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節已經是八月時分了,天氣愈發熱了起來,還好小會客室已經打開了百葉窗,絲絲涼風吹拂之下,里面倒也不是特別炎熱。
今天,瑪麗-德-萊奧朗侯爵小姐又來跟夏爾學習下棋了,芙蘭也在旁邊看著。
下了一會兒之后,夏爾仔細看著棋盤內犬牙交錯的棋子,突然贊許地點點頭。
“這一步走得真不錯。”
“真的嗎?”萊奧朗侯爵小姐驚喜地看著夏爾,“可不要騙我呀!”
“當然沒有騙人,以初學者的角度來看,進步這么快已經很不容易了。看得出最近您挺用心的,萊奧朗小姐。”
聽了夏爾的夸獎,瑪麗似乎特別高興,因興奮而更顯得嬌俏可人起來。“這說明您教我也很用心不是嗎?還有,叫我瑪麗吧,不要每次都小姐來小姐去的…”
“呃…好吧。”
正當夏爾和瑪麗下到激烈的時候,突然仆人過來通傳,有客來訪。
“瑪蒂爾達?”瑪麗驚呼了一聲。“她居然今天有空來了!”
夏爾也有些奇怪,不止奇怪她過來拜訪,還奇怪她直接拜訪的是自己。
幾天之前,迪利埃翁家的事件被哄傳一時,大家紛紛猜測里面的內情,只是迪利埃翁家一直緘口不言,到最后大家也莫衷一是沒八卦出個所以然來。隨著熱情的冷卻,現在大家都已經在談論別的談資了。
也許是跟這事兒有關?
一會之后,瑪蒂爾達進來了,然后夏爾又吃了一驚。
相比上次見面,這位掌璽大臣府上的二小姐幾乎變了個模樣:她現在穿著一件略顯寬松的黑色的連衣裙,臉上戴著一副深色玳瑁框的眼鏡,幾乎遮住了小半邊臉。
到底發生什么事情了啊,居然受到了這么大打擊?夏爾都有些好奇了。
“瑪蒂爾達,到底怎么了啊…”芙蘭也有些震驚,“你今天怎么這樣打扮?”
“我沒事,不用擔心,”瑪蒂爾達突然嘆了一口氣,然后找了個座位坐下。“有事的不是我。”
夏爾不知道該問什么,所以就一言不發,等著對方挑明來意。
“今天我的來訪沒有打擾到您吧,特雷維爾先生?”瑪蒂爾達滿面的無奈。
“當然沒有。”
瑪蒂爾達的神色突然變幻無定,最后轉換成了一種自嘲的笑容。“現在外面一定是有很多關于我們家的傳言吧?”
“確實是有。”夏爾干脆地點頭。
“您講給我聽聽吧?”
“很多傳言,您想聽哪一種?”
“比較驚悚的那一種。”瑪蒂爾達望著棋盤。
“有人說您的家里那天遭了賊,還有人說您爺爺在玩槍的時候不慎走火嚇到了您姐姐。”夏爾一邊說一邊注意著對方的反應,“還有人說,您的父親撞見了女兒正在幽會自己的情人…”
瑪蒂爾達攤開了手做了個無奈的手勢。“都猜到這一步了啊…”
“難道是真的?!”旁邊的瑪麗驚嘆了一聲。
“不會那么嚴重吧?”芙蘭也吃驚不已。
“比那個還糟糕。”瑪蒂爾達陰郁地回答,“是私奔未遂。”
“哈!”芙蘭跟瑪麗同時深吸了一口氣。
連夏爾都有些震驚了。
不過從種種跡象來看,確實…應該是這樣吧。
那么那天盯著自己瞧的男的,就是小姐混進來的情人?而那天迪利埃翁大小姐魂不守舍的樣子也很容易解釋了。
似乎是因為找到了傾訴對象的緣故,瑪蒂爾達的情緒放松了不少。
“我的姐姐在之前因為某些原因遇上了一個人,然后愛上了他想要嫁給他,但是我的父親不肯。于是他們就策劃私奔。那天您注意到的那個男的,看來就是姐姐的那位情人。姐姐私自截留了一張請柬,然后送給了他讓他混了進來…”
“他們失敗了?”夏爾冷靜地問。
“是的,失敗了。那天看到姐姐的表現,父親就十分狐疑,吩咐使女一直緊緊地看著她,最后就發現了…”瑪蒂爾達搖了搖頭,“我的姐姐,確實不是干大事的專才…”
也不是每個少女在做這種事的時候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吧,夏爾暗想。
“發現姐姐溜出了大廳之后,父親就跟著她一起出去了,然后正好看到他們兩個會和…”瑪蒂爾達低下了頭,“父親找了個機會,朝那個人開了一槍,打中了他的肩膀,讓他跑了。姐姐現在就被父親關著禁閉…”
最后一句話,瑪蒂爾達的口吻里不知道是帶著害怕還是帶著惋惜,也許兩者都有吧。
“居然做到了這一步嗎?”瑪麗似乎被嚇到了。“還開了槍…”
“太殘忍了!”芙蘭的臉因為驚駭而有些蒼白。“明明他們是相愛的!”
“那個人的爺爺,在那一年投了贊成票,是個弒君犯。”瑪蒂爾達小聲繼續說。“我父親堅決不同意姐姐和他來往,更別說結婚了。”
1793年1月18日,法國國民議會投票決定判處路易十六死刑,1月21日路易十六被送上斷頭臺。法國人用régicide(弒君者)這個詞專指當時在投票中贊成處死國王的國民議會議員。
“可是恕我直言,您一家現在豈不是在為弒君者的后人服務嗎?而且好像還很盡心呢”夏爾略帶著惡意地調侃了一句。“我原本以為伯爵似乎不是很在意這種事的呢…”
是的,當今路易-菲利普國王的父親,那位投機革命的前奧爾良公爵(他還惡趣味地宣布自己是第三等級,并把名字改成了菲利普-平等),當時作為國民議會議員也在這個問題上投了贊成票,是一位毫無疑問的弒君者。所以當今的法蘭西國王很顯然就是弒君犯的后代——如果這個罪名真的有必要存在的話。因為這件事的關系,身為波旁王室支系的奧爾良系一直不受直系和保守派貴族的待見。
順帶一說,這位前奧爾良公爵也被雅各賓派于1793年11月送上了斷頭臺,倒是什么也沒撈到。
瑪蒂爾達有些發窘。“當時的奧爾良公爵先生不是被迫的嘛…”看見夏爾又想說什么大逆不道的話,她忙做了個手勢阻止了,然后繼續說了下去,“好吧,我們別糾結這個問題了。不僅他的爺爺是個弒君犯,而且他也沒有什么財產,也沒有什么地位…我的父親查了,他之前是一位軍官,之前在北非服役過,作戰還算勇敢,獲得過幾枚勛章,還得到了上尉軍銜。但是由于被人告發他經常發表一些激進的共和派言論,他一年前已經從軍中退役…”
“也就是說他現在又沒有錢又沒地位,所以您的父親堅決不愿意將您的姐姐嫁給他,對嗎?”夏爾總結道。
瑪蒂爾達動了動嘴唇,似乎還想說什么辯解的話,但是最后她還是干脆地點了頭。“是的,就是這樣,而且我也看不出現在他的態度會有什么松動。”
“您的姐姐應該懇求過很多次吧,否則不會直接走這一步。”
“是的,姐姐求過父親多次,但是都被父親斷然拒絕了,”瑪蒂爾達面色十分陰沉,語氣中甚至還有些顫抖,“有一次他們還大吵了一架,父親氣得說寧可把姐姐嫁個一個蠢貨,也絕不讓會讓她嫁給那個人。我那天真的看呆了,父親從沒發過那么大火,而姐姐從沒哭得那么厲害過…”
“我很榮幸,迪利埃翁小姐。”夏爾突然說。
“嗯?”
“在您的眼里,我比一個蠢貨強,我很感謝您對我的評價。”夏爾鄭重地道謝。
瑪蒂爾達突然笑了出來,臉上的陰霾散了不少。
“您果然發現了,沒錯,我打算撮合您和姐姐,如果姐姐移情別戀愛上您的話,那一切問題不都直接解決了?可惜…”她又黯然搖了搖頭,“太晚了。我真的沒想到,那一天居然姐姐已經打算干出這種事了!”
“看樣子他們確實已經愛得很深了。”夏爾冷靜地評價。
“那現在,您家里現在是打算怎么辦呢?”瑪麗問。
“一團亂麻,”瑪蒂爾達低下了頭,“姐姐自從被抓起來之后就一直哭鬧,問她的情人到底怎么樣了,有沒有生命危險,連飯也不肯吃;而父親也對她不理不睬,而且好像是打算隨便找個人把姐姐嫁出去…要么就把姐姐送進修道院。”
“太殘酷了…”芙蘭看著自己的哥哥。“您的姐姐會接受這種命運嗎?”
“不知道,也許…不會吧…”瑪蒂爾達皺緊了眉頭,“也許…也許…上帝啊,也許她真會去死的!”
“上帝啊!”瑪麗也驚呼起來。
“那您打算怎么辦?”夏爾倒還保持著冷靜,“您今天來,肯定不只是為了告訴我們您家里的這些——恕我直言——丑聞吧?”
“丑聞?”瑪蒂爾達又苦笑了起來,“沒錯,確實是丑聞。但是…”
她的表情突然凝重起來,里面帶著莫大的決心。“比起丑聞來,我更看重姐姐的生命!父親現在似乎是打算不管這個女兒了,但是…但是我要管,我要救出姐姐來!”
“嗯,救出來!”芙蘭和瑪麗同時應了一聲。
少女們在這種浪漫故事面前總是沒什么抵抗力的。
夏爾用眼神阻止了兩個丫頭的起哄。“那您打算怎么救呢?”
瑪蒂爾達吸了口氣,然后鄭重回答。
“里應外合,我先讓姐姐跑出禁閉室,然后您們將她帶走。”
“怎么讓她跑出來呢?她現在應該被看得很緊吧?”夏爾質疑。
“當然要先老實幾天,麻痹一下家里負責看押她的仆人。然后…”瑪蒂爾達突然抬起了頭,看著夏爾,“特雷維爾先生,您覺得我這幅眼鏡怎么樣?”
“嗯,挺好看的,黑色玳瑁框配著您潔白的肌膚給了您一種神秘的知性美,鏡片的每次反光都能讓人心馳神搖,相比較您以前的細金絲邊框所帶來的雍容華貴,現在的眼鏡給了您別樣的魅力…不過我建議您每隔幾天換一次眼睛,不要老是用同一樣,這樣您的氣質和魅力就將無人能擋。請您不要質疑我的評斷,我可是專業的眼鏡娘評定磚家,沒錯的…”最后一句夏爾說得很小聲。
瑪蒂爾達臉上突然布滿了紅暈,然后幾乎是喊了出來。
“您在說什么傻話啊!我的意思是這么厚重的眼鏡下,您能完全看清我的臉嗎!”
夏爾從興奮中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的妹妹正用熟悉的看一團破畫布的眼神看著自己,就連一直用崇拜的目光看著自己的瑪麗,眼神也有些奇怪。
“呃…您不要介意,我剛才…”夏爾的臉有些發窘,突然他想到了什么,“您的意思是………換裝?!”
“是的,我這幾天都會用這副眼鏡,然后每天都去探視姐姐,讓家里人熟悉我這副裝扮和行動規律。然后,再過幾天,我就進去和姐姐換裝,讓姐姐跑出來!我和姐姐的樣貌差不了太多,身高也差不多,如果換裝的話應該不會被立即發現。”瑪蒂爾達捏緊了小小的拳頭。“到時候,您就負責在外接應,我家里的墻壁和鐵柵欄,有幾處是在宅邸的視線死角之外,在行動那天您將我指定地點的柵欄割斷一兩條,我姐姐就能跑出來了…”
夏爾靜靜地聽著瑪蒂爾達有條不紊地陳述自己的計劃,心里在驚嘆。
這么說來,其實來這兒之前,瑪蒂爾達的計劃就已經開始實施了?這個小妞還真的挺不簡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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