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朱葆三在和蔣方震談話的時候,王學謙去了一趟寧波第一監獄。
對于這座早在清朝就建立的監獄,自從清末的時候,監獄關押的更多的不是犯人,而是革命者。
但是這幾年,這座監獄的作用卻一點點弱化了起來。
當然不是說,這寧波城市民的覺悟大大提高,已經很少有作奸犯科的罪犯被繩之以法了。而是這些年來,寧波雖然富庶,商幫的財富在全國也是數一數二的。
投資鄉里的舉動也是不勝枚舉。
但寧波城的監獄似乎一下子落魄起來,再說了,商幫的商人錢再多,想要造福鄉里,也不會將監獄列為捐贈目標。學校,醫院,善堂,這些才是商人們最熱衷于的慈善項目,而監獄?商人們是唯恐躲之不及的。
加上這些年,浙江警察廳的人數一再突破歷史記錄,據說,總數已經超過了一萬多人。這么龐大的警員隊伍,經費就是一個天大的難題。而監獄的建設,都是不增長實力,卻花費不少的項目。對于一心想要壯大實力的警察廳長夏超來說,這是拿錢扔水里,連水花都不見一個的傻帽行為。
再說,哪兒都一樣,最該抓起來的,不是鄉紳,就是鄉紳的狗腿子。
可小警察,誰敢對擁有民望和地位的鄉紳動手,有些人家的家主,都還是省政府參議院議員,本來就是一個很難戳破的偽裝。
平日里,警察最忙的時候。就變成了完糧納稅的時候。
也只有那段時間,城里的監獄,才會變得人滿為患。當然關押的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犯罪的條目也非常簡單,幾乎千篇一律的就是,拒不繳納稅款。
可現如今的寧波監獄內,人滿為患。
剛剛收完秋稅,監獄里還關著不少愁眉苦臉,卻一籌莫展的莊稼人。加上這次寧波城制造混亂,而被抓起來的暴徒。其實不少都是街面上的小流氓。想要趁亂撈一把,沒想到的是,把自個兒撈進了監獄。屬于從犯。當然重兵把守的當然是主犯了。
再外邊,就是一群擁擠在一起,夾著手臂,低著腦袋。蜷縮在一起的莊稼人。
監獄的典獄長竇信友。身邊都是一群原本監獄的警察,都穿著黑色的制服,卻透著一副衰敗的頹喪。沒辦法,他們已經被軍隊給趕出了監獄,可又不甘心就這樣失去了飯碗,所以在監獄邊上和軍隊干耗著。
“老大,這劉家的二少爺,可關在我們的地盤。這可是千年難遇的發財機會。被這些當兵的搶了,不甘心哪!”
“不甘心。還能怎么辦?”
“媽的,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要不,老大,我們跟人拼了”?
“拼?拿什么去拼?拿命嗎?”
竇信友氣的提著他的大蓋帽,追著手下往其腦袋上招呼,一邊打,一邊還嘮叨:“你看看墻頭上架著的是什么?機關槍,扳機這么一拉,突突下去,見面倒一片。再看看你們手里拿著的燒火棍,想要找死,別拉上兄弟們。”
窮人,總是會苦中作樂。
當然也包括失意的人,還是一個群體的時候。一群獄警,幸災樂禍的叫嚷:“二茬子,你小子一對爛桃眼,看上了劉二少的小妾,也不想想你爹是鄉下拉大糞的,劉家是干什么的。”
二茬子怒了,站起來吼道:“想想又怎么了,這世道,不能說,也不準想了?”
“我就知道你小子動歪腦筋,這兩天是不是去找那個秦連長去問劉家二少爺的情況了,還偷偷摸摸的去和劉二少的小妾私會,沒探出什么消息來,也就罷了。還去哄騙一個女人。”
“你們跟蹤我!”
“去,誰愛看你那些。趴在墻頭,觀看女人哭了,一點來勁的都沒有。”
“嘿嘿,原來說書的先生說女人是水做的,我還不信。不過這次遇到萍兒,我才相信了。一見面就哭,這淚珠子像是珍珠似的,在太陽光下,都閃著光咧!和鄉下的牢騷娘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說道女人,這幫獄警頓時來勁了,一個勁的追問著:“鄉下的牢騷娘們哭起來啥樣?”
“和貓尿似的,蠟黃蠟黃的。我就納悶了,都是女人,咋不一樣呢?”
“能一樣么?老玉米和粉蒸肉,能吃出一個味來嗎?”
“你們幾個別鬧騰了,來大人物了。”
傻子都能看的出來,三輛卡車,上面都是荷槍實彈的大兵,卡車頂上的機槍,還是讓人有種膽寒的驚悸。
而卡車中間,黑色的小汽車,更是顯出到訪者的身份之高,與眾不同。
等到監獄門口的衛兵,對著竇信友的方向揮了揮手,在明白不過,衛兵也知道,這些獄警不甘心鳩占鵲巢,等著重新收復失地呢?
竇信友瞪眼約束手下:“你們幾個,給老子老實點,別出岔子。”
說完,撒開大腿,就往監獄門口跑去。遠遠的就看到一個年輕人,從汽車里走下來,進了大門。
一走進監獄的大門,一股子酸臭味都撲面而來,汗味、尿騷味、陰冷的味道,什么都不缺,就像是釀成了一缸發臭的腐乳,在陽光下,氣味不斷的升騰,刺激著人的嗅覺。這讓他的胃一下子難受起來,皺著眉頭問:“秦連長,讓監獄長過來。”
竇信友這時候,已經跑到了門口,聽到似乎提起了他,頓時高聲喊道:“大人,卑職在這兒呢?”
竇信友這個監獄長,以前可風光,來監獄的人,甭管家頭里有沒有家底,都要給他一份孝敬。日子過得實在是逍遙。
可一下子,把他給攆了出去,怎么能讓他舍得?
再這么說。典獄長的也是官啊!大小也是一個前程。
進入第一道閘門,窩棚底下,都是黑壓壓的腦袋,一個個都蹲在地上,眼神呆滯中麻木不仁的看著穿著光鮮的王學謙。那一雙雙沒有神采的眼神,盯著王學謙后背,悄無聲息的卻讓他有種芒刺在背的緊張。
“怎么回事?”
竇信友佝僂著。卑躬屈膝道:“這都是收稅給鬧的,每年都這樣。寧波的監獄,多少年沒有修了。要是像杭州那樣的大監獄,就不愁犯人沒有牢房了。其實就是關兩天,嚇唬嚇唬這些刁民,差不多就放了。”
“亂彈琴!”
王學謙是真生氣了。這個當典獄長的一點眼力見都沒有。還想著擴建監獄,關押更多的人。
閻王好過,小鬼難纏。這監獄里,那個不是小鬼投胎的狠角色,王學謙當然能明白眼前這個讓他怎么都看不順眼的典獄長的小心思,在監獄里住上一遭,就是扒一層皮。
更何況這些本來就老實巴交的窮苦百姓了。
當然,他也懶得去呵斥這些把監獄當成發財生意的獄卒。好在已經得到消息的戴春風匆匆趕來,這才沒有讓王學謙當成發火。對竇信友揮揮手,顯得有點不耐煩。
“先生,您怎么來了?”
“我來看看劉家的人。”
“這個…”
“我給你提過醒,人不能打。”
酷吏那個時代都有,可劉家的作用,現在已經不僅僅是殺雞儆猴了。原本的矛盾,因為英國人無意識的介入,已經變成了外部矛盾,而劉家只能認下這份‘罪狀’,不然整個家族都要遭殃。
戴春風心虛的用袖子,擦了擦額頭,其實他是想偷偷看一眼王學謙,看看對方的心情如何,等到發現王學謙并不像是揪著不放的樣子,這才稍微放心了一些:“先生,應該看不出來,其實我也不想動手,可是…”
“以后注意方式方法。”王學謙嘆了口氣,在外人眼中,顯然是貓哭耗子假慈悲:“監獄里這么多人,為什么不處理一下?”
“這些都是控制監獄之前就已經在監獄中的,還在清查過程中。大部分都是無法繳稅的農戶。雖然和新政格格不入,但是我沒有權利放走他們。”戴春風心思活絡,已經聽出了王學謙想要放人的想法,于是就給王學謙創造了一個機會。
“核查之后,放人。現在寧波的監獄一團糟,人浮于事,你剛來寧波,先把監獄的事情抓起來。”王學謙還想說一些人權什么的,可想想還是算了,真要搞成模范監獄的。遇到過不下去的人,在街面上犯事,就等著找個有床管飯的地方,還不成旅館了?
司法的威懾力,還要不要維護了?
想了想,還是沒有多說,于是問起來劉家的人:“那人沒鬧?”
“像是在親戚家串門似的,壓根就沒鬧。動刑也不叫喚,是條硬漢。聽說這小子當年想要去讀軍校,當初要不是劉老太爺去碼頭攔住了他,說不定,已經是領兵的軍官了。”戴春風陪著小心道。
安排好了衛兵,戴春風乖巧的退走了,作為關押重型犯的牢房,都是鐵門鐵柵欄,異常堅固。
“戴春風,今天你可來早了,爺們答應你的事情,都認下了,絕對不會改,不過你說過放過劉家…”
“我絕不失言。”
和戴春風不同,王學謙說這句話的時候,那是底氣十足。當然,這是他一人就能決定的,自然不用和人商量。
正趴在稻草上的劉慶武聽出來的人不是那個整天陰笑的戴春風,而是一個陌生人的時候,扭頭看向了王學謙,雖然牢房內很陰暗,火焰比豆子大不了多少油燈,根本照亮不了整個牢房,但王學謙卻能夠清楚的感受到對方眼神中的寒冷,不由的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