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衛挺生一如往常,在辦公室內囑咐秘書,然后開始準備材料去和李厚基的代表談判。
從這一點來看,李厚基吃虧一點也不冤。
在李厚基的腦子里,軍閥和軍閥之間的談判,應該是那種在公館,大飯店里美酒大菜吃著,錢的事情好說,地盤的劃分商量著來。有點像是和幫派人員之間擺平爭斗的時候,擺茶講和的樣子。
沒想到,碰到一個異常認真的對手,而李厚基卻對此毫無準備。秘書在臨走的時候,對已經要準備出門的衛挺生說道:“剛才王董來辦公室了,他讓您先去找他。”
“他怎么來辦公室了?”衛挺生心中暗暗詫異。
王學謙一年到頭,有多少時間花在辦公上,這讓衛挺生非常懷疑。著家伙,總是將一兩個月,甚至半年的工作安排下去,然后就像是沒事人一樣的整天在外晃蕩。
一年之中,在辦公室的次數,屈指可數。不僅如此,而且王學謙有一個習慣,不管是銀行也好,證券交易所也罷,其實他都是有自己的辦公室的。可是這家伙就像是來竄門的一樣,絲毫沒有當家人的覺悟。自己的辦公室去都不去。
在衛挺生的記憶中,王學謙在裝修的時候來過一次,提了一點要求之外,他的辦公室裝修好之后,似乎還沒有去過自己的辦公室。
帶著心中的疑惑,衛挺生敲開了王學謙辦公室的門。
進門之后,他愣住了,因為王學謙竟然很好奇的在翻看自己辦公室內的擺設。頓時有些哭笑不得道:“子高,這可是你的辦公室。你總不會說自己是第一次來吧?”
王學謙這才抬起頭,臉上表情有些陰霾的痕跡,似乎有人讓他很不高興。從來不過問談判結果的王學謙,反而擺斷了衛挺生的調侃。嚴肅道:“老衛,這些天和福建的談判代表談的如何,有沒有實質性的結果。”
“沒有,那兩個人根本就不是做主的樣子。我估計,應該他們背后還有大人物在遙控他們。原本我估計李厚基來上海了,不過現在可以肯定了。”衛挺生也是一臉的無奈,感覺自己像是在瞎耽誤工夫,可談判這種事,都是場面的功夫,真要是他這邊表現的故意慢待的話。也會引起詬病。
衛挺生睜大眼睛,詫異的看著王學謙,良久才開口道:“你不是說李厚基應該非常著急這邊的談判,但是這些天的談判結果你也知道的,任何進展都沒有。要是這樣他肯定坐不住。”
“當然會坐不住,只不過他不會找我們罷了?”王學謙道。
“不著我們?”衛挺生遲疑道:“如果有人能夠出面幫他說話,當然是最好的選擇。但是都這么些天了,一個人幫他說話的人都沒有。難道他還看不出來嗎?主動權在我們的手中,他現在想要拖延。也很難辦到。”
王學謙抬起眼皮的那一刻,眼神中露出一種冷冽的厲色,幾乎是用咬著牙的口氣說道:“沒有?沒有好,沒有就好。”
衛挺生聽著新鮮。別人都是希望談判的時候,自己的要求能夠被滿足,但是王學謙卻反而對談判沒有結果,顯得有點幸災樂禍的態度。真不知道,這是誰的事情。
“談判的記錄都在這里,你先看著。”
衛挺生把這些天陳布雷整理好的談判記錄。放在了王學謙的面前。他本人準備離開,和福建談判代表都是越好的。雖然他在內心中是看不起福建的兩個談判代表的,什么樣的人玩什么樣的鳥,從手下的唯唯諾諾的樣子上,他就能大致感受出來李厚基的為人。
狹隘,固執,卻偏偏還喜歡貪小便宜。
“先別忙,我還有事和你商量。”王學謙低著頭,視線在文件上,然后翻開談判的文件,對一些關鍵性的章程進行修改。
衛挺生就坐在他辦公桌的對面,視力不錯的衛挺生,一眼就看出來王學謙在價目表上亂劃一氣。
把原先每一個俘虜士兵的價格,從三十元,提高到了五十。不僅如此,還將繳獲的破爛裝備,包括步槍,少量的重機槍,都從清單上嘩啦掉,等于這些都不能賣錢了。
“子高,你…?”
衛挺生心急如焚,原本的談判價碼,對方都已經吃不消了。要是現在按照王學謙重新訂好的價格,這李厚基還能答應下來?
談判到最后非破裂不可。
正當衛挺生準備站起來,和王學謙爭執的時候,王學謙卻冷冷道:“這個李厚基原本我還打算溫和一些,但現在,用不著對他客氣了。而且,據我所知,福建的西部已經開始有叛亂,雖然沒有蔓延到沿海,但是他等不了。”面對福建的內亂,雖然王學謙也有預感,但是沒先到的是,這場內亂來的這么快。說明李厚基在福建的控制權非常薄弱,或許,他只是控制了沿海一帶,而對于內陸的武夷山區,缺乏有效的控制。
其實這也不難看出來,福建山區非常多,部隊行軍就夠苦難的,而且遇到地廣人稀的山區,收稅是不指望了,除了一些交通要道,設置關卡收取稅金之外,幾乎根本沒有收益。
這也是李厚基在福建的南部,西部兵力不足的原因。
再說了,山地作戰,兵多也不見得是一件好事。
衛挺生似乎從王學謙的口氣中,聽出了一些什么,如果說按照王學謙原先的想法,
李厚基的實力是應該被受到照顧的。忽然間,王學謙就變卦,讓他不得不懷疑,這中間肯定出了一些岔子。
衛挺生低聲詢問道:“子高,是不是這個李厚基在背后給我們搞小動作,你故意要整他?”
“整他?”王學謙冷笑道:“這都是輕的,要不是現在并不是吞并福建的最好時機,我都想干掉他?”
衛挺生也被王學謙冷血的語氣,嚇的退了一步,卻被椅子攔住了,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有種眼皮直跳的無奈:“子高,到底發生了什么?”
王學謙氣呼呼道:“這個李厚基都快成精了,還以為上海灘是他能夠撲騰的地方。他是用錯了心思,這一次非讓他清醒、清醒不可。”說了這些,王學謙感覺心頭也見見的舒緩了不少,扭頭對衛挺生道:“你知道他昨天晚上見了誰?”
“誰?”
衛挺生對于自己的安全還是非常在意的,不過他主要活動在租界里,也不擔心有人會對他不利。
至少巡捕房和青幫還是威脅不到他安全的。
“李少川和王亞樵。”
衛挺生對這兩個人還真的沒什么印象,于是王學謙提醒道:“斧頭幫。”
“斧頭幫?”
衛挺生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上海灘的幫派勢力來源已久。從明清時期的漕運開始,幫派就在長江口的各個城市駐扎下來。而上海開埠之后,繁榮的經濟,往來的碼頭,更是成為了幫派爭奪地盤的對象。
而青幫無疑是其中佼佼者。
但要說發展最快的幫派,那絕對不是青幫,而是‘斧頭幫’。
僅僅用不到兩年的時間,就將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同鄉會,發展成為上海灘數一數二的大幫派。‘斧頭幫’的強勢和他的神秘,讓每一個生活在上海的普通老百姓都聞之色變。
三天前,楊樹浦碼頭,蘇北幫和斧頭幫爭奪碼頭。雙方數百人在碼頭上砍殺,第二天清晨,碼頭上的霧氣散去,血跡斑斑的碼頭。還有空氣中彌漫著強烈的血腥味,讓人站在碼頭上,閉上眼睛。就仿佛看到了昨夜殘肢斷臂血腥的場面。
而這不過是‘斧頭幫’這段日子中的一個小插曲。
綁票,暗殺,謀殺,街頭廝殺,雖然‘斧頭幫’都是在租界外行動,但已經是威脅到了上海的城市安全的一大毒瘤。雖然衛挺生對于租界的安全還有些信心,但如果加入了斧頭幫的人,那么…
仿佛已經看到了幽暗的棚戶區中,老鼠從房梁上跑過,雨水落在房頂,滴滴答答的響聲,就像是在死亡的過道中,那讓人不寒而栗的滴水聲,直到生命的結束。
雖然衛挺生并沒有接觸過‘斧頭幫’的人,但是外面的傳言已經神乎其神,搞得人心惶惶。尤其是在楊樹浦,閘北一代,‘斧頭幫’的勢力擴張速度,簡直堪比蝗蟲泛濫。
猛地哆嗦了一下,衛挺生嘴唇不自覺的顫動著:“子高,是不是我們?”
“你不是想要逃吧?”
見到王學謙還有心情鄙視他一把,衛挺生胸中的恐懼大大減少,反而氣呼呼的雙手撐在辦公桌上,靠近王學謙直視道:“你還有心情和我開玩笑,我們都被‘斧頭幫’的人盯上了,你就沒有一點防范的措施,反而來嘲笑我的膽小?”
王學謙沒好氣的抬起眼皮,說道:“緊張什么,‘斧頭幫’也不是攻無不破的,在上海灘,‘斧頭幫’崛起的勢頭太猛,勢力太大,按照這樣的趨勢,是堅持不了幾年的。”
“幾年?還要等幾年?”衛挺生尖叫道:“你知道每天被人盯著的職位是多么難受嗎?有終日做賊的,哪里有終日防賊的?被一個擁有十萬幫眾的幫派盯上,我…我…我…”
“慌什么,王亞樵和李少川都沒有答應下來。而且還通過芮慶榮把他們的善意都傳遞到了我這里,你不用擔心走在街頭,突然被人綁票了。再說了,要不是李厚基去找來了李少川和王亞樵,我怎么會知道他也來上海了?”想到這里,王學謙也是暗暗慶幸,他去年的時候,對當時毫無名氣的王亞樵的忌憚,想著結一個善緣,送了對方一批軍火。
沒想到還真的讓他撿著了,要是李厚基找黃金榮這樣的青幫人物,他根本就不擔心。因為青幫是看人下菜碟,要是碰到難以對付的,絕對不會伸手。
而‘斧頭幫’就難說了,這個幫派從上到下,都是出生在草根階層,血性這種東西,只有在溫飽沒有解決的時候,才是最原始的,也是最可怕的。
衛挺生也是有些不好意思,感覺自己小心過頭了,但同時,他的表現也恰恰印證了‘斧頭幫’的厲害。
知道緣由的衛挺生,這才明白,為什么王學謙擺出一副要和李厚基搏命的架勢來,這就是要讓李厚基明白,獲得一個教訓。
不過讓衛挺生納悶是,王學謙在抬高了俘虜兵的價格的同時,卻還有一張軍火單子,步槍,機槍,甚至還有火炮的價格,雖然比市場上略微偏貴一些,但像是李厚基這樣的軍閥,想要軍火的話,是絕對拿不到這樣的價格的。
“子高,不對啊!這會不會弄錯了?”
衛挺生指著軍火單子,對王學謙質疑道。顯然,按照王學謙現在的情況,壓制福建軍隊的手里,才是首要的目標。可是王學謙賣出去的軍火,都是美軍的裝備,而且還是制式裝備,這些武器雖然在美國人眼中看來,都是無足輕重的輕武器。但是在民國戰場,可是只有精銳部隊才能配備的武器。
王學謙將這么好的槍炮賣給李厚基,這不是資敵嗎?
面對衛挺生的質疑,王學謙心中冷笑不已,衛挺生不過是個學者,商人,可能不懂這其中的關鍵,但是李厚基這個軍人會看不出來嗎?
讓李厚基多拿出二十萬出來,哪里算得上是懲戒?
而軍火的條款,簡直就是強買強賣,價格不高。但是也不是白送,總價五十萬美元的軍火,對于一省的督軍來說,能夠立竿見影的看到部隊的戰斗力有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要是盧永祥有這筆錢的話,二話不說,就說不定要下了這筆軍火。
按理說,李厚基也不會拒絕,但讓衛挺生不解的是,作為李厚基談判代表的按個少將軍官,卻突然站起來,勃然大怒道:“欺人太甚,你們怎么可以這樣強買強賣?”
衛挺生雖然不太明白對方發火的原因,但也看出來,王學謙是在軍火上買下了雷。就等著李厚基踩上去了。
(國慶第二天,祝兄弟們節日快樂,出行不堵車。看書的朋友,要是手中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