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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遼西雙城(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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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的節堂之上又是一番激烈的爭議,不過還好,一切大致已經決定。

  監軍使張居翰雙眼作凝思狀,越過節堂,直透天際。

  “二十七…”又是一只麻雀掠過院外的樹梢,然后飛出了視線之外。張居翰回了回神,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掃視一遍堂上諸將,繼續饒有興味的盯著院外那顆老槐樹。

  一上午的軍議結束,結束前劉仁恭按慣例轉過頭來問:“監軍,你看如何?”

  張居翰頜首:“好。”于是軍議完畢,他也起身,跨上劉仁恭送給他的一匹河曲馬,緩緩返回監軍府。這匹河曲馬來自隴右,渾身栗色,極為神駿,對這匹馬張居翰還是非常喜愛的,對于送馬的劉仁恭,他也很是感激。

  這個時代,中官已然失去了當年的威嚴,能夠和劉仁恭相處融洽,不被趕走或是干脆殺掉,已經是自己這幾年孜孜努力之后的最好結果了,殊為不易。

  中官監軍藩鎮是天寶年間真正形成的朝廷常制,朝廷在各處藩鎮設監軍使院,派駐內廷中官。監軍是天子家奴,又身為刑余之人,對皇室的依附性遠遠超過別人,相對而言,皇帝用起來比較放心。作為天子外派的重臣,監軍不僅有限制地方權力的職責,還擔負著調和藩鎮內部的任務,同時,監軍還是“溝通中外”的重要渠道,起著上情下達的作用。

  大唐是一個監軍味道濃郁的朝代,監軍們手中秉持的權力極重,一度達到了可決藩帥生死的程度,比如邊令誠之于高仙芝和封常青;也可定節度使藩帥高位的歸屬,如貞元年間監軍使朱希顏、俱文珍先后舉薦李萬榮、劉逸準為宣武軍節帥舊事;最盛之時,監軍們甚至有匡扶社稷的定鼎之功,比如程元振之于肅宗、魚朝恩之于代宗。

  但張居翰沒有趕上那個對監軍使們來說最黃金的時代,他很遺憾的生在了這個唐末亂世,他出任監軍的時候,正是大唐各地監軍使們江河日下的時期。

  張居翰生于大中十年,那是大唐顯露出最后一段“中興氣象”的時代,在宣宗皇帝的統治下,大唐重新煥發了青春,皇帝整治了延續數十年的牛李黨爭,收復了河湟地區,平定了吐蕃的兵亂,就連一貫桀驁不馴的河北三鎮都服服帖帖,不敢稍有異動。

  掖庭令張從玫收養了他,后以恩蔭入宮服侍皇帝。到了僖宗朝,張居翰以辦事認真、一絲不茍贏得了大宦官、神策軍中尉、左監門衛大將軍田令孜的賞識,官至樞密承旨、內府令,天子賜服緋,恩寵有加。到了中和年間,他被派駐幽州,出任盧龍軍監軍使,成為一方大員。

  可這個時候的藩鎮已經不比宣宗朝的藩鎮了,歷經懿宗、僖宗兩位荒唐天子,又經逢黃巢亂兵,朝廷的威嚴早已丟失殆盡,各地藩鎮對朝廷的敕令早已不屑一顧,于是,想做一番事業的張居翰處境艱難。

  張居翰在盧龍軍任監軍使十多年間,先后經歷了李可舉、李全忠、李匡威、李匡籌、劉仁恭等五位節度使當政,遭遇李全忠叛亂、李匡籌叛亂、劉仁恭叛亂三次盧龍高層的兵變更迭,早已學會了明哲保身的縮頭鳥處世方法,如其他各鎮監軍們一樣,戰戰兢兢的生活在各大藩帥的陰影之下,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

  尤其到了劉仁恭為帥的這幾年,事這位大頭軍出身的大帥更加謹慎恭敬,張居翰終于算是得到了這位節帥的認可,不用再為小命發愁。當天子日益窘迫的時候,他甚至得到了劉仁恭“強行留任”的庇護,得以遠離長安那個權力斗爭的漩渦。

  當然,能夠得到劉仁恭的認可,全賴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有時候甚至兩眼全閉的處政方式,他謹守兩個凡是,即凡是劉仁恭不讓他知道的,他裝作不知道,凡是劉仁恭想讓他知道的,他一定說“好”。比如去年南征魏博之際,大帥劉仁恭暫時性的遺忘了他,他也同時遺忘了自己的監軍使命,沒有向朝廷發出一個字的文告,又比如這次抵御宣武軍的進犯,今天在面對大帥“向朝廷發文,申求大義”的要求時,他滿口應“好”。

  張居翰回到監軍使院,用罷餐飯,來到書房,略略思忖之后,提筆開始寫奏折。

  張居翰知道這封奏折是沒有任何效果的,奏折發到長安后,就算天子想管,朝廷也完全不可能有那個實力去過問,更何況天子境況窘迫,朝政幾乎停頓,樞密使宋道弼等中官和宰相崔胤為首的朝官正在激烈爭權,可以預計的是,這封奏疏上去之后必將塵封而無人過問。

  但在張居翰心里,這份奏疏是寫給劉仁恭看的,是以他的用語和詞句都要符合劉大帥的想法,既要怒斥宣武軍無故北犯、趁人之危的不義,又要宣揚盧龍軍不懼入寇、堅決抵抗的決心,著實花了一番心血。寫罷之后,張居翰又仔細看了一遍,提筆圈改了幾處不妥的文句,重新謄抄,蓋上監軍使大印。

  張居翰召來養子張茂安,道:“你去跑一趟,將這份奏疏遞交節度府,請大帥過目。”

  張茂安接了奏疏,正要轉身,就聽張居翰問:“怎么一頭大汗?快去洗洗,這番樣子如何見人?”

  張茂安笑道:“是,兒子適才正與平州軍李宣節請教戰陣殺伐的招數,大人見召,兒子來不及梳洗,便過來了。”

  張居翰怒道:“說過你多少次,少與幽州的軍將來往,過往甚密即是取死之道,你何故聽不進去?你喜好武藝,便去尋一些游俠兒學學招法也未嘗不可,怎么又和軍將牽扯?”

  張茂安委屈道:“兒子不是刻意去巴結的,昨夜去教坊喝酒,無意間認識的李宣節。”便將昨夜的事情一一說了。

  張居翰更怒:“又耍你的江湖義氣,這也是你管得的?你這性子若是不改,將來遲早吃大虧!”

  見張茂安唯唯諾諾答應著,似乎并未放在心上,便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咱們客居幽州,雖是朝廷監軍,卻早已沒了往日的風光,便如案板上的魚肉,人家隨時可以下刀子,這個道理你還不明白?雖說只是個潑皮,但人家背后是什么來頭你知道么?就算今日無事,將來呢?說不準下次就會招惹到誰。”

  張茂安當然知道潑皮張九生的來頭,但并不覺得衙內會為了這種事情來監軍院問罪,但既然父親生氣,他也只得低頭認錯。張居翰斥責了一番,這才道:“咱家知道你想去軍伍中歷練廝殺,但如今不同往日了,不要再起這個念頭,若是節度府知道了,說不定就是一場禍事。”

  張茂安張了張嘴,猶豫片刻道:“大人就不能想想辦法?兒子不要監軍的名義,從小卒做起也可。”

  張居翰氣急反笑,道:“你從小卒做起?哪個軍將愿意要咱們這種人?”

  張茂安道:“李宣節愿意要,適才他答允了,兒子正想找機會和大人說…他說無論是入軍中廝殺還是去監軍,他都歡迎…”

  張居翰一愣:“哪個李宣節?”

  “便是收復柳城的平州軍李宣節。”張茂安小聲道。

  張居翰是聽說過李誠中的,也知道這個平州軍的宣節校尉在關外取得的戰績,聽兒子張茂安說的是這個人,頓時心中一動,開始打起了算盤。對自己收養的這個兒子,張居翰是十分關心的。閹人無法生育,繼承香火的希望都在養子身上,他自己如今身在幽州,時時刻刻處于危險之中,性命操于他人之手,這也就罷了,但若是張茂安能遠離這處牢籠之地,得到一個安身之所,未嘗不是一個極好的選擇。

  “李宣節人呢?請他過來一見。”

  “剛走了…要不兒子去把他追回來?”

  “算了…唔,他真說過愿意接你從軍?”

  “昨夜飲酒的時候就答允了,適才也說過‘沒問題’。”張茂安一見似乎有門,連忙道。

  “嗯…做監軍也可以?”

  “是。”

  “唔…此事容某想想…你先把奏疏送到節度府去。”

  張茂安見養父松口,心中大喜,高高興興的應了,走到門口,忽又轉身回來:“大人,兒子還有件事…”

  “說吧。”

  “兒子和李宣節談起如今宣武軍北犯之事,李宣節說,咱們幽州可以請河東軍出兵幫忙的。”

  張居翰一笑:“哪兒有那么簡單,大帥和晉王有大仇,晉王恨咱們到了極處,如何肯出兵?”

  張茂安道:“兒子也是這么說的。但李宣節說,世上沒有永遠的仇恨,只有永遠的利益。”

  張居翰凝神琢磨著這句話,良久,搖頭道:“就算這話有理,那又如何?與咱父子有何關系?就算大帥有此意圖,誰敢去河東?這是九死一生的差事。”

  張茂安道:“李宣節說,若是要去河東求援,咱們監軍院是最合適的,既無性命之憂,成功的可能性也最大。”

  張居翰奇道:“這是為何?”

  張茂安道:“李宣節說,因為咱們代表朝廷。他還說,要想在幽州過得安穩,明哲保身是不夠的,只有對大帥有用的人,大帥才會真正重視。”

  張居翰頓時陷入了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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