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5年5月10日,比鄰星。
虛空中七彩光芒閃過,闊別一年有余的北方號空天母艦、太湖號補給艦、遠望號移民船和兩艘冷凍移民船出現在預定空域。
超光速極限實驗的成功,大大提高了遠征軍各艦的機動性,原計劃六月底才能與主力匯合的留守分隊最終提前一個半月飛抵比鄰星。
遠征軍全體官兵對遠望號的到來翹首以待,當戰艦出現,各艦中不約而同地響起壓抑的歡呼。
與家人分離整整一年多,出征在外的將士怎能不思念遠方的親人?
現在遠征軍任何一艘飛船都能在一秒鐘的時間內飛越數千公里,一分鐘能繞地球飛九圈,比起地球時代,實際距離絕對是遠得不能再遠。
歡呼來得快去得也快,吳挺的半身像驟然出現在彭澤湖號的大屏幕上,敬禮道:“報告司令,遠征軍后留艦隊歸隊,請指示!”
呂劍收拾起沉重的心情,還禮道:“各艦原地待命,遠望號前出!”
長達二十二公里的巨艦緩緩飛離編隊,與此同時,補給艦彭澤湖號以同樣緩慢的速度漸漸迎上。
燕京號與津門號滯后一個艦位拱衛在彭澤湖號兩側,四艘驅逐艦左右各兩艘,呈雁翅形對稱排開,兩艘突擊艦同樣以一個艦位的差距跟在驅逐艦身后,柳州號和長城號則夾在兩艘突擊艦中央。
十一艘巨艦組成的三角編隊緩慢而凝重,編隊飛至遠望號正前方十多公里的時候,呂劍下達了停止前進的命令,編隊停止,但彭澤湖號補給艦卻單艦飛離編隊,慢慢倒轉艦身,與遠望號對接在一起。
補給艦一側,呂劍身穿全套將軍禮服,肅容整理軍容,在他的身后,十一位艦長腰挺拔,筆直地排一行。
十一位艦長的身后,四千多名遠征軍將士肅然敬立,鴉雀無聲。
艙站緩緩打開,呂劍驀然嘶吼:“撫棺——”吼聲在艦中回蕩不休,回聲陣陣。
余音未落,呂劍以最標準的軍資上前一步,與其他五位艦隊一起,將泛著金屬光澤的合金棺抬起,穩穩地杠在肩膀上。
棺前端端正正地貼著前進基地一役犧牲的基地指揮官周澤林上校,照片上的周澤林雙目炯炯有神,微笑中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他遺體被外骨人切成數塊,四位軍醫花了一個小時,才得以將烈士縫合入殮。
犧牲時年僅三十七歲。
另外六位艦長緊隨其后,棺內是黃河號艦載突擊隊三大隊蒙古族少校大隊長巴特爾,一位豪爽的蒙族漢子。
巴特爾全身被外骨人刺穿四十七處,其中二十四處傷及要害,內臟流出三米多遠。犧牲前仍死死扣住步槍扳機死戰不退,找到他的時候,戰士們無論如何也無法將他的手掰開,戰士們不忍心再驚動這位死戰不退的勇士,將他與愛槍一齊收斂入棺。
犧牲時,年僅三十一歲…
中校單偉國,時任前進基地司令部參謀長,戰士們只找到了他的半邊身體,直到撤離前進基地后,才通過DNA測定確認身份。
中校楊宇,基地后勤部長…
中尉冀文清,基地通訊參謀…
上尉中隊長瞿振林,時任駐前進基地突擊隊中隊長,面骨被外骨人砸得粉碎,遺體只剩下胸部以上,通過身份牌認定身份,后經DNA測定確認。
少尉魏英杰,實習炮長,所在炮塔為凝固光束擊中,因壓力服破損,他的生命永遠地凝固在二十三歲,與他的炮位合為一體。
戰士們不愿破壞他的遺體,因此保留凝固球,烈士犧牲前所在的炮位拆下。是隊伍中唯一一位未能入殮的烈士,最終如何處理,還要看烈士家人的選擇。
戰士石萬祥,突擊隊員,獨自掩護戰友撤退,被外骨人大軍淹沒時引爆裝甲,最終只在戰斗裝甲的殘骸中找到燒焦的兩條斷腿和半截胳膊。
戰士張宗遜…
戰士唐令軍…
戰士王俊臣…
戰士安玉山…
有太多太多的名字和烈士們一起化做永恒的豐碑,大部分烈士的遺體殘缺不全,為了不給烈士的家人留下遺憾,完整的棺槨中只能存放烈士的骨灰。
莊嚴肅穆的隊伍在呂劍的帶領下一步步穿過兩艦之間的閘門,當隊伍出現在遠望號之中,人群中壓抑的哭聲驟然響徹云霄,一位滿頭白發的老婦人猛然撲到周澤林的合金棺上號啕大哭,烈士的愛人帶著年幼的孩子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你還我的兒子,你還我的兒子…”老婦人揪住呂劍的衣領帶抓帶打,呂劍任由老婦人發泄,一動不動地任打任罵。
幾個戰士想拉開老婦人,但被呂劍悄悄地推開了。
他極力試圖安慰傷心欲絕的老人,可搜遍了肚腸,卻怎么也找不出一句話,能稍稍安慰傷心欲絕的白發人。
什么為國捐軀,死得其所,在悲傷的母親面前,任何榮譽都比不上活生生的孩子。
越來越多的烈屬哭號著尋找自己的兒子、丈夫還有父親,送行的隊伍寸步難行,亂成一團。
可是沒有人肯說一個字的重話,烈士的遺屬失去了最親的親人,誰也沒有資格指責他們的激憤?
哪怕面對外骨人大潮也不肯后退一步的戰士,面對這一切,也不能不生出退避三舍的怯懦。
不斷有悲傷過度的烈屬暈倒,人群人不斷暴發一場又一場的混亂,扶棺的戰士毫無準備,但他們毫不猶豫地投入救治,努力安撫人群控制局面。
遠望號派來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完全不知所措,它們根本無法阻擋,也不敢阻擋烈士的遺屬。否則不光良心上過不去,軍隊也會在事后找他們算賬。
不知道過了多久,人群的秩序終于在戰士們的努力下慢慢恢復了秩序,找到了親人的烈屬跟在親人的棺槨之后亦步亦趨,還沒找到親人的遺屬則焦灼地在不斷涌入遠望號的隊伍中尋找。
最終,兩條人流匯集到一起,形成一條巨大的人龍,慢慢向遠望號步向遠望號一角。
按烈士遺屬的意愿,凡是希望將烈士送回故土安葬的,由遠征軍統一負責送回地球,其親人由地球的民政部門安置。
沒有落葉歸根這個愿望的,則全部安葬于遠望號烈士陵園,其親人按本人的意愿,可返回地球,也可留在遠望號,呂劍承諾烈士的親人即遠征軍全體官兵的親人,必將得到最完善的照顧。
大多數烈屬希望返回地球,只有三分之一左右的烈士最終安葬在遠望號。
隆重而莊嚴的儀式之后,遠望號多出一片安靜的角落,這里整齊地樹立著二百八十四位烈士的墓碑,不遠處,烈士遺屬自發地組織起來,守衛著親人安眠之地。
呂劍默默肅立于烈士陵園之外良久:“是個好地方,不遠的將來,這里將成為我遠征軍的圣地!等我死了,也要埋在這兒。”
眾人沉默不語,烈士陵園,只有烈士才能安葬于此,不是什么人都能埋進去的。
“朱強!”
“到!”遠望號艦長朱強大校聞言出列,“司令。”
“把這里劃為軍事管理區,安排一個班在這兒守著,每天升旗出操,別讓兄弟們太寂寞。”
“是!”朱強沉聲回答。
“胡中海。”
“到!”
“做好烈屬的安置工作,別讓烈士流完了血又流淚,在下面也不得安生。”
“司令您放心吧。”兼任遠征軍后勤部長的胡中海當場立下軍令狀。
“放心個屁,人沒了,再補償,能把命補回來嗎?”呂劍皺眉長嘆,“打仗沒有不死人的,可是不管哪一次,我都沒臉面對烈士的親屬…”
前進基地遭到外骨人的突然襲擊是誰也沒有預料意外,可是對一位指揮員來說,將所有戰力帶走,只留下脆弱的基地本身就是指揮失誤。
眾人仍舊沉默,呂劍抬頭看看頭頂那由立體投影模擬成的虛幻藍天和不真實的白云,振作精神道:“走吧,咱們回去。”
界此,遠征軍第一次烈士安葬儀式正式結束。
呂劍十分體諒將士們的心情,返回旗艦燕京號之后立即宣布艦隊開始為期十天的輪休,并且向軍屬開放戰艦中的生活區,允許分別已久的家人上艦探望。
幾家歡喜幾家愁,烈士的遺屬家中愁云慘淡,探親的戰士家中卻歡聲笑語。
這一次艦隊分兩波輪休,葉飛先給付宏業放假,仍然把自己排在第二批。當天,高嵐就帶著葉琪上了長江號。
孤家寡人的剪刀帶著高嵐找到葉飛的時候,葉飛正愣愣地守在舷窗邊看著艦外。
“爸爸——”清脆的童聲瞬間擊中葉飛最柔軟的心房,他大聲答應一聲,沖兒子張開雙臂。
剪刀揉揉眼睛,發誓自己從沒見葉飛笑得如此燦爛過。
然而溫馨的一幕并未出現,長久的離別讓葉琪變得十分畏懼,仰著小臉躲在媽媽身后不肯出來。
高嵐蹲下抱住兒子柔聲安慰:“琪琪,你不是想爸爸了嗎?快去呀?”
葉琪不安地抱住高嵐的脖子,怎么也不肯松開,高嵐只能吃力地抱起已經五歲的兒子走向葉飛。
葉飛失望地嘆了口氣,快走幾步迎上來,激動地一把將久違的妻子和兒子抱在懷里,千言萬語堵在心心,卻不知從何說起,最終所有的話凝聚成三個字:“對不起…”
高嵐掙脫葉飛的懷抱,低聲說:“我不用你說對不起,我也是軍人。”
剎那間,葉飛的胸懷被一種叫做幸福的情緒塞得滿滿當當,再也容不下別的念頭。
一旁的剪刀再也看不下去了,輕咳一聲:“那個頭兒,還有嫂子,我先走一步,你們慢慢溫存哈!”
“知道當電燈泡還不趕緊滾!”葉飛摟著妻子虛踢一腳,恨不踹飛了剪刀。
高嵐撲哧一笑,沖呲牙咧嘴的剪刀擺擺手,連葉琪都揮著手喊了一聲叔叔再見,差點沒惹得葉飛打翻醋壇子。
這到底是誰的兒子?
幸虧他只敢在心里想一想,要是敢說出來,高嵐非翻臉不可。
“行了,這么大的人了,還跟兒子一艦見識?哄一段時間就好了。”高嵐溫柔地勸道。
葉飛惆悵地點點頭,揪了揪兒子的臉蛋:“我知道…哎,兒子都快有我一半兒高了,這小子長得可真快…”說到這里神情不由地黯然神傷。
他長年在外,很少有時間照顧孩子,從小到大,居然找不出多少與孩子相處的回憶。
葉琪怯怯地躲避著葉飛的手指,高嵐白了葉飛一眼:“你看你!”
葉飛燦燦地收手,尷尬地撓撓后腦勺。
“對了,你在這兒做什么?”高嵐已經在剪刀的帶領下去過葉飛的宿舍了,沒找到人,才通過艦內的通訊系統得知葉飛的位置找過來。
葉飛扶著舷窗,下巴往窗外一點:“看那個。”
高嵐好奇地順著葉飛的目光往外看,只見柳州號靠在一顆長方形的小行星上,表面平滑的小行星足有戰艦三倍大小。
“這是哪兒找來的?”高嵐驚訝非常,宇宙里的小行星沒有開關規則的,這是從哪兒找來一塊表面如此平整的小行星?
“不是找來的。”葉飛的眼中透著高嵐不能理解的滄桑,“柳州號找了一顆小行星,直接用主炮削平,才成了這個模樣。”
“啊?”高嵐更加不解,“他們想干什么?”
歲月讓人變得成熟,無奈讓人變得滄桑。高嵐不知道葉飛這是怎么了,她從沒見過葉飛有這樣消沉的一面。
葉飛微微一笑:“他們想做一個比鄰星戰役紀念碑…”
“什么?”高嵐大吃一驚,“用小行星做紀念碑?”
“是啊,夠瘋狂吧?”葉飛對高嵐的驚呼毫不意外,“我剛聽到這個想法的時候也覺得太瘋狂,但是他們真的開始這么干了…都是戰士們自愿的,不是艦隊里任何人的命令,而且司令部同意他們運用柳州號,也可以調用其它戰艦幫忙。”
“這,這可真是…”高嵐震驚地望著舷窗外方方正正的小行星,不知道說些什么才好。
剛剛懂事的葉琪不懂其中的意義,眨巴著大眼睛瞅瞅媽媽再瞅瞅爸爸,似乎從葉飛身上找到了一點熟悉的感覺。
“膽子夠大是嗎?”葉飛笑呵呵地問。
“是不小,可是這個東西放在宇宙里,被其它的小行星撞擊,撞碎還不是早晚的事?”胳膊泛酸的高嵐將五歲的兒子放下,小家伙卻不肯離開她,死死地抱住媽媽的大腿。
葉飛摸摸兒子的頭頂,沖抬著的小家伙笑笑:“話是這么說,不過他們的計劃很完善,前一段時間消滅了大批生物戰艦,他們決定用凝固液囊鋪滿小行星,把紀念碑變成一顆超大的凝固球。”
“啊?”高嵐杏眼圓睜,一臉地難以置信。
“不可思議吧?”葉飛嘿嘿一笑,“但愿他們能成功。”
高嵐沒好氣地白了葉飛一眼:“你這是糊弄我呢?”
“我哪敢?”葉飛大笑著摟住高嵐,“計劃是不錯,但愿他們有時間完成。”
突然兩人間陷入了沉默,不是沒有話說,而是不愿打破溫馨的感覺。
剛見面時的那一點陌生,早已消散不見。
葉琪看看媽媽,再瞅瞅爸爸,不知道兩個大人在玩什么游戲,咬住大拇指一個勁地冥思苦想。
良久,高嵐才悶悶地說:“葉飛,我參加了遠望號的葬禮…”她肩膀上的胳膊突然一緊。
“你想說什么?”葉飛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我,我不想有一天,也看到你…”高嵐話里帶上了哭腔,眼睛也開始模糊了。
葉飛心頭一疼,緊緊地摟住妻子:“放心吧,不會的。”
高嵐的眼淚最終還是沒能忍住,順著臉頰流了下來:“要是你有個萬一,扔下我和兒子孤兒寡母的,讓我們倆怎么辦?”
“嵐嵐…”葉飛胸前像被什么堵住了,“你也是當兵的,大道理還用我說嗎?既然當兵吃這一口飯,打仗了哪有當逃兵的余地?”
“你不用跟我講道理,我比你明白,我就是,就是怕,怕你出事…”
“壞爸爸!”葉琪的小手狠狠地在葉飛腿上拍了幾下,摟住媽媽,小小的手掌不斷拍著高嵐的后背安慰:“媽媽乖,媽媽不哭…”
葉飛心里更加難過:“嵐嵐,仗總得有人去打,你看看這幾年,稍有差池,地球就完蛋了…你希望敵人舉起屠刀的時候,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無力反抗嗎?我寧可在抵抗中死,至少,那樣能保證你和孩子的平安…”
“別說了。”高嵐捂住葉飛的嘴巴,“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就是害怕,就是害怕…”
“我也怕!”葉飛緊緊地抱住妻子,“我也怕哪一天突然就死了,再也看不見你和孩子。”
葉琪眨巴著漆黑的眼睛看著痛哭的媽媽,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才好,他小小的心靈似乎也能感覺到媽媽對爸爸的依賴。
“別哭,你看這兒!”葉飛的手指在舷窗上一點,那里有一顆明亮的星星,“這是太陽,我們的故鄉。我不想說煽情的話,可是我們遠離太陽系遠離故鄉,不就是為了保護它嗎?”
“行了,你少給我上課,我又不是你手底下的兵。”高嵐惱羞成怒,掄起拳頭不輕不重地砸在葉飛肩膀上。
“可你是我媳婦兒!”葉飛呵呵笑著抱起兒子,再一把摟住愛妻,高嵐柔順地依偎在葉飛身邊,小小的葉琪居然也沒有掙扎。
“要是有一天不打仗了,咱們就回去好嗎?”高嵐輕輕地說。
故土難離,地球是人類的故鄉,必將永遠是人類心中的圣地。
葉飛幽幽一嘆:“好,什么時候不打仗了,咱們就回地球去,到時候,咱們生一堆兒子女兒,只生一支足球隊就成。將來再有一大堆孫子孫女,最少組兩只足球隊,沒事的時候,一大家子一起去郊游,光坐車都得雇大巴…”他想像著自己老得不能動的那一天,身旁坐著同樣蒼老的高嵐,然后是一群兒女圍繞膝間,最后是一大群小家伙快活地跑來跑去…名為幸福的感覺再一次填滿他的胸臆,不由自主地一把抓住高嵐的纖手。
高嵐臉上一紅,幽怨地埋怨:“一年到頭不著家,誰跟你生一堆兒子女兒!你當我是什么?”說完一口咬在葉飛肩膀上。
葉飛嘿嘿笑著還想說什么,不想突然被葉琪搶白:“媽媽媽媽,你要和爸爸給我生個妹妹嗎?我想要個妹妹!”
葉飛與高嵐面面相覷,同時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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