋漢章這才意識到,他必須要下決定。當然,銀行公會的會長,更多的是一個‘和事佬’的身份,但他的意見沒人會忽視。
之前,宋漢章認為王學謙提出的這個想法,不過是一個玩笑。原因很簡單,在民國的金融中心,乃至亞洲的金融中心,上海的銀行業在民族資本這一塊,相對薄弱。雖然一些銀行也發展起來了,但是規模普遍不大。相比規模大一點的,四明銀行、通商銀行之外,在一流銀行中,也只有浙江的兩家銀行可以勝任,實業和興業銀行,資本都達到了500萬。但是除此之外的中小銀行,數量雖然龐大,但是普遍資本都在百萬以下。
不要忘了,當初上海灘最小的銀行,上海商業儲蓄銀行初始資本只有十萬,還是對外宣傳的需要,實際的實收資本只有7萬銀元。
大部分的小銀行,資本也都是二三十萬,中等規模的銀行,比如棉紡銀行,也不到百萬的資本。這等規模的銀行,要想投資像盧漢鐵路這樣的大項目,別說幾家銀行聯合出資了,就是幾十家銀行捆綁起來,也做不成這等大事。
這樣的規模,就是幾家大銀行聯合起來,像是大型的鐵路項目,比如說盧漢鐵路,也是無法承擔的一個天文數字。銀行在投資之前,不得不考慮風險的因素。
雖然銀行可以憑借信用,吸收儲戶的存款,作為投資的資金來源。可是大型項目的資本運作周期長,需要大量投入的資本,所以,也不會成為大銀行考慮的對象。反倒是外資銀行,大部分都只是承擔洋行之間貿易往來的結算,資本雄厚,加上本國政府的支持,輕而易舉的能夠接入這些對民國民生至關重要的項目。
而且像是鐵路這樣的大型項目,不僅僅是投入多少,利潤產出多少這么計算的。
對于高層來說,一旦一條鐵路建成之后,獲得的利潤不過僅僅是添頭。
鐵路開通,鐵路周邊的區域將成為軍隊政府牢牢控制的區域。加上這些好處,那不僅僅是每年幾百萬的利潤了。加上地方的稅收,兵員的征收,等于是將整個戰略資源重新整合起來,就是曹錕家族在這次銀行整合中,獲得利益并不是最大的,但是相信曹錕也能看到這樣的整合對于他的統治地位是有百里無一害的。
不過,這些話,有決定權的人,心知肚明,是絕對不會說的。
而底下的那些小銀行,如果聰明的話,就應該開始找準機會,加入某個陣營。
整合后的資源,將大大的增強銀行的競爭能力。不僅僅是和國內同行的競爭,更是和外資銀行之間的競爭。這等于是從外國銀行中,搶奪更大的利益市場。或許在歐戰沒有爆發之前,這種設想是危險的,也是不切實際的。
但是歐洲的戰爭已經結束了,英法兩個老牌帝國元氣大傷。
而且還在分贓這種事情上出現了分歧,美國被排除在核心圈子之外,也是一個不安定因素,日本上串下跳…
機會轉瞬即逝!
在場的人,那個不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人物?
金城銀行董事長周作民其實依然心動,但是他吃不準,是否能夠說動自己身后的后臺大老板,意味深長的看著王學謙,良久,才開口道:“子高,提案很精彩,但是作為一項提案,缺乏實際經營項目作為佐證,說服力恐怕不夠。”
宋漢章呵呵笑道:“周董可能不知道,滬杭甬鐵路不就將要開通,在座的顯然不清楚,幕后大老板是誰,但是宋某不防賣一個老,給諸位提個醒,其人也在我們中間!”
周作民需要佐證,宋漢章點了滬杭甬鐵路,而當時對整條鐵路運作非常清楚的吳鼎昌自然也不能作壁上觀,尤其是他心里也是好奇,當初滬甬杭鐵路中,上海到杭州的鐵路是通車的,但是錢塘江,曹娥江兩條浙江第一和第三的水系,成為整條鐵路貫通的大難題。所以,寧波、紹興、杭州之間的鐵路,也只不過修建了一小半,算不得是滬甬杭鐵路。
顯然,這時候的滬甬杭鐵路的經營情況,也代表不了通車之后的滬甬杭鐵路的經營狀況。可是,吳鼎昌也非常好奇,王學謙在經過這八個多月之后,將這條鐵路運作成什么樣子了,當然如果情況良好,說不定吳鼎昌心里頭也不會糾結于是否贊成銀行吞并,組建新的大型銀行集團的想法。畢竟,眼下的安定,也能夠給他,以及背后的大人物帶來不菲的收入。
吳鼎昌開口道:“子高,你就不要藏著掖著了。”
這個會場,要說震動最大的,莫過于陳光甫了。
當初,他想著憑借自己在美國學習的專業知識,回國之后,有所建樹。但是這么多年在商場的摸爬滾打,磨掉了他身上的棱角,甚至在大環境下,他的銀行還出現了大危機,一度面臨倒閉的危險。
可是王學謙卻輕輕松松的,游走于民國上層,不聲不響的,就置辦下如此龐大的產業。
滬杭甬鐵路是王學謙回國之后,經手的第一個大項目。
當初也是風云際會,正巧段祺瑞政府面臨倒臺的危險,加上在直隸的數十萬大軍的交戰,軍費緊張,才讓他有了這么一個機會。
但是將近一年之后,他也有些好奇,滬甬杭鐵路到底已經走到了哪一步。他倒是知道,年底,鐵路可能通車。但是對于部分支線并沒有太關注。
不過,他不開口,自然有人幫忙。
衛挺生是整個鐵路投資的實際運作人,當然,他也對王學謙一回國就瞄準了這條江浙最大的鐵路工程,也是吃驚不已,當然更多的是對王學謙眼光的肯定和崇拜。
“子高,這個項目是我來負責的,還是我給大家介紹吧!”
“琛甫兄,你可是深藏不露啊!”
“哈哈,說笑了。”衛挺生看了王學謙一眼,在其首肯的情況下,開口道:“其實滬甬杭鐵路對很多在股票交易所購買了股票的投資者來說,整個經營都是透明的。新的年報,已經公開。當初鐵路購買之后,其中兩項最大的工程,錢塘江大橋、曹娥江大橋沒有建設,只有勘探數據和部分設計手稿。后續投入將近1200萬,將建成整條鐵路,包括兩座大橋。但是我從工程指揮部了解到,工程款應該可以節省200萬左右。”
“浙江相對富庶,在未全部開通的情況下,包括以前的財務數據,去年的利潤應該在220萬。在改制之后,撤銷鐵路局,成立東方鐵路公司之后,還將擴建寧波至金華,已經延伸至江西上饒,贛州、鷹潭的西線鐵路建設,也將需要投入不少于1600萬的資金。預計全部建成之后,鐵路公司的年利潤不會少于700萬銀元…”
“琛甫兄,還沒有投資的項目就不要說了!”王學謙耷拉著眼皮,其實會場的情況在他眼中一覽無遺。
所有人都是眼神放光。
沉默良久,首先開口的是吳鼎昌:“芝泉先生哪里,我去說!”
“曹大帥就交給我了。”
等到會議結束,陳光甫還是渾渾噩噩的,原本他以為,500萬資本的銀行,已經是超一流的大銀行了。可沒想到的是,僅僅沒有過兩個小時,千萬時代已經來臨了。
銀行業將開始一場有預謀的整合和兼并,等到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煙霧散去,民國將出現多少金融‘怪獸’?
可在陳光甫的心中,認定,這是好事,并非壞事。
等到回家,這才想起來,他兜里揣了不少同行的名片,剛剛回家的陳光甫猛然從門口沖出來,他要拜客…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