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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菩薩和臭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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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菩薩和臭蟲  錢是男人不可缺少的,女人也是。

  錢能惹禍,女人惹的禍更多。

  除此之外,錢還有一樣和女人相同的地方:來得容易,去得一定也快。

  郭大路一向認為自己是個很有原則的人,無論做什么事都有原則。

  他吃鴨子的原則是:“有肉的時候,絕不啃骨頭,有皮的時候,絕不吃肉。”

  現在鴨子的皮都已被剝光了,剝了皮的鴨子看來就像是個五十歲的女人被剝光了衣服,忽然變得說不出的臃腫可笑。

  柚子卻像是二十歲的女人,皮剝得越干凈,就越好看。

  很少人能從鴨子身上聯想到女人,郭大路能。

  酒已喝下他肚子,錢已裝進他口袋的時候,無論從任何東西上,他都能立刻聯想到女人。

  現在酒已喝完,珠寶也已分成四份。

  郭大路眨眨眼,忽然道:“你們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誰也沒有打算。

  燕七瞪著他,道:“莫非你有什么打算?”

  郭大路眼睛盯著只剝了皮的鴨子,道:“大家都已經憋了很久,今天當然都應該去活動活動,否則骨頭只怕都要生銹了。”

  燕七道:“我們的骨頭不像你,——有了幾個錢就會發癢。”

  郭大路嘆了口氣,又笑了,道:“就算我是賤骨頭,反正我想去活動活動。”

  燕七道:“你是不是想單獨活動?”

  郭大路道:“嗯。”

  燕七冷笑,道:“我就知道有些人只有窮的時候才要朋友,一有了錢,花樣就來了。”

  郭大路瞪眼道:“你難道沒有單獨活動過?”

  燕七扭過頭,道:“你要走,就走吧,又沒有人拉住你。”

  郭大路站起來,又坐下,笑道:“我只不過想單獨活動個一天半天,明天晚上我們再見面。”

  沒有人理他。

  郭大路搓著手,又道:“麥老廣既已被抓去,這里就連家好館子都沒有了,我知道縣城里有家奎元館,酒菜都不錯,好在縣城也不遠,明天我們就在那里見面如何?…我請客。”

  還是沒有人理他。

  郭大路急了,道:“難道我連單獨活動一天都不行嗎?”

  王動這才翻了個白眼,道:“誰說不行?”

  郭大路道:“那么明天你去不去?”

  王動道:“你難道就不能把酒菜從奎元館買回來請我么?”

  郭大路道:“求求你,不要這么懶行不行?你也該去買幾件新衣服換換了,這套衣服再穿下去連你的人都要發霉。”

  王動忽然站起來,慢慢地往外走。

  郭大路道:“你要到哪里去?”

  王動道:“到麥老廣的床上去。”

  郭大路道:“去干什么?”

  王動嘆了口氣,道:“到床上去還能干什么?當然是去睡覺,你到床上去難道是干別的事么?”

  郭大路笑了,他的確是想干別的事去,而且的確是在床上。

  他站起來,笑道:“你在這里睡一覺也好,反正明天要到縣城去,也省得再回家還要來回的跑。能少走一段路也是好的。”

  王動道:“答對了。”

  郭大路瞟了燕七一眼,道:“你明天是不是也跟王老大一起去?”

  林太平點點頭,燕七卻淡淡道:“我今天就跟你一起去。”

  郭大路怔了怔,道:“可是…我…”

  燕七也瞪起了眼,道:“你怎么樣?難道一有了錢,就真的連朋友都不要了?”

  郭大路一路走,一路嘆著氣。

  燕七用眼角瞟著他,道:“你怎么回事?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郭大路苦著臉,道:“好像吃壞了,肚子有點不舒服。”

  燕七冷冷道:“我看你難過的地方恐怕不是肚子吧。”

  他忽然笑了笑道:“其實你什么地方難過,我早就清楚得很。”

  郭大路道:“你清楚?”

  燕七眼珠子轉動,道:“有經驗的都知道一句話,叫‘單嫖雙賭’,我怎么會不清楚。”

  郭大路怔了半天,只有笑了笑,苦笑著道:“你以為我撇開你們,是想一個人溜去找女人?”

  燕七道:“你難道沒有這意思?”

  郭大路不說話了。

  燕七悠然道:“其實這也不是什么丟人的事,男人有了錢,哪個不想找女人?”

  郭大路立即接著問道:“你難道也有這意思?”

  燕七不說話了。

  燕七道:“老實說,跟著你,就是要你帶我去,我知道你在這方面一定很有經驗,是不是?”

  郭大路“嗯”了一聲,忽然咳嗽起來。

  燕七道:“像你這樣又風流、又瀟灑的花花公子,當然一定知道在什么地方才能找到最好的女人。”

  他用眼角瞟著郭大路,又道:“大家既然是朋友,你總不能不指點我一條明路吧。”

  郭大路的臉好像已有點發紅,喃喃道:“當然,當然…”

  燕七道:“那么我們現在該怎么走呢?”

  郭大路道:“當然是…先到城里去再說。”

  燕七又笑了笑,道:“其實你本該把王老大他們也一起找來的,讓他們也好開開眼界,我真不懂你為什么要瞞著他們。”

  郭大路一點也不想瞞別人,他本覺得找女人并不是什么丟人的事。

  找不到女人才丟人。

  他瞞著別人,只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才找得到女人。

  他根本還沒有找過。就因為還沒找過,所以才想找。所以才想得這么厲害。

  縣城好像很快就到了。

  一進城,燕七就問道:“現在我們該怎么走呢,往哪條路走?”

  十步之內,必有芳草。

  郭大路干咳了幾聲道:“往哪條路上走都一樣。”

  燕七道:“都一樣?”

  郭大路道:“哪條路上都有女人。”

  燕七笑道:“我也知道每條路上都有女人,但女人卻有很多種,問題是哪條路上才有你要找的那種女人?”

  郭大路擦了擦汗,忽然間計從心上來,指著旁邊一家茶館,道:“你先到那里去等著,我去替你找來。”

  燕七眨著眼,道:“我為什么要在這里等,難道不能我們一起去嗎?”

  郭大路正色道:“這你就不懂了,這種地方都很秘密,越秘密的地方越精彩。但若看到陌生人,她們就不肯了。”

  燕七嘆了口氣,道:“好吧反正你是識途老馬,我什么都得聽你的。”

  看著燕七走進茶館,郭大路才松了口氣。

  誰知燕七又回過頭,大聲道:“我在這里等你,你可不能溜呀!”

  郭大路也大聲道:“我當然不會溜的。”

  他的確不想溜,只不過想先將行情打聽清楚,好教燕七佩服他。

  “像我這樣又風流、又瀟灑的花花公子,若連這種地方都找不到,豈非要叫燕七笑掉大牙,而且至少要笑上個三五年。”

  他用最快的速度轉過這條街,前面的一條街好像還是和那條一模一樣:有茶館、有店鋪、有男人,當然也有女人。

  “但哪個才是我要找的那種女人呢?”他看來看去,哪個都不像,每個女人好像都很正經。

  “干這種事的人,臉上又不會貼著招牌的。”

  郭大路站在路旁,發了半天怔,自己鼓勵自己,安慰自己:“只要有錢,還怕找不到女人?”

  他準備先去買套風光的衣服再說。“人要衣裝,佛要金裝”,穿得風光些,至少先占了三分便宜。

  奇怪的是,買衣服的鋪子好像也不太容易找。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忽然看到有個人在里面選衣服,竟是燕七。

  “這小子居然沒有在茶館里等我。”

  只聽燕七在里面笑著道:“要最好看的衣服,價錢貴點沒關系,今天我與佳人有約,要穿得氣派些。”

  郭大路皺起了眉頭:“難道這小子反而先找到路了么?”

  看到燕七滿臉春風的樣子,郭大路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既然你不仁,我又何妨不義,現在你總不能說我溜了吧。”

  他決定連衣服都不換,決定撇開燕七了。

  “姐兒愛的是俏,鴇兒愛的是鈔,我既俏又有鈔,換不換衣服又何妨?”

  這條街上也有茶館,一個人手提著鳥籠,悠悠然從茶館里走了出來。

  這人年紀并不大,但兩眼無光,臉色發青,一臉疲勞過度的樣子,而且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他是干什么疲勞過度的。

  郭大路忽然走過去,抱抱拳,笑道:“我姓郭,我知道你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你,但現在我們已經認得了。”

  他做事喜歡用直接的法子。

  幸好這人也是在外面混混的,怔了怔之后,也笑了,道:“郭朋友有何見教?”

  郭大路道:“人不風流枉少年,這句話你想必也有同感。”

  這人道:“原來郭兄是想風流風流。”

  郭大路道:“正有此意,只恨找不著上天臺的路而已。”

  這人笑道:“郭兄找到我,可真是找對人了。但要風流,就得有錢,沒有錢是要被人打出來的。”

  郭大路被人打了出來。

  他忽然發現姐兒并不愛俏。

  姐兒愛的也是鈔。

  郭大路并不是個好欺負的人,絕不肯隨隨便便挨人打的。可是他又怎么能跟這種女人對打呢?

  他膀子上被人咬了兩口,頭上也被打出了個包,現在他一只手摸著頭上的這個包,一只手還在摸著口袋。

  口袋是空的,比他的肚子還空。他明明將那份珠寶放在這口袋里的,現在卻已不見了。

  早上吃的鴨皮,現在都已消化得干干凈凈,酒也早就變成了汗。

  等到天黑時,汗都流干了。

  郭大路找了個破廟,坐在神案前,望著那泥菩薩發怔。泥菩薩好像也正望著他發怔。

  他本來已計劃得很好,準備先舒舒服服的吃了一頓,再舒舒服服的洗個澡,他甚至已想像到一雙玉手替他擦背時的旖旎風光。

  可是現在呢?

  現在替他擦背的是只臭蟲,也許還不止一只,他坐著的蒲團就好像是臭蟲的大本營,好像全世界的臭蟲都已集中到這里,正一隊一隊的鉆人他衣服,準備在他背上開飯。

  郭大路一巴掌打下去,只恨不得一巴掌將自己打死算了。

  “我這人難道是天生的窮命?就不能有一天不挨餓的?”

  他忽然又想到了朋友的好處。

  “我為什么要一個人單獨行動?為什么要撇開燕七呢?”

  想到他們現在一定在大吃大喝,他更餓得幾乎連臭蟲都吞得下去。

  “一個人的確不該撇開他的朋友,無論想干什么,也得跟朋友在一起,除了朋友外,世上還有什么值得珍惜的呢?”

  郭大路忽然變得又珍惜友情,又多愁善感起來——無論誰又窮又餓的時候,他都會變成這樣子的。

  幸好明天又要和他們見面了,但他只希望時間過得越快越好。

  “我這么樣想他們,他們說不定早已忘了我,王動一定早已呼呼大睡,燕七說不定正在跟他的佳人打情罵俏。”

  想到這里,郭大路又不禁長長嘆了口氣,忽然發現自己實在是個很重友情的人,覺得自己對朋友,總比朋友對他好。

  于是他又覺得安慰,安慰中又帶著點傷感。

  這種心情使他暫時忘記了別的。

  他忽然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郭大路一醒來就決定先到奎元館去等他的朋友。

  他決定先大吃一頓,等他的朋友來付鈔。

  他決定選最好的吃,來補償補償這一夜受的罪。

  他只覺得每個人都應該好好補償補償他,因為他幾乎已忘了自己是為什么受的罪,為什么吃的苦。

  這也許因為他的頭已餓得發暈,昏昏迷迷中,他好像覺得自己這一切都是為了朋友而犧牲的。

  他很同情自己。

  只可惜奎元館的老板并不這么想。非但沒有開門,連窗子都沒有開。

  郭大路當然不會怪自己來得太早,只怪這些人太懶,為什么到現在還不開門,難道存心跟他過不去?

  一個餓得發暈的人,通常都不太講理的。

  他正想去敲門,后面忽然有個人拍了拍他的肩頭,道:“早。”

  燕七穿著身嶄新的衣服,滿面春風的站在那里,一副吃得飽、睡得足的樣子。

  郭大路一肚子沒好氣,嘟著嘴道:“現在還早?太陽都曬到屁股上了。”

  燕七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為什么不躺在美人膝上多曬曬太陽呢?”

  郭大路道:“那里臭蟲太多。”

  燕七道:“臭蟲?美人窩里怎么會有臭蟲?”

  郭大路也發覺自己說漏嘴了,咳嗽了兩聲,嘿嘿笑道:“并不是真的臭蟲,只不過她那雙手老是在我身上爬來爬去,比臭蟲還討厭。”

  燕七眨了眨眼,搖頭嘆息道:“最難消受美人恩,你真是有福不會享,我想找個臭蟲在我身上爬爬還找不到哩。”

  郭大路道:“哈哈,哈哈。”

  他也想笑得開心些,但聲音卻偏偏像是從驢脖子里發出來的,好像有只腳踩著了驢脖子。

  燕七上上下下的瞧著他,道:“你是不是肚子又不舒服了?一定又吃得太飽。”

  郭大路道:“嗯。”

  燕七吃吃笑道:“那位姑娘既然對你這樣好,一定親自下廚房,特別弄了不少好東西給你吃,好讓你補補元氣:,”

  郭大路冷冷瞟了他一眼,道:“想不到你忽然也變得很有經驗了。”

  燕七又嘆了口氣,道:“我怎么有你這么好的福氣呢。”

  郭大路道:“你昨天晚上到哪里去了?”

  燕七道:“你還好意思問我,我在茶館里等得發昏,連你的鬼影子都沒等著,只好一個人孤魂野鬼般到處亂逛,差點連睡覺的地方都找不到。”

  “原來這小子也會裝蒜。”

  郭大路恨得牙癢癢的,偏偏又不能拆穿他的把戲,只好嘿嘿笑道:“誰叫你沒耐心多等等的?害得我一個人要應付好幾個大姑娘,簡直煩得我要命。”

  燕七搖著頭,不停的唉聲嘆氣,好像后悔得要命。

  郭大路又有點開心了,接道:“其實你也用不著難受,下次總還有機會的。尤其其中有個小姑娘,不但長得漂亮,對人更溫柔體貼,你心里想要什么,用不著開口,她已經替你準備得好好的。”

  燕七聽得眼睛發直,道:“這么樣說來,她簡直是位救苦救難的泥菩薩。”

  郭大路怔了怔道:“泥菩薩?哪里來的泥菩薩?”

  他忽然想起昨天廟里的那泥菩薩。

  燕七笑道:“我的意思是女菩薩,專門救男人的女菩薩。”

  郭大路這才松了口氣——做過賊的人,心總是比較虛的。

  燕七道:“今天早上那女菩薩替你做了些什么好東西吃?”

  郭大路咽了口口水,淡淡道:“也沒什么好吃的,只不過是些燕窩、雞湯、面、包子、火腿、蛋…”

  他簡直恨不得把自己心里想吃的東西全說出來,雖然沒吃到,至少也解解饞。

  只可惜他實在說不下去了,因為再說下去,他口水立刻就要流下來。

  燕七嘆道:“看來你非但艷福齊天,口福也真不錯,我卻已經快餓死了,非要找個地方吃東西去不可…”

  他話還沒有說完,郭大路已搶著道:“到哪里去吃?我陪你去。”

  燕七道:“不必了,你既然已吃飽,我怎么好意思叫你陪我?”

  郭大路又急又氣,已經忍不住快將老實話說出來了,幸好就在這時,奎元館的門忽然開了一扇,——個人從里面探出頭來,眼睛半閉,仿佛終年都睡不醒,一臉懶洋洋的樣子,斜眼瞄著他們,淡淡道:“小店就有東西吃,客官為什么要舍近求遠?”

  燕七和郭大路全都笑了。

  王動!

  郭大路失笑道:“你這人做事倒真是神出鬼沒,究竟是什么時候來的?什么時候做丁奎元館的伙計?”

  王動淡淡道:“難得被郭大少請次客,若是睡過了頭,錯過機會,豈非冤枉得很?倒不如索性頭一天晚上就趕來,睡在這里等,也免得走路。”

  燕七笑道:“好主意,王老大做事果然是十拿九穩,能請到這么誠心誠意的客人,做主人的也一定感動得很。”

  郭大路滿肚子苦水吐也吐不出,只有嘿嘿的干笑,喃喃道:“我實在感動得很,簡直他媽的感動極了。”

  王動道:“現在還沒到你感動的時候,等我們吃起來,那才真要你感動哩。”

  燕七笑道:“不錯,非他媽的要他感動得眼淚直流不可。”

  奎元館地方不小。有樓上樓下兩層,樓下也有十七八張桌子。

  晚上桌子就都拼在一起,店里的伙計就在桌子上打鋪。

  店里一共有七個伙計,現在正一個個睡眼惺忪地爬起來,紛紛招呼著王動,顯得既殷勤又親切。

  “王大哥等的人已經來了么?”

  “還不快起來招呼王大哥的客人!”

  郭大路眼睛發直,真想問問王動,什么時候又做了這些人的大哥?

  他忽然發覺王動這人做事不但神出鬼沒,而且交朋友也有兩手,他自己就永遠沒法子跟飯鋪的伙計交上朋友。

  燕七已忍不住問道:“這地方你以前常來么?”

  王動道:“這還是第一次。”

  燕七的眼睛也直了,心里也實在佩服得很,一天晚上就能夠將飯鋪里的伙計弄得這么服帖,可真不是件容易事。

  王動道:“你們要吃什么,說吧,我這就叫他們去起火。”

  燕七道:“給我來碗燉雞面,煮三個蛋下去,再煎兩個排骨,有炸魚和咸肉也來兩塊。”

  王動道:“我也照樣來一份好了,郭大少呢?”

  郭大路又咽了口口水,道:“我…”

  他的話還沒有說出口,燕七已搶著道:“他不要,他已經吃得快脹死了。”

  郭大路又急又氣又恨,恨得牙癢癢的,手也癢癢的,恨不得把拳頭塞到這多事婆的嘴里去。

  燕七眼珠子直轉,好像在偷偷笑,忽又問道:“林太平呢?來了沒有?”

  王動道:“也來了,還在樓上睡大覺。”

  燕七笑道:“看不出他睡覺的本事倒也不小。”

  樓上非但沒有人,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屋角里有幾張桌子拼在一起,桌上的確鋪著被,但被窩卻是空的。

  燕七道:“他的人呢?”

  王動也在發怔,道:“我剛剛下樓的時候,他明明還睡在這里的,怎么一下子人就不見了?”

  燕七道:“你沒看到他下樓?”

  王動搖搖頭,眼睛盯著扇窗子。

  燕七笑道:“看來這人做事也有點神出鬼沒,又不要他付賬,他溜什么?”

  他眼睛也隨著王動向那扇窗子看過去。

  樓上一共有八扇窗子,只有這扇窗子是開著的。

  燕七又道:“剛才這扇窗子是不是開著的?”

  王動道:“沒有,我不喜歡開著窗子睡覺,我怕著涼。”他悄悄地走向窗口。

  窗下就是奎元館的后門,后門對著條小河,河上有條小橋。

  河水雖然又臟又臭,小橋雖然又破又舊,但現在太陽剛升起,淡淡的陽光照著河水,河水上的晨霧還未消散,微微的風吹著河邊的垂柳,風中隱隱傳來雞啼,看來倒真還有幾分詩情畫意。

  煞風景的是,橋對面正有個背著孩子的婦人蹲在河邊洗馬桶。

  燕七皺了皺眉,又皺了皺鼻子,大聲道:“這位大嫂,剛才有個人從這扇窗戶里下去,你瞧見了沒有?”

  婦人抬起頭,瞪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喃喃道:“大清早的,這人莫非撞見鬼了么?”

  燕七碰了一鼻子灰,只有苦笑著喃喃道:“這小子到哪里去了?莫非掉在河里淹死了么?”

  郭大路肚子越來越空,虛火上升,正想找個人出出氣,板著臉道:“淹死一個少一個,就怕他淹不死。”

  王動眼角瞟著他,道:“這人今天早上怎么這么大的火氣,難道昨天晚上還沒有把火氣放出去?”

  燕七吃吃笑道:“人家昨天晚上又有臭蟲,又有女菩薩,就算有天大的火,也該出得干干凈凈。”

  王動道:“女菩薩?臭蟲?難道昨天晚上他睡在破廟里的?那就不如到這里來睡桌子了。”

  郭大路的臉一下子就漲得通紅,幸好這時伙計已端著兩碗面上樓。

  好大的兩碗面,還外帶兩大碟燒魚排骨。一陣陣香味隨著熱氣往郭大路鼻子里鉆,你叫郭大路怎么還受得了?

  郭大路忽然集中注意,全心全意地盯著桌子下面,就好像桌子下面正有幾個小妖怪在演戲。

  燕七和王動嘴里雖在吃著面,眼睛也不由自主隨著他向桌子下瞧了過去。

  郭大路就趁著這機會,飛快的伸出手,往最大的一塊排骨上抄了過去。

  誰知他的手剛摸到排骨,一雙筷子突然平空飛過去,“波”的,在他手背上重重的敲了一下。

  燕七正在斜眼瞟著他,帶著笑道:“剛吃了十七八樣東西,還想偷人家的肉吃,難道真是餓死鬼投胎?”

  這小子當真是天生的一雙賊眼。

  郭大路漲紅著臉,訕訕的縮回了手,喃喃道:“狗咬呂洞賓,好心替他趕蒼蠅,他反而要咬我一口。”

  燕七道:“這么冷的天,哪來的蒼蠅?”

  王動道:“蒼蠅雖沒有,至少臭蟲有幾個。”

  這兩人今天也不知犯了什么毛病,時時刻刻都在找郭大路的麻煩,隨時隨地都在跟他作對。

  郭大路只好不理不睬,一個人發了半天怔,忽然笑道:“你們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沒有人說話,因為嘴里都塞滿了肉。

  郭大路只好自己接著道:“我在想,這碗面的味道一定不錯。”

  燕七喝口面湯把肉送下肚,才笑道:“答對了,我們真還很少吃到這么好吃的面。”

  郭大路道:“你知不知道這碗面為什么特別味道不同?”

  燕七眨眨眼,道:“為什么?”

  郭大路悠然道:“因為這碗面是用河里的水煮的,洗馬桶的水味道當然特別不同了。”

  燕七居然不動聲色,反而笑嘻嘻道:“就算是洗腳水煮的面,也比餓著肚子沒有面吃好。”

  郭大路怔了半晌,忽然跳起來,張開雙手,大叫道:“我也要吃,非吃不可——誰再不讓我吃,我就要拼命了。”

  林太平坐著在發怔。

  他已回來了很久,發了半天怔,好像在等著別人問他:“怎么會忽然失蹤?到哪里去·了?干什么去了?”

  偏偏沒有人問他,就好像他根本沒有離開過似的。

  林太平只有自己說出來,他先看了郭大路一眼,才緩緩道:“我剛才看到了一個人,你們永遠都想不到是誰。”

  郭大路果然沉不住氣了,問道:“那個人我認不認得?”

  林太平道:“就算不認得,至少總見過。”

  郭大路道:“究竟是誰?”

  林太平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因為我也不認得他。”

  郭大路又怔住廠,苦笑著道:“這人說的究竟是哪一國的話?你們誰能聽得懂他在說什么?”

  林太平也不理他,接著又道:“我雖不認得他的人,卻認得他那身衣服。”

  郭大路忍不住又問道:“什么衣服?”

  林太平道:“黑衣服。”

  郭大路笑了,道:“穿黑衣服的人滿街都是,我隨便從哪里都能找到幾十個。”

  林太平道:“除了他的衣服外,我還認得他的那柄劍。”

  郭大路這才·聽出點名堂來了,立刻追問道:“什么樣的劍?”

  林太平道:“一尺七寸長的劍,卻配著四尺長的劍鞘。”

  郭大路吐出口氣,道:“你什么時候看到他的?”

  林太平道:“你們來的時候。”

  郭大路忽然笑了,道:“你認為這件事很奇怪?”

  林太平道:“你認為不奇怪?”

  郭大路道:“他本來就是要到縣城里來交差的,你若沒有在這里看到他,那才奇怪。”

  林太平道:“他本來應該將金獅子、棍子、鳳棲梧和那批賊贓都交到衙門里去,是不是?”

  郭大路道:“是。”

  林太平道:“但衙門里卻沒有聽說過這件事,這兩天根本沒有人押犯人來。”

  郭大路這才覺得有點吃驚道:“你怎么知道的?”

  林太平道:“我已經到衙門里去打聽過了。”

  郭大路想了想,道:“也許他準備將犯人押到別的地方去。”

  林太平道:“沒有犯人。”

  郭大路皺眉道:“沒有犯人是什么意思?”

  林太平道:“沒有犯人的意思,就是金獅子、棍子、鳳棲梧,已經全不見了,那批賊贓也不見了,我一直追蹤到他落腳的地方,那地方只有他一個人。”

  郭大路怔住了。

  燕七和王動也怔住了。

  林太平將郭大路面前的酒一飲而盡,淡淡道:“現在你認為這件事奇怪不奇怪?”

  郭大路道:“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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