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天氣陰晴不定,前一刻還艷陽高照,后一刻就馬上陰云密布,廣場的上空甚至還傳來了悶悶的雷聲。顯然,很快就要下一場大暴雨了。
然而,外面的天氣絲毫沒有影響到夏爾,他伏在自己的書桌前,快速地批閱那些公文。
辦公室內的這種好像能夠持續到世界末日的寂靜,直到一陣敲門聲響起之后,才被打破。夏爾的專職秘書克萊芒萊欽斯基快步走了進來。
“先生,他來了。”他低頭稟告。
“讓他進來吧。”夏爾頭也不抬地說。
“是。”
很快,他在法蘭西通訊社的得力助手孔澤先生就走了進來。不過,他還是如同往常一樣地面無表情,并沒有顯露出多少面對上司的誠惶誠恐。
夏爾雖然發現他已經進來了,但是他并沒有任何表示,而是繼續在自己的那些公文當中奮筆疾書,孔澤則一言不發地站在對面。
“啊,終于沒了!”在最后一份文件上簽完了自己的名字之后,夏爾終于扔下了自己的筆,然后感嘆了一句,“我可沒想到給自己找了這樣一份苦活啊!”
“看得出來,您樂在其中。”孔澤不動聲色地回答,“就我多年來的觀察來看,有著權勢傍身的忙碌,總會讓人感覺如蜜糖一樣甘甜。”
“呵,您倒是看得出來。”夏爾忍不住笑了出來,“不過,您倒是沒有說錯,這份忙碌有時候確實讓人沉醉。哦,請坐吧。”
孔澤慢吞吞地坐了下來,然后抬起頭來看著夏爾,好像是在問“您今天把我叫過來有什么事”似的。
“孔澤先生,您在我手下待了這么久了,我們也該是能夠互相說些心里話了吧?”夏爾沒有故意賣關子,直接開了口,“您老實跟我說吧,您有沒有覺得在新聞社里面干著有些無聊。覺得老是跟一些紙片打交道沒意思?”
“您是有新的任務想要交給我嗎?”孔澤馬上領會了夏爾的意思,然后他平靜的心里突然引起了一些波瀾——難道自己還能重新回到政府里面去嗎?
“有時候我真的覺得您是過于聰明了。”夏爾干脆地點了點頭,“不過,和您想的不太一樣,我并不是說,想要讓您來部里幫我…”
“那您是想叫我做什么呢?”孔澤的心里隱隱間有些失望,
“轟!”外面突然響起了雷聲,然后“嘩嘩嘩”的雨點聲不停地傳了進來。夏爾站了起來,走到窗口前,看著雨后的廣場。夏日特有的急雨此刻正不停地傾瀉而下,好像在廣場中升騰起了茫茫的一片白霧似的。
夏爾站在窗口,靜靜地看著廣場,完全不在意從外面飄入的雨點打濕了自己的衣服。
他把孔澤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當中,當然不是為了說閑話的。然而,他現在卻一直在沉思,好像在思考自己的做法到底合適不合適似的。
“您在想什么呢?”看著好像在發呆的夏爾,孔澤不由得問了一句。
這一聲問話,讓他從恍惚之中回到了人間,也讓他下定了最后的決心。
他轉過身來,認真地盯著孔澤。
“我想要制造軍火。”
這突兀的一句話讓孔澤呆了一呆,片刻之后他有些不解地看著夏爾。
“很抱歉,我并不是關在瓶中的妖精,可以給您變出一大堆軍械來…如果您想要問怎么制造軍火,您可以去找那些工程師。”
“不,您誤解我的意思了。”夏爾輕輕搖了搖頭,“知道怎樣能夠造出軍火的人,世界上成千上萬;知道怎么把這些軍火賣出去,賣到哪里去最好的人,世界上寥寥無幾。”
“您的意思是…?”孔澤更加鬧不明白夏爾的意思了。
夏爾把窗簾拉了下來,瞬間房間變得更加昏暗了起來。
他轉過身來,重新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先生,當一個人處于我的位置上時,他總能比別的人看得更多。我可以向您保證,接下來法國有的是仗要打…而且是和不止一個國家。”接著,他又放低了聲音,“用不著我跟您叮囑一番保守秘密的重要性了吧?”
聽到了夏爾的話后,孔澤微微動容了,他明白夏爾的話到底意味著什么。
“我當然知道保守機密。”他低聲回答。
他隱約也聽說過一些有關于路易波拿巴總統的風聲,但是在波拿巴黨人親口說明之后,他才明白如今的法國離戰爭到底有多么近!
“很好。”夏爾微微笑了笑,總算沖淡了一點房間中的凝重,“既然接下來要打很多仗,那么很明顯,在未來,這個國家對軍火的需求也將前所未有地大。既然如此,我們不應該浪費這樣的好機會。”
“我明白了。”孔澤輕輕點了點頭,“您想在之后搞一個專門制造軍火的企業,而需要我去幫忙。”
“不僅僅是如此。”夏爾搖了搖頭,“我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考慮。”
他頓了一頓,然后抬起頭問:“您有沒有去過東方?”
“東方?”孔澤終于完全被弄得暈頭轉向了。
“準確地說是清國和日本,在企業開張之后,我想讓您專門負責對這些市場的開發。”夏爾一字一頓地說,“當然,您也可以從中抽取您合理的傭金報酬。”
“可是那里的商業需求并不大啊?”孔澤馬上提出了質疑,“他們又不買我們的東西,連英國人都在頭疼呢。最后他們找到了鴉片,這些英國佬可真是狠…”
這倒是實話,出于多種原因。法國在東方的商業利益并不大,出口商品方面完全無法和已經初步完成了工業革命的英國相比。
“沒錯,法國在東方現在沒有什么商業利益,但是…我們可以想辦法制造商業利益。”夏爾回答,“就我的觀察來看,東方的這種平靜,很快就將被打破了。不管他們想不想,到時候他們都必須和世界融為一體…”
“法國將和清國開戰嗎?”孔澤脫口反問。
“那個可說不準,”夏爾笑著回答,“不過,我們可以斷定的是,清國的朝廷已經搖搖欲墜了。沒錯,在財政狀況日益窘迫的當下,清國的統治必將日漸衰頹;況且,脆敗給英國人的朝廷軍隊,也已經失去他們恐嚇民眾的威望。這種情況下,很難想象大規模的民眾起義不會發生——這在東方的歷史上是常有的事。”夏爾繼續說了下去,“而我們,我們當然可以從王朝的崩塌中獲得商業利益,不管是法國的還是中國的。”
孔澤定定地看著夏爾,思考了片刻之后,他才最終想明白了夏爾的意思。
“您的意思是,用不了多久,清國就會爆發內戰?”
“也許叫內戰,也許叫起義,也許叫革命,反正都一樣。”夏爾點了點頭。“總之,到時候他們對軍火的需求將是極其旺盛的。兩邊都會想要最精良、最優秀的武器,而我們必須搶在其他人之前,開發出這種市場。這利潤雖然不如鴉片,但是也將十分可觀,足以使我還有您、還有許許多多人成為巨富。”
“您真的有那么確定嗎?”孔澤雖然貌似平靜,但是語調已經有些明顯的激動。他的心里也砰砰跳了起來。
“我很確定。”夏爾篤定地回答,“雖然不會是在今天,也不會是在明天,但是清國的內戰很快就會爆發。”
果然如此。孔澤輕輕咬了咬嘴唇,讓自己強行冷靜了下來。
是啊,如果真能如德特雷維爾先生所說,這一切將是多么大的收益!至少足以讓他出人頭地了。只要…只要屬實的話…他只感到血液都要燃燒起來了。
從孔澤這一年來對這個年輕人的觀察來看,這個人說的東西一般都會實現,擁有著令他欽佩的遠見卓識。既然他是如此判斷的話,那么…那么應該是很有可能的。
一想到這里,他就不再有任何的猶豫了。
“那您打算叫我怎么做?”
孔澤的心理活動,并沒有逃過夏爾的雙眼,從他問出這句話來之后,夏爾就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經完成大半了。這個人太好懂了,只要有一絲出人頭地的機會,就絕對不會肯放過的。
沒錯,夏爾就是想要趁不久之后太平天國起義勃發,清朝廷允許各地自辦武裝的機會,盡自己所能地,大規模向中國輸入軍火。
前幾天,德博旺男爵宏大的計劃和手筆,給了他一種強烈的刺激,讓他比之前任何一個時間都更加渴望建立一番大功業。費了千辛萬苦,總算得到如今的一切了,接下來,我總不能比一個土著干得還要差吧?他捫心自問。
在這種刺激之下,他最終做出了這個決定。
他沒有跟孔澤說明的是,他不僅要靠大賣軍火來發橫財。如果有必要的話,他還準備要給某些人以貸款,扶植起他們的力量——雖然他現在還沒有確定要給誰,他并不喜歡洪秀全楊秀清這幫神棍和內訌狂。
毫無疑問,大規模的武器輸入,將會讓清國原本就已經脆弱不堪的體制進一步搖搖欲墜。如果在沒有可靠的替代者的情況下,甚至有可能讓中國陷入到軍閥混戰當中,幾個軍閥集團會為了利益而彼此爭斗不休(這反而是外國軍火商最愿意看到的情況)。
他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原本就已經十分慘烈的那十幾年,恐怕會因為自己的擾動而變得更加激烈和血腥,但是他還是下定了決心。因為,對這時中國來說,早一點割除腫瘤的話,總比等到二十世紀才補課要好。
提前八十年陷入到這種陣痛當中,可能讓這個國家、這個文明痊愈得比之前更早。至少,能從軍閥混戰中勝出并且重新統一了國家的強者,會懂得近代軍事和科技的意義,再怎么也不會比清王朝的統治者們更差,也再不會出現甲午年的光緒和慈禧了。
他靠清國的內戰來大發橫財,而漢族軍閥依靠他的軍火和貸款驅逐了滿洲皇室,重建這個國家。這至少是雙贏的,不是嗎?
一想到這里,夏爾的心里在微微惆悵之余,也有些激動。
我這個計劃,比德博旺的還要大,還要厲害!只要一切都實現了的話,足以讓之后的世界歷史完全面目全非!
然而,即使熱血沸騰,人也需要冷靜。
他將這種激動拋諸腦后,重新抬起頭來,看著孔澤。
“您現在總共有多少錢?”
“錢的話倒不是很多…”孔澤的臉上微微一滯。
“沒關系,即使沒有多少錢,您也能夠成為我的合伙人。”夏爾馬上看穿了他的顧慮,于是開口安慰起來,“只要您付出足夠的努力就行了。”
“我明白了。”孔澤的心完全放了下來,然后他挺直了腰,“您準備什么時候安排我去東方…”
“噗哈哈哈哈…”夏爾突然笑了起來。
“您怎么了?”孔澤有些奇怪。
“沒什么沒什么…”夏爾一邊笑一邊回答,“您的反應果然和我預想地一模一樣。”
孔澤臉上罕見地出現了一些尷尬。
“沒關系,我們要的就是您這股勁兒!”夏爾繼續說了下去,“不過,您現在還不用著急,我們的軍火企業現在還沒有影子呢!我們先要去找找人,把這個架子撐起來吧。等到一切上了軌道之后,我自然會為您支付前去東方的酬金的。”
不過,按時間線來看,現在也必須抓緊了。因為現在已經是1849年,而1851年太平天國起義就將爆發。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到時候天國起義爆發沒多久,孔澤就將剛剛來到中國。然后,他就能夠發現其中巨大的商機了。
到了那個時候,不用夏爾催他也會死命去找人推銷自己的武器,不管是給哪邊。
“我會努力抓緊的。”孔澤連連向夏爾保證。
然后,他又想到了一個問題。
“那到時候,我帶人去考察的時候,以什么名義去呢?我這樣的外國人,如果在清國的土地上各處亂跑的話,會不會惹出什么麻煩來?”
他沒有想到,他的這個問題,讓夏爾的臉色突然完全陰沉了下來。
“先生,我…我有說錯什么了嗎?”他這副臉色,讓孔澤產生了些驚嚇,生怕觸怒了這個大人物。
在片刻令人難熬的沉默之后,這位大人物終于開了口。
“不,這跟你沒關系,只是我想到了一些事而已。”
頓了一頓之后,他又追加了命令:“您和您的手下,到時候就以傳教士的身份去吧。您只要有了這個身份,到時候您在清國就可以通行無阻。如果碰到什么事,自然會有領事來出面解決。在幾年前,七月王朝政府已經和清國達成了協議,他們已經確認了,在清國的土地上,法國人的法律管轄權由法國領事負責。”
“這倒是個好辦法!”聽到了夏爾的話之后,孔澤贊嘆了一聲,他已經完全放下了心來,摩拳擦掌只想著在未來大干一場。
在1843,在清國被英國擊敗并且簽訂了南京條約之后,法國的路易菲利普國王任命了特命全權大使德拉萼尼(ThoedoesMariedeLagrene)前往中國商談簽約,大使帶著一支載有參贊、翻譯、醫生乃至商會代表的龐大艦隊前往中國出訪。
在1844年8月,德拉萼尼來到澳門,隨即與清國的兩廣總督耆英會晤,并在10月,分別代表兩國簽訂了《中法黃埔條約》。
在行文中,由于法方強烈要求,路易菲利普沒有使用看上去比皇帝低了一等的國王頭銜,而是使用了“大佛蘭西國大皇帝”的頭銜,和“大清國大皇帝”并列。
在談判中,清國官員生怕法國大使前往北京覲見道光皇帝(好像大清國會因此受到什么重大損失似的),拒絕了互派使節的建議;同時,由于害怕其治下子民受到洋夷污染,他們也拒絕了“中國派青年留學赴法,學習造船、鑄炮”的建議。
同時,可怕的是,他們卻以滿不在乎的態度,答應了按照英國例子,給予法國片面最惠國待遇、領事裁判權,甚至還準許法國傳教士在中國自由傳教(而后來,其他西方國家也同樣援引其例,中國對基督教傳教士完全打開了大門。因為這些條款,外國傳教士在中國再怎么胡作非為,清政府也無法直接管轄,只能跟該國領事商量解決辦法)。
為了不讓外國公使進京(這是極其正常的國際交往,但是在清國官員們看來卻是完全的大逆不道無法想象),清國的官員們幾乎竭盡了全力,答應了許許多多出讓國家真正權益的條款,貽害無窮。
為了不讓外國公使進京,他們為此要損失多少真正有意義的國家主權?因為這些條款,中國未來發生了多少教案?又因為和洋教的沖突,在之后六十年,又惹出了多大的禍端?
他們完全想不到,在這個時點上也完全不在乎。
在最后,已經得到了滿意條件的德拉萼尼對清國官員高調宣稱自己暫不進京覲見了;而耆英的得力幕僚和助手黃彤恩還得意洋洋地在日記中寫下了“拉使(拉萼尼)之技窮矣”之語。
買櫝還珠,莫過于此。
允許外國自由傳教的后果,在短短幾年后就被顯露無疑了。
在鴉片戰爭后,清王朝已經衰退不堪,日暮途窮,連表面上天朝大國的遮羞布也被英國人的兩萬遠征軍所毫不留情地撕開了。
然而,率先挑動了天下反亂的,卻是一個號稱上帝次子的洪秀全。這位廣西的落魄文人,受到傳教士宣傳冊子的影響,成立了拜上帝教,拿著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的基督教教義作為構建起義組織的精神武器,這多多少少讓人有些哭笑不得。
當然,毫無疑問,之所以會出現太平天國起義,清末深刻的經濟因素才是主因,宗教因素只是一個引子而已。
這樣的王朝,不是早滅了早好嗎?
不過,至少在現在,清政府這個愚昧而且短視的決定,對夏爾的計劃是極其有幫助的——他的代理人可以借著傳教士的身份掩護,在中國各地穿行。
“那么,您還有別的吩咐嗎?”沉默了片刻之后,孔澤再度詢問。
“還有一件事。”夏爾突然拿出了一頁紙,然后在上面寫了一個名字,“想辦法找到這個人,然后安排我去見他。”
“明白了。”孔澤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