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寧波…
臨時市政府大院內的一處花廳里,朱葆三滿是褶皺的雙手,上下重疊的,扶著文明棍的手柄,表情凝重,似乎遇到了難以抉擇的大事,而在花廳里,聚集了不少人,一個個都一聲不吭的坐著,若有所思的看著朱葆三,等待這位老人最后的決定。
別看朱葆三偌大的名聲,可也沒享受過軍閥送錢的稀罕事。
面對剛剛從北方的金城銀行發來的電文,這張面額為20萬元的匯票,就已經抵達了在上海的浙江銀行的柜面上。
這錢,是拿還是不拿,頓時讓朱葆三的心頭犯難了起來。
有心想要問問王學謙,可在兩天前,王學謙卻已經帶著一批選舉委員會的議員和記者,去慈溪縣駐地監督選舉情況。
身邊沒有一個能夠給予建議的,關鍵是缺乏一個主心骨一樣的人物,這讓朱葆三心里多少有點忐忑。萬一這錢不好拿,拿了燙手,該怎么辦?
想了很久,朱葆三還是沒底,這才召集了在寧波城內的大大小小的官員,大家聚集在一起,集思廣益,務必要想出一個穩妥的辦法來。而且這個辦法至少不能讓新生的寧波特別市招來大麻煩。
朱葆三略顯老態的眼皮耷拉著,讓他看上去眼睛像是三角形的樣子,有種精力不濟的困頓。
眼神掃了一遍,在做的,不少人不久之前只有一個分身,就是商人。以前總是給當官的送錢、送古董。沒想到,一轉眼,遇到了回頭錢。竟然有五省督軍,現如今民國最有財勢的軍閥送錢上門。
更奇怪的是,曹錕給的這20萬元說是給寧波建造新的政府大樓的費用,可實際上,誰也猜不出曹錕的內心真實想法。
都聽說過傳言,曹大帥愛錢,那是愛到了骨子里的,這輩子難得一次大方。總是讓人覺得另有圖謀似的。讓人琢磨不透。
要是曹錕知道他的這20萬,給寧波的上層官員造成了這么大的麻煩,真不知道為自己的大方感動不已,還是要為自己的多事。讓傷神?
“諸位。今天召集大家來。就是一件事。曹大帥給我們寧波市政府送來了20萬大洋,這個錢該怎么用,讓大家想個方案出來。”王鴻榮見朱葆三遲遲不開口。無奈之下,只能他先說話。
見眾人還是閉口不言,王鴻榮繼續說:“請大家放心說,知無不言,大家都是在家里說話,不用顧慮。”
這時候,教育局的朱局長,胖乎乎的腦袋,額頭油光瓦亮的,光可鑒人。
這位教育局長幾次失誤,差點還和劉家的暴亂牽涉到一起,早就戰戰兢兢于他屁股地下的官位不保,想著彌補一二,這才鼓起勇氣道:“不會是他想巴結我們吧?”
別看朱葆三心平氣和的性格,但還是被這位朱局長給氣著了,若有深意的看了一眼由王學謙提名,剛剛擔任教育局的副局長,陶行知。原來是東南大學的教務主任,教授。
相比朱局長的目光短淺,他更加喜歡眼前這位陶行知,留洋歸來的學子,全身上下都透著學問。一眼看上去,給人的感覺就像是謙謙君子,哪里像開口的這位,第一眼看上去,酒囊飯袋;再看一眼,還是酒囊飯袋。簡直就是飯桶到家了,否則能說出這等沒有遠見的話來。
朱葆三似乎被氣著了,反問道:“你相信嗎?”
朱局長愣住了,忙搖頭,不敢說話了。
本來嘛,曹錕已經是站在了權力的頂端,只要再往前走一步,總理、大總統、陸軍總長、參謀總長…這些高管就等著他點頭,或許就任大總統頗有難度,但是陸軍總長和參謀總長可是毫無難度。直皖戰爭之后,曹錕已經是這個國家手握軍權最大的軍閥,登頂不過是時間問題。
像這樣的大人物,會想著一群連浙江都還沒有走出去的商人團體?
這未免也太高估了自己。
倒是葉家的二小子,有點不失時機的開口道:“朱公,這筆錢雖然數目不大,但是原先市政府大樓的撥款已經完成了,足夠建造大樓的費用。再追加20萬大洋,原先的設計就要重新設計,這樣一來,浪費不說,還無法按時交工…倒是財政局的大樓還沒有著落。”
“這事以后再商議,現在商量的是,這曹大帥到底是什么意思?”
朱葆三不耐煩的制止了有人想要動這筆錢的想法,心中暗惱:“是鉤子,是甜頭,還不知道,就急著想要一口吞下去,這幫家伙就不怕到時候連腸子都給勾出來?”
“叔,要不干脆我們退回去?”
“曹大帥多高的身份,給了錢,退回去,你不加一點,像話嗎?”
眾人七嘴八舌,反倒是王學謙招攬來的不少人,卻表現出異常的冷靜。
朱葆三氣的差點舉起手里的文明棍,劈頭蓋臉的給這些不開眼的小輩一頓教訓。這又不是婚喪嫁娶隨份子,先辦的,隨禮錢,拿錢的這位記在本子上,想著以后加一點,還回去。
國家大事,豈能如此兒戲?
無奈之下,朱葆三只好用求助的眼神看向了章炳麟。在座的,也就這么一位,接觸過大人物,當年章炳麟可是享受過被袁世凱軟禁的優厚待遇,要不是他死都不肯答應投靠袁世凱,說不定這位早就在燕京城內,深宅大院的住著,小汽車開著,每天出入中樞要地,過著官老爺的幸福生活。
“太炎,你這么看?”
“吃不大準,曹錕這個人愛錢。當年我在燕京城的時候,這位就擁兵自重,放任士兵在街頭收保護費,中飽私囊的齷齪事沒少做。要說別人拿出錢來,支持寧波民主政府的改革,我還相信。這位…?實在難以揣摩。”答案模棱兩可,不過章炳麟還是給出了建議:“這錢還是能用的,雖說市政府的大樓已經勘探和設計完成,撥付的工程款也已經到位。不過這筆工程款也在20萬左右,不如不做改變。看其他部分是否需要資金補充,等到大樓建成之后,讓曹錕提名也能糊弄過去。”
王鴻榮贊同的點頭道:“沒錯,也是一個辦法。可惜,我們在燕京城沒能牽線搭橋,有人傳遞消息,不然就能知道曹錕的用意。”
章太炎附和著笑道:“其實也沒什么,曹錕雖然愛錢,但是更加愛名,不過他愛的方式和其他人有點不一樣。他最看重的就是光宗耀,反倒是不太看重自己的聲望,固然行為做事時常出人意料,讓人琢磨不透。”
朱葆三心里其實不想要這筆錢,20萬大洋,很多嗎?
對寧波商團來說,一點也不算多,更何況,未來的寧波城,將有賦稅,周邊的礦產,商業稅等等收入,多這20萬不多,少這20萬也不在乎。
不過連章炳麟都認為可以用這筆錢,朱葆三也不再追究,平白多了一筆錢,還是一筆燙手的錢,朱葆三想著就是讓這筆錢從自己的眼前消失,于是看著一干部下,問:“既然這樣,你們想想,這筆錢怎么用?”
“寧波的道路太狹窄了,大部分街道,無法并排開汽車,是否把這筆錢交給交通局?”
“道路都是石板路,夠好的了。現如今,港口還沒有動工,光設計費就花了一萬多,加上后續的資金投入,將是一筆天文數字,不如…”
二十多人,代表著二十來個部門,都為了這筆錢開始爭奪起來。
朱葆三很有默契的看了一眼王鴻榮,后者也是別有深意的點點頭,兩人這是這些天磨合之后的一種默契。
意思就是,叫嚷著要錢的一個大子都不給。
用王鴻榮的說法來說,當年浙江省政府要不是每天都在爭權奪利,能有盧永祥乘虛而入的偷襲嗎?要不是盧永祥進不了浙江,這百越之地,還不是浙人說了算?
不給,爭錢的一個都不給。
最后朱葆三和王鴻榮的實現,都落在好了教育局的人身上,朱局長甚至他在兩位大佬面前不得歡心,大概也預料到了自己將來的結局,少了這份爭權奪利的心思。而陶行知是因為剛來寧波不久,根本就不知道寧波官場的規矩,再說他不過是一個副局長,想要爭權奪利,也要有那個資格不是?
另外,他雖然心動于王學謙在信里忽悠他的那些話,告訴他,寧波將來要建成什么樣,教育跟不上,一切都是虛妄。義務制教育,是一個國家強盛的基礎,要是沒有基礎教育…
陶行知在心里頭琢磨,當時自己是吃了什么湯,竟然聽信了王學謙的鬼話?
民國實行義務教育?
開什么玩笑,這連美國都沒有辦成的事情,還能讓一幫商人給辦成了?
另外,他在教育局也沒有感覺寧波的教育局和其他地方有什么兩樣,反正他是乘興而來,似乎要注定帶走失望了。
正當他胡思亂想開小差的時候,卻沒想到被點名了。
“陶博士,你覺得把錢給你,你會怎么用?”
“陶博士!”
感覺身邊有人推了自己一把,陶行知這才看到身邊的楊杏佛正一臉壞笑的看著自己,納悶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