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藝術品只停留在價格標簽上的約瑟夫。眼神不解中帶著迷茫,如同一頭等待死亡的水牛,瞪大眼珠子,大而無神的眼珠和他職業性的微笑交相輝映,唯獨缺少口角的那一縷垂涎欲滴的口水,就更能展現出約瑟夫此刻內心的真實寫照。
他傻了,傻的不能再傻。
想起不久之前,他在紐約中央公園的戴拉寇特劇院舉辦的藝術沙龍上侃侃而談,讓他一度幼稚的認為,他距離藝術家只有一步之遙。
相比王學謙口若懸河的闊論,從古典主義的傳承,對巴洛克風格的反思,新古典主義廊柱在庭院中的藝術表現,印象派層次變化對繪畫的革命…
約瑟夫絕對不敢相信,物理學家出身的王學謙,談起藝術門類和對藝術的研究,簡直媲美于專業人士。當然,他也絕對想不到,王學謙重生前就是一個落魄的藝術家,姑且這么說吧。因為在前世,王學謙還沒有在藝術領域奠定他的地位,作品也不多,很多都是臨摹的作品,但這并不妨礙他在和同行侃大山時的滔滔不絕。
“…后印象派對于色彩的把握更加獨到,更多的是通過畫作的豐富色彩,來展現畫家內心世界。比方說梵高的畫作,更多的是一種對心靈上的詮釋,而不單單是一副蹩腳的風景畫,通過反思,從中獲取足以震撼人們心靈的感悟,足以用偉大來稱呼…”
王學謙口干舌燥的一口氣喝了大半杯咖啡,他甚至忘記了饑餓和炎熱,知音啊!重生這么多天來,他都生活在藝術的荒漠之中,這種足以讓人發瘋的漠視,讓他總覺得自己少了什么似的。
沒有志同道合的朋友,胡吹胡侃,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讓他頗有一點身在深山,卻胸有平天下的方略,可惜無人賞識的尷尬境地。
說著,說著,王學謙似乎太得意忘形了,問道:“我剛才說到哪兒了?”
發現約瑟夫癡呆狀的茫然,王學謙啞然,原來是個好聽眾,他還以為遇到了同道中人,有些索然。
約瑟夫歪斜著上半身,斜靠在椅背上,耳邊嗡嗡的像是坐在一臺開足馬力的蒸汽機車邊上,大腦已經陷入休克的境地。
突然,耳畔的聲音安靜了下來,約瑟夫猛然驚醒,發現王學謙正怒氣沖沖的盯著他,似乎在說:“我說了這么多,難道你不附和幾句嗎?”坐正了身體,約瑟夫沉思了半天,也沒有組織起行之有效的溢美之詞來,反而大腦一片茫然,勉強擠出一點笑模樣,口是心非的稱贊道:“太好了,王博士您說的實在是太好了。剛才我完全被您的博學所傾倒,一時激動不已,進入了忘我的境界,不能自拔…對,是不能自拔…”
約瑟夫慌亂的掏出一條真絲手絹擦汗,格子條紋簡潔中透露出一種高貴的氣質,其精湛的手工,很可能是英國貨。
王學謙羨慕的看著約瑟夫手中的高檔貨,對于這些奢侈品,其高昂的標價足以讓他望而卻步,也從另外一個方面說明,他們是兩個階層的人。
即便是傻子也看能看出約瑟夫對藝術的了解最多是一點皮毛,就像是紐約街頭的暴發戶,熱衷于購買藝術品,卻根本搞不明白塞尚和莫奈的差別一樣。
別小看王學謙的仇富心里,心里很不爽的他,一挑劍眉,星目空明,笑道:“忘我…?”
“這是一種境界,難道約瑟夫先生對東方佛學也有研究?”王學謙笑得很賊,對于一個歐美人,連自由的文化都沒吃透,可能會對東方文化了解嗎?
約瑟夫尷尬的笑了笑,心虛的擺手道:“略有研究,略有研究…”
“太好了,我對大乘佛法略有涉獵,來到美國,能少能夠找到一個談得來的朋友,能夠遇見像約瑟夫先生如此博學的人,實在是太好。”王學謙毫不吝嗇溢美之詞,一同稱贊下去,讓約瑟夫也有點飄飄然:“大乘佛法中,首推《法華經》教義,不知約瑟夫先生對可知,一心具十法界,靜觀此心,可悟“煩惱即菩提、生死即涅盤”作何解?”
約瑟夫臉上的笑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僵硬,枯萎,就像是剛才還在盛夏的艷陽天,忽然秋風瑟瑟,落葉飛舞的景象出現。觸不及防之下,不知如何回答,別說佛教,即便是天主教的教義,約瑟夫也只是一知半解,相對與事實而非的佛教教義,頓時如同一把烈火,燒光了他所有的偽裝,讓他無處遁形,再也無法裝下去了:“這個…這個嘛?”
熟知論壇口水戰的王學謙意味深長的拋下戰書,一般來說,在后世的論壇口水戰中,實力相當,意見相左的對手,會從爭論戰漸漸的轉化為口水戰,然后再上升到人生攻擊。
諸如:‘讓你爸后悔沒把你射在墻上’之類的語錄,深得人心。
可王學謙說了這么多不相干的,他可不是胡亂說一氣,而是有著他自己特別的深意,為了擾亂約瑟夫的心神,他胡侃天地,闊論南北。總之先把約瑟夫搞暈菜就對了。
可惜約瑟夫實力太弱,連一點反抗的余地都沒有。這讓王學謙不免有種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失落。
“好吧,王博士,我被您的博學徹底折服了,如果您愿意的話,我們還是談正事吧?”
約瑟夫舉起白旗,果斷的放棄迂回路線,投其所好的策略很顯然在王學謙面前是行不通的。
王學謙后背向后仰了一下,靠著半高的椅背,翹起二郎腿,玩味道:“正事?約瑟夫先生,你不會弄錯了吧。我們不過是來咖啡館喝咖啡,閑聊。再說了,你是一位高高在上的銀行家,而我剛剛被你拒絕了貸款申請,我們甚至連朋友都稱不上,哪里會有正事可言?”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雙方缺乏了解。而王學謙想要為他的專利申請一筆可以轉化成工業規模的貸款,作為J·P銀行的商業代表,約瑟夫在兩個小時之前,拒絕了王學謙的貸款申請,卻反常的邀請王學謙共進午餐,足以引起警覺。
王學謙的表現不過是一種正常的反應,他用他的談判方式,迫使約瑟夫先談條件,這在談判中可以獲得更多的話語權。
約瑟夫頹敗的低下頭,他知道他輸了,輸在他一開始就輕視的對手。
從麥金萊的故意攪局,王學謙的避而不談,其實都不是他們主要的目的。而是兩人都認準了約瑟夫有求于他們。
對于王學謙來說,他擁有專利,想要獲得財富輕而易舉,但是更大的利益驅使讓他不得不走最艱難的創業之路,而不是將專利變成錢來揮霍。從本質上來說,王學謙已經不是一個在象牙塔里的學者,而變成了一個商人,一個和約瑟夫毫無區別的商人。
如果約瑟夫想要將談判繼續下去,只能開誠布公的談,不然他明白,他將失去最后的機會。
王學謙嘴角帶著淡然的笑意,伸手做出了一個請的動作:“誠意,約瑟夫先生,我希望看到誠意。你的誠意,還有通用的誠意。”
“通用?”約瑟夫苦笑道:“通用根本就沒有關注你們的發明,事實上你們的專利申請通過不過幾天,我是通過在專利局的朋友了解到的消息,正好…”
約瑟夫感覺嘴角發苦,紐約專利局評估員西蒙尼是他的朋友。很早以前,他就通過西蒙尼對一些專利的評估,從而找出一些很有潛力的發明,通過和專利發明人之間的聯系,用低廉的價格買下專利,轉而推薦給大公司。
約瑟夫在其中大賺了一筆,但這僅僅能夠讓他過上富足的生活,還無法讓他的事業踏上更高的一步。
但汽車懸掛系統的出現,讓他感覺他的機會來臨了。
在美國,汽車從奢侈品,人們心中熾熱渴望的夢想,變成了尋常百姓家的交通工具,這個過程只不過用了十年。但汽車在技術上的相對滯后,尤其是從馬車上轉移而來的底盤系統,根本無法滿足汽車更快,更穩定的技術發展要求。
卡車,豪華汽車的開發一直處于停滯狀態。正因為這樣,頗有商業頭腦的約瑟夫感覺到,只要汽車懸掛系統能被推廣,將獲得無法想象的革命性的進步。
這將是對汽車工業的重新洗牌。
面對巨大的商機,約瑟夫決心孤注一擲,拿出所有的積蓄買下這項專利的所有權。有意思的是,才過了兩天,專利持有人就向他所在的銀行申請貸款,作為銀行高級職員的約瑟夫,比那些銀行同僚更重視新技術的存在,而他駁回王學謙的貸款,除了銀行的規定外,也有一點私心在作祟。
他想擁有這項專利,迫不及待的想要擁有這項專利。
或許面對那些在銀行到處碰壁之后,心灰意冷了的專利持有者,他能擺出一副施舍的樣子來,扔下一筆小錢,就能將別人耗費數年心血的專利占為己有。可在王學謙面前,甚至被約瑟夫認定為傻子的麥金萊眼前,他連說實話都要仔細掂量,讓他不禁懷疑,這兩個家伙的智商加起來有300吧?
約瑟夫深深的吐出一口憋在胸口的濁氣,終于他把想要說的都說了出來。
因為王學謙和麥金萊都不是美國人,他們想要獲得銀行的貸款非常困難,而且50萬美元的貸款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唯一的辦法就是將專利賣掉,賣給一心想要控制整個美國汽車工業的通用公司。也只有通用,才會不惜巨資來購買一切能夠擠垮福特的汽車技術。
早在1909年,通用就有機會收購福特,但銀行拒絕給通用貸款而讓這項收購付之東流。之后福特利用流水線,大量生產廉價汽車,趕超通用,并霸占了美國汽車霸主的位置多年。
現在,通用又看到希望了,福特固執的拒絕使用新技術,通過規模化的效益大打價格戰。而消費者逐漸失去了對T型車相對簡單的構造,轉而希望更具個性的汽車,T型車的市場份額急劇下降。只要通用繼續在技術上領先福特,相信用不了幾年,福特汽車就會被通用從新興市場擠出,到時候,擁有巨大財力和生產能力的通用汽車將作為汽車工業的領導者,整合美國的汽車工業。
約瑟夫估計,只要讓通用充分意識到汽車懸掛系統的價值,很容易從通用身上獲取巨額財富,比方說100萬美元,甚至更多。
該說的都說完了,約瑟夫靜靜的等待著王學謙的回應。
這是一個很容易選擇的答案,至少在約瑟夫看來,選擇錢,既省事又能夠在資本非常活躍的市場上獲得更多的錢,何樂而不為呢?
王學謙滿意的點點頭,他對約瑟夫的分析能力,眼光都非常欣賞。對于他來說,技術并不重要,他還有很多在后世非常普通的想法,來獲取巨大的商業價值。他更注重的是人,是人才的眼光,果斷的商業行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約瑟夫已經具備了一個商業談判者應該具備的所有品質。而這樣一個談判高手,將是他將來事業中非常需要的關鍵性人物。
王學謙不禁自嘲:“我的吸引力會比J·P摩根更高嗎?”
想要從金融霸主摩根身上挖墻角,難度可想而知。
“約瑟夫先生,我很驚訝,從事金融行業的您,擁有如此敏銳的市場感覺。”
“我是個多面手。”約瑟夫一掃剛才的郁悶,終于聽到了一句真心的褒揚,自信的仰起頭。
停頓了一會兒,王學謙繼續說:“能在關注技術革新的同時,把握整個產業的流向,我想您一定有自己的創業夢想,恕我直言,在摩根你很難獲得你的創業夢想。”
約瑟夫不明白,王學謙這么說的意思究竟為什么?不由蹙眉問:“我還是不太明白。”
王學謙仰起頭,目光堅定的說:“摩根給不了你的,我可以給你。我現在正好缺少一個首席商業代表,用來洽談所有的商業合同,而你是最恰當的人選之一。”
約瑟夫突然很想笑,在美國,乃至世界,摩根都是仰望不見其頂的高山。而王學謙不過是一個窮困潦倒的窮學生,更好笑的是,王學謙竟然向他拋出了橄欖枝。如果約瑟夫不是摩根的高級職員,王學謙還不會起招攬之心,優秀人才有的是,并不缺一個約瑟夫。吸引王學謙的不僅僅是其眼光和才華,更重要的是他在摩根的工作經歷和生意圈子。王學謙也好,麥金萊也罷,他們都無法融入美國的上流圈子,所以他們需要一個代言人。而約瑟夫擁有這樣的條件,對于約瑟夫來說,僅憑他在摩根的工作經歷,就足以讓他平步青云。
約瑟夫不禁好笑,王學謙哪兒來的自信。
約瑟夫搖了搖頭,絲毫不做考慮,準備拒絕王學謙的招攬:“恕我直言…”
“聽說說完。”王學謙右手食指囂張的擺動著,用無法質疑的口吻許諾道:“5的股份,我今后所有的產業都將有你5的股份,這就是我的條件。”
約瑟夫笑了笑,還想拒絕,忽然他好像意識到了什么,驚愕的想要說的話咽了下去。不是招攬,而是尋找合伙人。
突然,從約瑟夫身后,突兀的傳來一個聲音:“雅克,答應吧。這不正是你一直期望的機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