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江面上,潮濕的江風撲面而來。但是每個人的血是熱的,甚至是沸騰的氣氛一度讓人有種幻覺,仿佛這不是他們在走上反抗的第一步,而是走向勝利的第一步。
在腳底踏上橋面冰冷的水泥路面的那一刻,耳畔充滿了韻律激昂,歌聲激蕩的歌曲,鼓舞著前行。
其實走在最前面的幾個人,在踏上橋面的時候,就已經宛若瞎子一樣,不能視物。
在伴隨著刺激氣味的鎂光燈下,鎂粉燃燒的一剎那,仿佛一股熱量重接沖擊到了臉上的肌膚。雙眼卻被刺眼的光芒所侵襲,讓人一時無法睜開眼。
直到王學謙走過了外白渡橋,依然還是一種在云渦的感覺。
這時候,他的眼睛也漸漸的恢復了視覺,不過見到有幾個使館工作人員和英國軍官攔住了他們。按照英國人放行的條件,這時候,組織游行的組織者,應該先去英國總領事館,去商討英國駐滬總領事關心的事。比方說,何時水廠、電廠和煤氣公司的工人可以復工?
這也是公共租界當局最擔心的事,失去了大都市最重要的現代化生活的基本元素。整個租界,就成了一座鋼筋水泥建成的巨大陵墓,毫無生氣可言。
如果上海的公共租界,真要在杰彌遜爵士的手里,因為外交失敗,讓英國人失去了遠東最重要的經濟堡壘的話,那么可想而知,對于杰彌遜爵士的政治前途將是毀滅性的。
“王先生,原來是你?”
作為英國使館在華人員,很多都能講一口流利的中文。面對對方的質問,王學謙反而笑了起來。
這讓對方很納悶,作為使館工作人員,貝克清晰的記得。在幾天前,一個自稱是民國外交官的東方人,闖入了總領事館,然后用一種憤激昂的語氣,單槍匹馬的面對十幾個領事館人員,用流利的英文呵斥大英帝國在華人員的腐敗,應該得到帝國的重視。
可他沒想到的是,沒幾天,這個還未上任的民國外交官竟然和反英國游行攪合在了一起。
這不得讓他開始警覺,這場聲勢浩大的反英游行。是否和民國在燕京的中央軍政府有無密切的聯系?
不過,貝克納悶的是,對方竟然狂妄的在他面前大笑起來,眼神卻不善的盯著他,直到他有種背后發冷,全身瘆的慌的時候,王學謙卻說道:“我記得當時希望貴國政府重視民意。但遺憾的是,貴國還是使用了武力,甚至不惜動用軍隊。封鎖整個租界和蘇州河兩岸的往來。作為一個外交官,我深刻認識到,只有真正有誠意的談判,才能化解彼此內心的隔閡。共建繁榮的上海。但是我很失望…”
“當我在為了化解矛盾。為整個租界的居民奔波的時候。卻發現深夜,忙碌了一天之后的我,想回到租界的家中休息都變成了奢望。”王學謙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憤怒起來,眼神因為氣憤而變得通紅:“我看到了什么?你能告訴我嗎?”。
“是軍隊。是拿著殺人武器的軍隊,用這個世界上最陰森恐怖的槍口,指著那些無辜的平民和百姓…”
貝克有種感覺自己作為英國總領事館的官員。卻被一個民國官員罵的狗血領頭,讓他的自尊心很受傷。讓他更憋屈的是,他還不能反駁,因為王學謙說的一切都是事實,面對爵士的布置,作為下屬,他也不好非議。只能硬著頭皮對王學謙解釋:“王先生,大英帝國對您為帝國所作的努力而感到由衷的感謝。請讓我代表總領事先生,向先生表示最真摯的感謝。幸運的是,大使先生正好在使館,我想他一定會非常歡迎您來做客的。”
“現在!”
王學謙很享受站在道德的制高點,用睥睨的眼神鄙視一下英國人的呆板。
不過,他明白,眼下并不是和英國駐滬總領事杰彌遜交涉的最好時機,得找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至少不能讓對方看出來,他是故意避而不見。
當然他在游行隊伍中,也應該找一個理由。眼珠子一轉,王學謙突然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向對方,甚至帶著一種責怪,嘴角輕慢道:“你是說現在?”
“沒錯,先生。我想爵士閣下一定會非常樂于交上您這個朋友的。”貝克顯得有些巴結,但他還是想為領事館多出一份力。至少,王學謙的多重身份能幫上租界當局。
王學謙卻跺腳道:“我不認為這是一個好的時間點,要知道,閘北到處都是罷工和罷市,大一點的旅館都接受客人。而在小旅館內,連洗澡水都沒有。我已經一周都沒有洗澡了,你聞聞,我身上的味道…”
王學謙將自己的袖子向對方的鼻子方向探去,貝克作為一個有身份的英國人,肯定是不敢聞的。
閉氣凝神,一步步的往后退。
王學謙心中一陣鄙夷,這不過是大衣,要是拿著臭襪子,眼前的這個英國外交小官僚,是否要眼球驚恐的爆炸,暈倒在地上?
“現在我要回家好好洗一個澡,然后在恰當的時候,才是決定和爵士會面。在此之前,我堅決的站在人民一邊!”
貝克失神的張了張嘴,感覺都是自己的錯。
可是租界內部已經斷水了,也沒有煤氣,想要洗澡確實不太現實,見王學謙要離開,頓時提醒道:“先生,現在租界已經開始了用水管制。只有匯中飯店,可以二十四小時提供熱水。”
王學謙背對貝克往前走,但是還是灑脫的將頭頂的禮帽,往上抬了一下,表示感謝。
因為兩人的語速實在太快,而且還是用的英文,周圍能夠聽得懂的人屈指可數。
不過還是有人聽懂了,比如說站的最近的章炳麟,還有總是一本正經的陳教授。
兩人都是博學眾長的學者,雖然聽起來有些費勁,但還是聽懂了個大概。再看章炳麟的一張老臉。憋得一臉的褶子,而陳教授也不好過,臉膛漲的通紅,顯然都憋得很辛苦。
尤其是,他們還站在記者中間,需要保持一個民族主義者該有的莊嚴和肅穆。
“請問您是陳教授?”
“是太炎先生!”
“罷工引起了租界內部的混亂,這是否也是貴組織在之前所有考慮的?”
“兩位能不能透露一下這次談判中,民眾最希望當局做出那些讓步?”
“兩位代表游行組織,是否會在談判中談到關于鹽稅稽查所英國人官員貪腐的問題?”
“對于英國軍警,強殺我國平民的暴行。兩位是否發表一下你們的觀點?”
這個時代,還有太好的錄音設備,至少作為主流媒體的報社記者,是肯定無法帶著錄音設備進行采訪的。所以,在對章炳麟和陳教授拍照之后,都人手一本小本子,眼神灼熱的頂著兩個可能給他們帶來大新聞的主事人。
“對于蘇州河慘案,我深表痛心,同時我再次說明。對于懲戒兇手,我們絕對不會讓步…”
陳教授是個健談的人,這次能夠站在媒體之前,顯然也讓他非常興奮。而英國使館的工作人員可坐不住了。軍警和士兵一起,把兩人和記者隔離開了。
貝克用生硬的漢語說道:“領事館會在談判之后,由總領事閣下決定是否開新聞發布會。需要采訪的記者,先去領取號牌。不然將無法出席新聞發布會。”
原本還想逮住兩個關鍵人物。死纏爛打的記者,頓時安靜了不少。有眼明手快的,直接撲向了在邊上使館人員的登記臺。
貝克這才松了一口氣。要是讓這兩個游行的組織者,在談判還沒有開啟之前,就在英國駐華總領事館門口亂說一氣,到時候被動的肯定是總領事館。
“兩位,請隨我來!”
眼看著游行隊伍中,威望最高的兩個人,進入了上海公共租界內最難進的一扇大門,也是公共租界內的權力中心。
游行者也知道,在此關鍵時刻,他們需要留下足夠多的人,在使館門口給予章炳麟和陳教授足夠多的支持。除了一部分人按照既定的路線游行,發放傳單之外,足足有超過兩千多游行者,站在英國駐滬總領事館的大門口,標語旗幟如同森林一般,密密麻麻,口號嘹亮的聲援談判代表。
“釋放被捕學生和工人!”
“懲戒兇手!”
“撫恤被害群眾!”
“還我鹽稅,關稅!”
雖然擁有數千人的支持,租界方面絕對不敢扣押談判代表,但是作為英國人政府在上海的最高代表,英國駐滬總領事杰彌遜爵士面對章炳麟和陳教授的要求,避重就輕的表示。他可以代表英國政府為意外道歉,同時給一筆數量不菲的撫恤金,但是需要租界工人和商團馬上放棄消極的罷工和罷市…
面對杰彌遜爵士的要求,談判當然是無法談下去的。
其實杰彌遜爵士也明白,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都已經是撕開臉面的斗法,他作為一個總領事,其實根本就不敢答應民國民眾的要求。他這是希望,能夠恢復租界內部的水電煤氣的供應,這就足夠了。
顯然,這樣的條件是絕對不會讓人滿意的。
隨著群眾在失望的情緒激動中,談判破裂了。
其實,章炳麟已經有了談判無果的準備,但是陳教授卻顯得非常失落。
而記者們卻發現,英國人在談判代表離開領事館之后,將大門關的嚴嚴實實的,根本就沒有先前說的那樣,開新聞發布會的想法。感覺被愚弄的記者忽然發現,他們的采訪蒼白的幾乎無法支撐一篇爆炸性新聞的文字結構。
有些取巧的記者,拿著相機,忽然想到了王學謙在使館門口,‘怒斥’英國使館工作人員的照片。
而且王學謙的身份,也是一大賣點。
總之,新聞雖然追求真實,但同時也需要吸引人的眼球。而王學謙在使館門口的那段講話,雖然記者們都站的比較遠,沒有聽清楚,但是氣勢卻很足的!
反正用一下,也未嘗不可。
于是,第二天上海灘的報紙上,不少大報社沿用了王學謙于英國使館工作貝克交涉時候的照片,雖然比較模糊。但是卻讓國人非常興奮的是,國人的外交家在形象上是非常出眾的,尤其英國人詞窮的樣子,顯示著國人是占著理呢!
于是像《新報》上就在頭半頭條,就用醒目的大標語寫道:“國家選擇沉默,正義外交官痛斥英國人暴行!”
“在正義面前,英國人也要低頭!”——《申報》
大報,小報,都競相刊登王學謙的照片,這個知道的報紙印刷照片的技術還很不過關,但是熟悉的人依稀能夠辨認出,報紙上的那個民國青年,是王學謙。
在匯中飯店六樓的房間里,穿戴一絲不茍的顧維鈞,猛地將手中的報紙拍在維多利亞風格的桌子上,發出砰的一聲響。低聲咒罵道:“這小子,倒是出盡了風頭!”
從臥室里,走出一個穿著時髦,打扮時尚的少婦,嗔怪道:“達令,誰惹你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