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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仁恕之道(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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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航斡石烈一支是品部兩大家氏之一,自品部形成以來,便作為轄賴石烈家的得力助手,牢牢占據了品部大長老的位置。與部族其他長老的推舉不同,大長老始終出自航斡石烈家,便如同俟斤始終由轄賴石烈家繼承一般無二。這一代的品部大長老名叫完失明,在品部之中具有極重的話語權。自俟斤暴病身亡后,完失明對整個部族的影響力顯得更加重大了。

  進入柳城已經數個年頭,品部貴人們占據了城中原有的大戶人家宅院,過上了富貴定居的生活。完失明也不例外,他為自家選擇的是一套三進大院,前院接見外客及辦理部族公務,院中軒敞整齊的空場則置放了一排兵器架子,架子上掛放著刀、槍、弓、斧等諸般兵刃,架子旁還隨地擺放著石鎖等物。得空的時候,這位老人會在場內耍耍刀槍、提提石鎖,回憶一番當年之勇。

  中院是老人會晤秘客、接見心腹、處理重要私事的地方,如今完失明正在中院左廂的茶房內品茶。品茶是完失明進了柳城之后養出來的習慣,以前在草原之上,喝茶只是為了清爽牙口和油膩的行為,純屬生活的必要之舉,就好似吃肉是為了填飽肚子。完失明從沒想過喝茶會有那么多道道在里面,而且依照南人的說法,應該用“品”字更為恰當。

  完失明端坐在一張圓木胡床之上,有時候會不自覺的將垂下的雙腿交叉盤一盤,他總覺得還是坐在氈毯上舒服,可既然聽說“坐床”是大唐貴人們的習俗,完失明便努力按照這種坐法去適應,免得被眼前的這個瘦子鄙薄。

  瘦子名叫崔成,是完失明進入柳城之后認識的一位漢人行商。據崔成自述,他乃是清河崔氏子弟,出于中原五姓七望的貴族門閥,只不過如今戰亂紛起,崔氏家道中落,才不得已走上了行商一途。完失明不知道什么是“五姓七望”,他只知道這個崔成擁有很多海船,每年都要從南方押船渡海,自白狼水入海口逆流而上,直抵柳城。

  這幾年里,崔成帶來了大量品部急需的物資,鹽、茶、白瓷、絹布等等,換取品部積攢在手中的皮毛和各類山貨。當然,每次崔成來到柳城,都會拜訪完失明,并送上一些南方漢人所用的好東西,比如他現在正擺弄的一個大木箱子。

  崔成打開箱子,依次往外取出一件件物什,逐一擺放在完失明面前。

  “上次便與大人說過的,是以此番北上,便帶齊了。此物共二十四件,若想好好品茶,缺一不可…”

  “這是風爐,生火煮茶之用…炭撾,用以碎炭…火夾,夾炭入爐的…”

  “金釜用來煎制茶湯…嗯,這是梨木交床,一會兒某將茶碗放置其上…篩茶的羅、儲茶的合…”

  “玉則,分茶入釜之用…玉方,儲水之物…”

  “此番給大人帶來的是余杭郡臨安附近清涼山所出的毛尖,一兩毛尖大概可換五只羊…玉方中的水來自虎突,在烹茶所用各水中是為一品…”

  完失明瞪大了眼睛聚精會神的盯著崔成行云流水般的烹茶手段,眼見著他猶如舞蹈一般的碎炭燃爐、炙茶碾茶,輕盈流暢的添水調鹽,耳中聽著他細細講解“一沸”、“二沸”、“三沸”的火候和拿捏,最后見他穿花舞蝶般將茶湯分入青瓷茶碗中…一切都是那么云山霧罩,卻又新鮮到了極處。

  小心翼翼的端起一盞茶碗,學著崔成的樣子深吸一口氣,聞得清香撲面而來,不禁微醉。碧綠的湯水襯以青翠的薄瓷,茶盞中便如無物一般。按照崔成的指點,完失明以舌尖吸水,將一盞茶啜飲完畢,只覺余味不絕,口齒生香。

  望著眼前各色精巧的茶具,完失明期盼道:“不知這套茶具花費多少?如何換取?”

  崔成眉頭一蹙,不悅道:“大人怎么如此見外?這些年里,大人對某關照有加,怎敢言‘換取’二字。難道大人一直以來就不曾拿某當朋友?”

  完失明忙道:“老弟別怪,自然是朋友的!只是看這茶具的樣子,必定十分精貴…”

  崔成正色道:“既然大人拿某當朋友,可曾聽說過朋友相贈還要拿東西交換的?這話再也莫提,否則下次某再也不敢登門拜訪了。”

  完失明心中歡喜,好言勸解了幾句,兩人便一邊品茶,一邊談論,不覺已是暮晚時分。等崔成告辭離去,完失明愛不釋手的把玩著眼前琳瑯滿目的各色茶具,心中嘖嘖稱嘆不止。

  圖利到來的時候,完失明還沒舍得將釜中的茶葉置換,水也不知續了幾道,卻已經不是玉方中崔成所帶來的虎突泉水,那水太少,完失明同樣舍不得用。

  圖利坐不慣小小的圓木胡床,將胡床用腳勾開,一屁股坐在厚厚的氈毯上,接過完失明遞來的青瓷茶盞,仰脖一口灌了下去,就好似飲酒一般。

  完失明鄙夷著暗罵了一聲粗鄙,自家盤著的雙腳重新踩正氈毯,雖然不是很舒服,卻感覺自己忽然間高雅了許多,臉上如春風拂面,笑道:“這茶湯滋味很好,大郎君多吃一些。”說著,又將茶盞添滿,遞了過去。

  圖利對大長老這些年附庸漢人風雅的做派早已見多不怪,接過茶盞來卻沒動,沉吟片刻,道:“我打算三日后就出發,去榆關。”

  完失明問:“如此匆忙?勇士們東征辛苦,才回來幾天,尚未好好歇息…眼見離天暖也沒多少日子了,不若在城里多所休整一番,養精蓄銳之后再南征榆關,勝算更大。”

  對于由誰來承繼部落俟斤之位,完失明在明面上還是傾向大郎君圖利的,只不過圖利有一點令完失明不太滿意,就是對契丹人游牧習俗的堅持。無論是撒拉還是偶思,亦或是如今就任大于越的釋魯,契丹連續幾任掌權者都在努力做著改變,向南方漢人學習,學習筑城、冶鐵、開耕,在武力上不懈擴張,逐漸令契丹在草原各族中脫穎而出,成為關外首屈一指的胡族。向漢人學習已經成為了契丹各部高層的模糊共識,在品部之中,尤以大長老完失明最為激進。

  而圖利則不同,老俟斤暴病之后,圖利的軍功越來越高,在部族中的影響力越來越大,可他反對漢化,堅持契丹舊俗的主張也逐漸顯露出來。完失明敏銳的察覺到了圖利的變化,這種變化的發生源自小郎君兀里的出走。本來按照契丹人的古老傳承,部族俟斤的位子應該由部族長老在轄賴石烈的子孫中依據功勞和能力大小來推舉,而弟弟兀里想要爭奪部落俟斤寶座的理由很簡單,他是大母之子,身上流淌的是述律家的血液。這種理由的根源便來自于漢人的“嫡出”觀念。

  完失明能夠理解圖利心中的憤怒,但他認為圖利的遷怒有片面擴大的嫌疑。尤其是占據柳城的這幾年里,完失明感受到了漢人文化的博大和精神,為其深深著迷。既然漢人能夠占據中原繁華之地數千年之久,就說明漢人的這套東西必有可取之處,為何要全盤否定呢?

  因此,完失明雖然認為圖利是下一任品部俟斤的合適繼承者,但卻對正式給予他這個身份有些憂慮,以各種理由拖延部族長老大會的召開。他希望在圖利登上俟斤之位前,能夠通過努力讓圖利的觀念有所改變,以保證品部今后發展方向的正確性和延續性。

  圖利也多少能夠猜出完失明的意圖,他對大長老很尊敬,之前一直盡力與大長老相處融洽,但此刻挾東征大勝之威,又有了底牌,他決定不再忍耐。

  “述律家的阿缽這些時日一直在催促我,讓我盡快從榆關方向撕開口子,打破盧龍軍的關墻防線…這不僅是阿缽的意思,也是耶律家曷魯、阿保機他們的意思,我想,那也代表著大于越的意思…”圖利這句話雖然是對自己急匆匆南下榆關的解釋,但其中所包含的另一層意思已經很明確了——迭剌部那些大人物已經達成了共識,支持圖利成為品部之主。圖利沒有說的是,他還以燕郡以東的大片土地,換取了烏隗部的支持,只不過他對自己的這種做法是否正確有所保留,便沒有提起這件事。

  完失明沉默了一會兒,道:“我老了,已經有些騎不得馬了。這幾年冬天最冷的那些日子,我的腰和腿都會犯疼,疼得很厲害......”

  圖利偏著頭想了想,緩緩道:“航斡石烈家可以留駐柳城,今后柳城便是航斡石烈家的封地。”

  完失明點了點頭,長舒了一口氣:“我可以立刻開始籌備,十天內召開部族長老大會。”

  圖利搖搖頭:“不,長老大會將等我從榆關回來之后召開,我需要拿下榆關向阿缽他們交待…另外,還有兀里,不解決好他的事情,長老大會就算召開了,我也睡不踏實。”

  淺淺的兩盞茶,短短的幾句話,兩人便達成了協議。大長老完失明可以繼續在航斡石烈本家內推行漢化,圖利甚至十分大方的將柳城劃給了完失明。完失明則同意立刻讓圖利成為俟斤,只不過為了更加名正言順,圖利主動將日期推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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