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方便的話,您也可以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馬克思博士的反將一軍,讓夏爾微微地怔了一下。
片刻之后,他馬上又平靜了過來。
這位導師主動來我問題了,有趣,有趣!
“沒關系,您盡管問吧。”他微微笑著,這是他發自內心的笑容,“只要我能夠回答,我知無不答。”
“很好。”博士微微頷首,然后抬起頭來,用那種頗為玩味地眼神看著夏爾,“T先生,您不愿意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我也能夠理解您。但是,既然您能夠這么快就得知到政府內部的決定,知道他們即將把我流放出法國,那么,您肯定是跟政府有一些關系的吧?”
接著,他擺了擺手,作出了一個叫夏爾放心的手勢:“您放心吧,我無意對您追根溯源,您既然想要保密我會遵從您的意愿的。我真正想要問您的問題是,既然您如此接近政府,那么您對如今的法蘭西總統路易波拿巴先生是怎么看的?”
怎么是這個問題?夏爾有些吃驚。
他沉默了,在思索應該怎么回答。
“如果您感覺不方便的話,我們可以說些別的。”博士頗為體貼地補充了一句。
夏爾仍舊沉默著,片刻之后他才回答。
“不,這不是什么需要回避的問題,我只是在思考應當怎么回答而已…在我看來,這個人很復雜,十分復雜…”
“哦?”
又沉默了片刻之后,夏爾終于開了口了:“他是一個十分矛盾的人,我們能夠在他身上看到兩個人。他既聰明也愚昧,既勇敢也膽怯,既是強者也是弱者,既有遠見又頗為短視…總之,如果我們仔細觀察的話,他可以說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代表人物之一,我們不就是身處于一個進步與反動交織的時代嗎?他既知道新時代需要什么,又忍不住對舊時代的光輝抱有眷戀,他的一只腳踏進了新時代而另一只腳卻又停留在舊時代。所以,從很多方面來看,他都是一個矛盾而又混亂的人。當然,在大多數時刻,他還是十分清醒的。”
“您說得好像很玄妙,但是卻又意外地精確。”仔細聽夏爾說完了之后,博士有些意外地看了夏爾一眼,好像在揣度這個人到底是誰似的。
然后,他又失笑了起來:“同時,您還狡猾地避過了我真正的問題,實際上什么也沒有回答。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您會這樣謹慎,但是這個回答已經是對那個人很好的描述了。”
夏爾同樣微笑以對,不再多說。
“那么,我再為您補充一句吧。”馬克思博士突然加大了音量,“在我看來,路易波拿巴既是一個可憐蟲,也是一個狡猾的陰謀家。在他的眼里可不僅僅只有共和國總統而已,帝國皇位才是他夢寐以求的東西。我很驚奇,在法國竟然還沒有多少人發覺這一點。”
“也許很多人已經發現了。”夏爾低聲回答。
“是的,也許很多人已經發現了,但是他們也沒有設法去阻止,或者他們根本沒有能力去阻止——而原本,他們不是應該阻止的嗎?”馬克思博士搖了搖頭,“如果真的讓路易波拿巴得償所愿,那么這將是整個世紀最為可怕的笑話。如果登上帝位的是拿破侖,那還好說,他是超越時代的英雄。可是…準備上去的卻是這個侄子,一個可笑的模仿者!如果他能夠上臺,那只能說明一件事,那就是法蘭西已經淪落到平庸時代了!一個曾經偉大的民族已經失去了她曾經的榮光,以至于需要拉出一個演員和騙子來充數!”
接著,博士微微嘆了口氣:“一想到這里,我就不禁要為這個國家而擔憂,她曾經是多么光輝和偉大啊!如今卻要被一個騙子和他的小丑們帶到何方呢?她的偉大,會被這個騙子抹消掉多少呢?”
聽到了馬克思博士的嘆息之后,夏爾并沒有因為被他歸入了“小丑們”之一而感到生氣,他只是感到忍俊不禁,幾乎就要失聲笑了出來。
在馬克思博士的所有政見當中,有關于路易波拿巴和他的帝國的那些,看起來是最令人忍俊不禁的。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對拿破侖三世十分看不起,并且認為他只是僥幸爬到那個位置的可憐蟲而已。他的施政一無是處,他的帝國也毫無建樹,對法國的進步完全起著有害的反面作用,除了抹消了法國的榮光外沒有給法蘭西帶來任何東西。
在后來流亡到英格蘭之后,從路易波拿巴加冕稱帝的那一刻起,他為報紙寫的評論中,所有有關于法國的那些,都是差不多是一個調調:法蘭西(第二帝國)正在崩潰,即將崩潰,已經崩潰,路易波拿巴的戲已經演穿了,就快要退場了。
好在,在他把這個調調喊了差不多20年之后,法蘭西第二帝國終于在普魯士人的鐵蹄下崩潰了,路易波拿巴總算在他臨死前的第三年黯然下臺離開了法國,終于倒也沒有讓他的預言失準。
當然,他沒有興趣為路易波拿巴先生的歷史定位問題再與這位哲人爭吵一番了,所以他只是輕輕地為自己的老板說了一句話:“我個人認為,他也沒有那么糟糕。”
“等到未來,您就會發覺他有多糟糕的!”馬克思博士不再嘆息,只是輕輕搖了搖頭,似乎是不滿于夏爾的麻木似的,“而到時候,你們法國人就將追悔莫及!你們因為自己的沉默,而把國家奉送到了一個騙子和他的同伙們手里,到時候他們就會因為你們的沉默而給這個國家帶來無窮的禍端,您等著看吧。”
這個騙子的一個團伙,此刻就坐在您的面前,正心平氣和地和您聊著天——夏爾當然不會將這句話說出口了。
“這個騙子未來將給法國帶來什么,我們都可以拭目以待,也許更好,也許更加糟糕,沒關系,我們都能看得到。而他的那些小丑們,也終究會被人看了個通透,我們終究能夠好好審閱他們一番的。”夏爾冷靜地回答,“而現在,我更加擔心的是,您之后會經歷些什么…”
馬克思博士微微皺了皺眉頭:“您這是什么意思?難道法國政府除了驅逐我之外還打算再做些什么嗎?”
“不,據我了解,它不打算做些什么了。”夏爾搖了搖頭,然后頗為冷靜地看著博士,“但是,即使它什么都不做,生活的窘迫也會將重擔壓到您的身上。”
“您是什么意思?”
“情況不是已經很明顯了嗎?博士,我不認為您會看不到。”夏爾仍舊看著博士,不帶任何感情地冷靜敘述著,“普魯士已經驅逐了您,比利時已經驅逐了您,法國也已經驅逐了您。您接下來還能去哪兒呢?俄國?不,那是一個蠻荒之地。荷蘭?那里同樣會驅逐您。看上去您也許應該去英國,但是無論您去哪里,您都要在一個完全不熟悉的環境下生活…并且要想辦法養活您的一家子。我說得不對嗎?”
在這段頗為尖刻的話面前,即使是馬克思博士,也沒有了剛才的凌厲。也對,任何一個哲學家,談到這個東西的時候都總會有些躊躇:“這個問題我會考慮的。”
“博士,我們要談的東西看上去非常庸俗,但是卻沒有人能夠逃得過它的羅網,那東西就是金錢。”夏爾繼續說了下去,“您現在還有多少錢呢?夠用嗎?足以支撐您不斷被流放、以及流放后在異國他鄉的生活嗎?如果沒有錢,您怎么養活您的家人呢?”
“我們總能夠想辦法的。”也許是因為被夏爾擊中要害了,博士的眼中閃過了一絲痛苦。他自己受苦也許并沒有什么,但是妻兒跟著受苦的話,那種感覺會讓任何一個成年人痛苦萬分。
“辦法能有多少呢?英國人可不是什么慈善家,相反倒是出了名的吝嗇。再說了,即使您去了那里,普魯士的使館人員就不會暗中盯住您了嗎?才怪!”夏爾的臉上慢慢地出現了一絲微笑,這當然不是出于嘲諷了,“博士,我只知道一個道理,餓死的哲學家不是好的哲學家。哪怕您并不在乎名利,也應該不至于喜歡一貧如洗的生活吧?”
在夏爾如此尖刻的話之下,馬克思博士難得地有些頹然了。
“如果這是必須的代價,我也只能默然接受下來,我并不會因此而后悔,先生。”片刻之后他才回答。
“不,沒有什么必須,我才不相信這個呢!”夏爾又搖了搖頭,然后,他從衣兜里一張期票,“我打算把這個奉送給您,這樣您就不至于面臨到我所說的這種困境了,不是嗎?”
博士看到了期票之后,臉上一僵,接著又閃現出了怒色。
“您把我當成什么了?”
“我把您當成了一個我可以幫助的人。”夏爾冷靜地回答,“我相信我沒有看錯。”
這上面的數目夠他去倫敦后暫時支用,但是又不至于讓他喪失繼續做學術的興趣。
“我不需要接受來歷不明的資助,先生。”博士頗為惱怒地看著他。
“然后您就打算讓您的妻子和孩子跟著您吃苦,為了幫助您保住您的清高?”夏爾頗為嘲弄地笑了起來,“哦,這是何等的高尚啊!”
博士皺了皺眉。
“您放心吧,這是不附帶有任何條件的饋贈。我不需要您的回報,更不需要您附和我的觀點,您大可以繼續自己的學術研究。”夏爾攤了攤手,“您只需要接受它,然后花掉它就行了。”
博士抬起頭來看著夏爾,眼中滿是不解。
“您這是什么意思?”
“沒有任何意思,只是想要幫助您而已。”夏爾馬上回答,“您放心,這筆錢沒有任何問題,也不是什么贓款,我更沒有打算把您拖進什么陰謀當中。開出這張期票的是英國信譽最為昭著的銀行之一,您到了英國去之后盡管去支領就行了,沒人會多說一句的。”
接著,他就將支票放到了博士的書桌上。
博士看著他的一舉一動,動了動嘴想要說些什么,但是最終什么都沒有說。
他雖然有些知識分子特有的高傲,但是絕不至于是個自作清高的傻瓜,更不會為了所謂的清高而故意讓妻兒受苦。
這樣就好。
夏爾在心里嘆息了一聲。
這樣的話,他就不用面臨之后的災難了吧?
馬克思初來英國時,花錢頗為大手大腳。他在比較高檔的切爾西區租房,房租為72英鎊每年(折合約為1800法郎左右,超過一個普通工人的年薪)。但是后來,他很快陷入到了經濟窘迫的境地,就搬到索和區迪恩街,租金為22英鎊每年(直接縮水到了不到三分之一,可見有多慘…)。
1852年2月27日,他寫給恩格斯的信中,如實記錄了他所面臨的困境:“一個星期以來,我已達到非常痛苦的地步:因為外衣進了當鋪,我不能再出門;因為不讓賒帳,我不能再吃肉。”
直到1856年后,因為經濟狀況逐漸轉好,他搬到了倫敦漢普斯頓郊區居住,那里的年租金又是72英鎊。
這時候他已經死了幾個孩子。如果當時他有些錢的話,至少不至于面臨到如此慘重的痛苦吧?至少夏爾是如此想的。
1856年后狀況改善,他的收入逐漸增加是一個原因,副導師加強了對他的資助也是一個原因。由此可見,為了幫助導師,副導師也是蠻拼的了…
不知道副導師工廠里的工人,為這些英鎊貢獻了多少剩余價值…
“至少,您應該告訴我您到底是誰吧?不管怎么看,您都對我有恩。”半晌之后,博士低聲說。
“現在我不想說,博士。”夏爾聳了聳肩,然后他又微笑著說,“如果有緣的話,以后也許我們會在英國見面,而到時候您就會會知道了。”
“希望有那么一天。”
“一定會有的。”夏爾篤定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