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鐵道部部長辦公室當中,迪利埃翁部長閣下笑瞇瞇地看著夏爾。
部長閣下十分刻意的親熱語氣,表示他們之間并不只是簡單的上下級關系而已。
雖然現在已經是仲夏時分了,但是他們兩個都穿著黑色的外套,領帶也系得一絲不茍,好像天氣無法對他們產生任何影響一樣。
“十分開心,閣下。”相對于對方的隨意,夏爾還是保持著必要的恭敬。他也微笑著,兩個人一同站在大玻璃窗前,看著遠處的廣場。
“哦,那就好。”部長點了點頭,“只有先有個好心情,才能夠同他們玩一玩嘛…”
夏爾當然明白“他們”到底是指誰。
“他們真的已經開始了?”
“對,沒錯…沒有我們在旁邊礙事,他們當然得抓緊時間辦事。”部長仍舊看著窗外,他的神色不變,只是語氣突然變得有些意味深長,“我們親愛的讓卡爾維特先生果然已經開始在為他的基金編制預算和用途了…”
“這不是好事嗎?”夏笑著回答,“如果如同您之前預料的那樣的話,那么,他們就在辛勤地為自己編織著罪證。而我們要做的,只是在適當的時刻揭開他們的罪行來而已。”
“可問題是,只有能被定罪的罪行才叫罪行啊?”迪利埃翁子爵故作驚詫地看著夏爾,“夏爾,難道不是這樣嗎?我們總得讓深藏于我們部里的罪行,不要被他們背后的人所掩蓋才好…”
“當然如此。”
接著,兩個人對視了一眼,然后同時都笑了起來。
正如之前所說的那樣,他們兩個想要故意袖手旁觀,讓自己的政治對手們去自行其是,然后誘使讓卡爾維特等人利欲熏心,自己跳進金錢的泥淖中,然后再重重踩上一腳,讓他們再也爬不出來。
然而,如此巨額的金錢,讓卡爾維特等人肯定不會只是自己來撈的。他們一定是和政府中的高層官員勾結分潤,搞不好后面的后臺就是總理閣下本人。所以,一般情況下,他們當然有恃無恐。
當然,這只是一般情況下。
現在,總統路易波拿巴和總理奧迪隆巴羅閣下已經勢如水火,波拿巴黨人和秩序黨人也早就開始了互相斗爭的征程。因此,身為波拿巴黨人的部長和夏爾,完全就不打算給總理什么面子了——甚至不如說,哪怕總理是無辜的,他們也打算想盡辦法把未來的丑聞拖到總理或者他的親信身上去,以便為總統制造打擊異己的機會和口實。
簡單來說,他們為了打擊政敵,故意放縱同僚貪污挪用國家資金,以便到時候再以這樁罪行作為武器來攻擊自己的政敵——至于這期間國民的財產要受到多少損失,他們是不在乎的。
“對了,夏爾。”部長突然轉移開了視線,“您之前還陪同總統先生去了勒阿弗爾?”
“是的,總統先生在那里受到了熱烈歡迎,十分熱烈的歡迎,波拿巴家族在各地民望依舊很高。”
“那就好,只要有民意的支持,一切就都好辦了。”部長又笑呵呵地點了點頭,“那么,我聽說為了換取那邊的支持,總統先生決定先在那邊興建鐵路?”
迪利埃翁子爵明白,雖然在公職上他的職務比夏爾高,但是論起在路易波拿巴心中的地位,兩個人完全無法比。所以他絲毫不敢在夏爾面前拿出上司的架子,無論怎樣都和和氣氣地對待他。路易波拿巴的決定先是跟夏爾說,然后才隨便通知了一下這個部長,這就一目了然了。
“是的,那邊的市長和闊佬們都答應了,只要滿足他們的意愿,他們會擁戴波拿巴家族,同意總統做任何事情。”
比如篡國稱帝什么的。
“這就太好了,我們就需要他們的支持啊。”部長又附和了一句,語氣里卻沒有多少歡喜。
夏爾微微感覺到有些奇怪,但是并沒有說什么。
“那總統先生是打算讓我們來處理這些事務,選擇承建商,還是他自己來負責來呢?”部長突然又問。
夏爾心里驟然跳了一下。
看來波拿巴家族私下里的安排,已經讓這位部長先生感覺到有些不對勁了。
“哦,這種小事總統先生哪有精力去管。”雖然心里有些不安,但是夏爾仍舊勉強自己笑著,盡量不露出任何異常,“他都交給我們去辦的,所以這段時間我會好好地去管一下那邊的事情,免得鬧出什么亂子來讓總統不高興…”
顯然,夏爾的回答并不讓部長閣下感到滿意,他仍舊靜靜地看著窗外,一言不發。夏爾自知自己的回答糊弄不過去,也就不再說下去了。
“夏爾…”沉默了很久之后,部長輕輕嘆了口氣,“事到如今,難道您還想瞞我嗎?”
夏爾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但他并沒有回答。
“我知道,我們一家是半路才入伙的,總統先生并不將我們當成自己人,也不想什么事情都跟我打招呼。這沒什么,你們有這種想法無可厚非…”迪利埃翁子爵好像扯閑話一般地說著,但是其中夏爾卻感覺到了極大的不安。
“…但是,夏爾,我自認為和您還是很有交情的,不是嗎?拋開黨派立場來看,特雷維爾家族與我們家族也有不少淵源,我們之間不是應該更加推心置腹一點嗎?”
夏爾仍舊沒有說話,等著對方的下文。
“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你們選定的承建商肯定將會是波拿巴家族相關聯的企業,對吧?”果然,部長很快就問了出來。
夏爾雖然仍舊沉默不語,但是心里則在快速轉動,想要搞清楚對方今天突然這么搞,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這個新成立的鐵道部當中,路易波拿巴更加信任夏爾而不是迪利埃翁子爵,本來就不是什么秘密,這個部長位置只是為了答謝當時他們對自己的支持而給出的報酬而已。
一般情況下,就算看了出來,他也絕對不應該說出口才對——就算領導不信任你,你能滿世界去說“我知道領導不信任我”嗎?尤其還跟領導的心腹說?
除非…他是被嚇到了,因為波拿巴家族很明顯表現出了自己的心虛,所以他也擔心自己這一次的下注不對,所以他打算跟自己先攤牌,確定一下自己的未來再說。
這是迪利埃翁一族愛好改換門庭的血統再次作怪,還是這個中年人本身就意志不堅定的緣故?
搞不清楚,但絕不是好事。
不管怎么說,鬧清楚對方在玩什么花樣再說。
“您說得沒錯,總統先生確實有這種打算。”既然已經被逼問到這種地步了,夏爾當然也不打算再狡辯什么了,“自從帝國崩潰了之后,波拿巴家族多年一直過得比較困窘,所以總統想要給自己弄些錢也很正常吧?”
“如果只是弄些錢的話,這有什么關系,我還想幫著總統撈呢。”部長略帶嘲諷地笑了笑,“但是,夏爾,難道您還想告訴我您看不出來嗎?波拿巴家族做得這么急迫,又這么秘而不宣,難道不是因為自己也對自己目前地位感到心虛的表現嗎?”
部長的這一席話,算是徹底挑明了自己現在對波拿巴家族地位穩固程度的不信任。不過這也難怪,現在確實是秩序黨占優,波拿巴家族自己這么干也難怪別人這么想。
“我不知道這代表什么,也沒有什么興趣。”夏爾篤定地回答,“我既然到了這個位置,我只打算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就好。”
“是嗎?真的是這樣嗎?夏爾?”迪利埃翁子爵仍舊頗為玩味地看著夏爾,“在我眼里,您可不是這種人啊…”
“那是什么人呢?”夏爾反問。
“有這么一種人,他們都是成長在一個自以為高人一等的世界里,從來只把他人看做可利用的或者可拋棄的棋子,他們感受不到別人的想法,也不屑于去感受…接著,經過多年的訓練之后,他們或多或少都早已經有了一種冷酷的生存態度,只在乎什么對自己有利,完全不在乎自身的行動會給別人帶來什么麻煩或者災禍——簡單來說,完全就是不把良心當回事,更別說忠誠了。”迪利埃翁子爵盯著夏爾,一字一頓地說,“特雷維爾先生,您有沒有見過一種人?”
“好像是有這種人。”夏爾聳了聳肩。
“當然有了。”部長笑著回答,“有些人稱這種人為貴族。對了…好像其實我們都是貴族吧?”
夏爾沒有再回答了,他已經明白了對方到底想說什么。
“我的意思你明白吧?我們現在有這種資本,手里掌握著這么多資源,難道我們還要把自己綁在某個人的戰船上?難道一個家族的沉浮,就需要我們兩個貴族家庭去陪綁?我覺得這樣并不合理吧?難道您會是那種把良心或者忠誠當回事的人?不,在我看來,您和我們是一樣的人,不是嗎?”
部長看著夏爾,微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