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張長桌,油膩之厚,足夠讓食客在上面刻字;幾十張斷腿折臂的椅子,地上也臟兮兮的,不知有多少人在上面留下過污跡。客人們有些在各自聊天,有些在大口喝酒。烈酒酸腐的氣味,混合著酒客的嘔吐物氣味兒,吸在鼻子里讓人難受之極。
在巴黎通向各個外省的大路沿線的小酒館,大多數就是這樣的。
里面的食客,大多數風塵仆仆衣冠不整,倒也和酒館的氣氛十分協調。比如角落里的一個老頭。
雖說是老頭,但是看上去年紀也不是很大,并沒有多少皺紋。但是蠟黃的臉色,渾濁的眼睛仍舊使得他看上去十分出老。他穿著帶鐵皮搭扣的皮鞋、脫了線的襪子、已經變了顏色的綢褲,身上穿著一件小背心,加上一件因多次漿洗而白得過分的襯衣,就把這一身配齊了,他的旁邊還放著一件陳舊的本為栗色現在已經發綠的粗呢大衣。
一般來說,是沒有人在夏天還帶著大衣四處亂跑的,除了那些無家可歸四處漂泊、只有身上那點家當的人。
他不與其他人搭話,自從進酒館之后就只顧著喝酒,臉色有些緊張,時不時地將目光掃過門口。
“這不會是逃犯吧?”一些人在心中犯了嘀咕。
不過,事不關己,也沒有人管他,只是貌似自然地坐到遠離了他的位置上——這倒是遂了這個老頭的意。
時間已經接近傍晚了,太陽即將落山。
酒館的門被打開了,有兩個人走了進來。他們看樣子是要去遠方的旅客,衣裝卻十分整潔,和這種小酒館的氣氛極其不搭邊。他們進來之后,先是掃了老頭這邊一眼,然后去老板那里要了點酒,接著,他們坐到了老頭旁邊的位子上。
似乎是感覺到有什么不對勁,老頭臉色突然變得有些蒼白,然后他突然站起身來向外走。
然而,他剛一起身往外走,新進來的兩個人就馬上又站了起來。
老頭慌忙往外跑,砰地撞開了酒館的門,后面的兩個人也追了出去。
有幾個人感覺到不對,把視線往門口移去,但很快就移開了——沒有人有興趣攙和到不認識的外鄉人的事情里去,也許是盜匪集團在內訌呢!
被恐懼附體的可憐人爆發出了驚人的潛能,拼命地向前跑著,路上跌跌撞撞地碰到了不少人。
沒過多久,他發現又有一個人擋在自己逃跑路線上。
“讓開!”他大喊著,然后繼續徑直往前沖。前面的人果然順從地讓開了。
他沖了過去,然而突然感覺后頸一痛,全身驟然變得酸軟無力,眼前的景物完全變成漆黑一片,軟軟地倒了下去。
后面的追逐者也趕了上來,三個人一起把他抬上來大路旁邊停著的一輛馬車。然后馬車馬上往荒僻的地方跑去,接著,馬車來到一座橋上停了下來。
在車廂里,夏爾敲醒了老頭。
老頭睜開了雙眼,迷茫而又略帶驚恐地看著夏爾。“你們是誰!為什么要抓住我!”
“我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是誰。”夏爾回答。“您是我要找的讓-貢斯當先生嗎?”
一絲恐懼閃過對方的眼睛。“我不是!我姓里瓦爾!你們找錯人了,求求你們放過我吧!”
“不是?”夏爾皺了皺眉,“真的不是嗎?”
“真的不是!”老頭看樣子是差點要哭了。
夏爾嘆了口氣。“如果您不是的話,那就對我們一點用處都沒有了,我們就只好…”
接著他努了努嘴,旁邊的人抓住了老頭用力往外拖。
對死亡的恐懼讓貢斯當幾乎是喊了出來。“好吧!我就是你們要找的讓-貢斯當!”
“是哪個讓-貢斯當呢?”夏爾好整以暇地問,“給德-普拉斯蘭公爵駕過車的那位嗎?”
“是的!是的…”老頭已經喪失了抵抗的勇氣,“我就是,別殺我!”
“早承認就好了嘛。”夏爾示意旁邊的人將他放了回去。“我有些事想要問您。”
“什么事…”車夫貢斯當一邊喘息一邊問。
“有關于公爵夫人的死,您把您知道的都告訴我。”夏爾輕聲問。
聽到夏爾提到公爵夫人這個詞,對方的瞳孔驟然一縮。
“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幾乎是喊了出來,“求求你們放過我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夏爾冷笑,“那您為什么要隱姓埋名遠走他鄉呢?還有…”
他站起來,突然往對方腰間踢了一腳。
“叮!”
發出了錢幣相撞的脆響。
“這些錢是從哪里來的?難道是偷來的嗎?”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老車夫仍舊喃喃自語。
“看來您真的很想死。”夏爾嘆了口氣。
他旁邊的人抓起貢斯當又死命往外拖。
“記得等下綁塊大石頭,不要讓他輕易浮上來!”夏爾慢悠悠地叮囑了一句。
在就要被拖出車廂門的時候,貢斯當終于崩潰了。
“好吧!好吧!我說!我知道什么都告訴你們!”
“早就該這么老實了。”夏爾贊許地點點頭。
貢斯當坐回夏爾的對面,然后大口地喘息了幾下,接著目光游離起來。
夏爾掏出了懷表。“您還有一分鐘,一分鐘之后,不管您說什么,就算您唱贊美詩都沒用了。”
貢斯當低下了頭。
“好吧!我全告訴你們!我在爵爺府上已經當差十幾年了,一直在給他們做車夫…”
“這個我們知道。”
“老爺和夫人經常吵架,我見過很多次,老爺嫌夫人教養不夠經常讓他丟面子,極少帶她進宮廷或者出席社交;夫人就責怪老爺花錢無度,靠著妻子的嫁妝來撐場面…每次都吵得很兇…”貢斯當突然嘆了口氣,“先生,您是沒聽過啊,一個公爵夫人尖叫起來的時候,和街上的娘們竟然什么區別也沒有!”
“然后呢?”
“然后就是那天了…”他又嘆了口氣。“那天不知道為什么,他們又吵了起來。我們這些下人,都在各自的地方干活只裝作沒聽見。我是車夫嘛,當時要在的馬廄照顧馬,隱隱約約能聽到點兒聲音。大概就是在晚上八九點鐘的樣子吧,我聽見一句特別響亮的喊聲‘我要去告發你!’,然后又是一聲尖叫…不過這尖叫很短,很快就消失了,跟幻覺似的…”
“然后呢?!”
“又過了幾分鐘,也許是一刻鐘吧,也許更久,我也記不得太清…反正就是那時候,公爵先生突然走到馬廄然后叫了我,催我備車。上帝啊,他的臉色那時候白得像個死人!”
“去哪兒?”
貢斯當低下了頭。
“去哪兒!”夏爾加重了聲音。
“去了首相先生的私邸…”貢斯當嚅嚅諾諾地說,“過了很晚,大概是凌晨時分吧,公爵才重新回去,但是他旁邊還跟著兩個警察…我當時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聽從命令駕車而已,可成想在第二天,人家都告訴我夫人自殺了!”他咬了咬嘴唇,“天哪,自殺了!”
夏爾沉默了片刻。
“接著呢?”
“第二天的中午,公爵把我們叫到了自己的書房,然后對我說‘你們為我們家服侍了這么久,現在也該到了你們回家的時候了。雖然平日里我們給你們的薪水已經不低了,但這里還有一些錢,當做給你們的遣散費吧。’,然后他就給了我們每人一包金幣…旁邊還有警察,那個警察還特意叮囑我們,昨晚聽到的一切都不要跟外面聲張,如果要是在外面有任何泄露風聲,就要進去吃牢飯!我們當然不想吃牢飯了,所以就拿著這些錢各自跑了,就當做什么都沒有發生!”
說完之后,貢斯當抬起頭來。
“我知道的就這些了,其他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您知道的已經夠多了。”
夏爾從衣兜里拿起一頁便篾,然后拿起一支筆,接著將紙放在提燈下的車轅上,快速地寫來下來。
“我,普拉斯蘭公爵的前車夫讓-貢斯當,以天主的名義和自己的名譽來擔保,證言在1847年7月19日,普拉斯蘭公爵因夫婦爭吵而謀殺了自己的妻子。并且,在當晚他緊急求見首相先生,并以賄賂而讓首相先生授意警方隱瞞下了此事,以公爵夫人為自殺來結案。這一樁謀殺案件如果無法昭雪,冤魂將只能永遠徘徊于天國之外。
上帝作證,我所說的一切絕無虛假。”
接著夏爾把便篾遞給了對方。
“請簽個名。”
貢斯當苦著臉。“先生…”
“還是說您想在身上綁著塊大石頭沉進河底?”夏爾挑了挑眉,再度發出了生命威脅。
“可是我…可是我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啊?”他小聲說。
夏爾嘆了口氣。“那就留個手印吧,把手伸出來!”
貢斯當順從地講手伸了出來,然后夏爾用小銼刀劃破了他的大拇指,讓他在這頁便篾的末尾處留下了一個鮮紅的指印。
完事后,夏爾拿過已經被他簽好的供狀,長長舒了口氣,接著將供狀折疊好放進貼身的口袋。
“感謝您的幫助,貢斯當先生,等下您就可以自由了。”
“你們不會食言吧!”貢斯當還是有些害怕。
“我們當然不會無謂地殺人…”夏爾搖了搖頭,然后微笑地看著對方。“不過,我要是您,我就永遠離開法國。”
“離開法國?”
“您現在在一份很致命的文件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記,這對別人和對您一樣致命。”
“可是…”對方似乎還是有些遲疑。
“沒什么可是的,您出賣了自己的前雇主,如果僅僅是出賣那還算了,但您是違背了警察告誡的情況下這么做的…”夏爾打斷了他的話,“趕緊去英國吧,或者別的隨便什么地方也行,免得到時候惹禍上身。”
“但是…先生…”
夏爾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小疊紙鈔,遞給了對方。
“公爵先生給了您一袋金路易是吧?那就值得上一兩千法郎了,我也給您一千法郎作為您的報酬,再加上您自己多年來的積攢的話,算得上是一大筆錢了。這筆錢您在港口那里換成英國的錢,差不多快有一百多英鎊了吧?靠著這筆錢,您可以到那里開始新的生活了,您可以找一戶人家當車夫,要么就去當出租馬車的御手,當然了,必須要改名換姓…”夏爾微笑起來。“也許,在那里您還可以用新身份成一個家呢…”
金路易是指波旁舊王朝時發行的金幣,在當時約值24法郎。而當時西歐經濟體都采用金本位貨幣制度,計算下來,當時一英鎊價值黃金7.32克左右,而一法朗則可兌換0.29克,折合下來一英鎊可兌換25法郎左右,和一個金路易的幣值差不多相當。
拿著這一紙供狀,夏爾趁著夜回到了巴黎,心中充滿了激情和喜悅。
直到第二天早上…
“什么?普拉斯蘭公爵也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