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舒戰。”
“年齡。”
“把你們在火車站貨場詳細經過重新敘述一遍…”
“…中午邦哥,就是梁根邦,安排我們去朝老槍接人,接了人給了老槍五萬塊,回頭我們準備回冷庫,梁根邦讓人我先把人關在那兒,前兩天我們到景區找過這個叫帥朗,不過當時吃了個大虧,被人叫了幾十號人揍了一頓,上車我氣不過,揪著扇了他幾耳光…誰知道他立馬服軟了,還告訴我們要退還他和小玉騙梁根邦的錢…”
“具體金額多少?”
“八百多萬吧。”
“繼續…”
“他說錢都藏在火車站貨運部的貨場里,在飲料包裝箱里,帶我們去取,后來我們一合計,要是全拿回來,倒也不用再干這營生,于是就去了……誰知道這孫子是騙我們的,開了卷閘里面一幫人賭博,看著我們就開打…”
“……說說這個小玉是誰?他們騙梁根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是道聽途說,不過19號去景區找他,他當時就和小玉在一起,邦哥帶著我們找了這個女人好幾個月,我想他說這藏錢的事肯定沒假……”
…………………………………實時的傳輸,回到了監控室的屏幕上,技偵在錄著預審現場,今天的預審卻是把市局刑偵上幾位數得上來的預審員都調來了,一下子增加了這么多嫌疑人,紛亂的線索還真夠忙乎一陣子,不過有那個槍擊大案壓著,連這幾個嫌疑人也好審了,都怕攤上這事,巴不得把自己洗清呢,從解押回來就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全撂出來了。
方卉婷此時就坐在監控室里,和技偵員們一塊看著預審,攝錄著現場,偶而拿筆記一下要點,這幾個人的關系不難梳理,帶頭的這位叫舒戰,同伴叫趙三毛,開槍的司機何立軍,本來接到人會把外勤組引到窩點,卻不料因為帥朗的緣故,被誆到了貨場出了這么個意外;冷庫被捕的嫌疑人常樂,人質姓吳名奇剛,據看守交待,梁根邦是帶著一位姓包名猛剛,綽號包皮的手下走的,同時還押走了這位人質吳奇剛的叔叔,說是去取錢。
并不繁復案情很快明了,遺憾的是要嫌疑人漏網,抓了一群馬仔,捋清了其中的關竅,方卉婷倒覺得興味索然了,稍稍一欠身子,看著屏幕上的預審又繞回來了,話題反倒重點放在被騙的金額以及那位把嫌疑人誆到貨場的人了,預審員略帶詫異的表情,似乎不相信,如此漏洞百出的謊言,比如怎么可能把八百多萬的大額現金藏在人流量出入很大的貨場?比如怎么可能幾個耳光就能讓別人把這么多錢拱手相送?都是不可理解的事,最不可理解的是這幾位嫌疑人居然還上當。
審到這兒,連嫌疑人也愁眉苦臉嘆著:“警察同志…您不知道,那孫子裝得可像了,我們當時都沒懷疑,就想著沒八百萬,有個百把十萬也不錯,誰知道這整個就沒一句真話…嘖嘖,真他媽倒霉…”
監控上的預審員沒有什么表情,不過攝錄的技偵員可有的笑了,看嫌疑人,好像還冤枉得自己像受害者一般,總是讓人覺得沒來由地可笑。方卉婷沒有笑,從漸露端倪的預審里,已經揣摩到了帥朗可能和那位叫小玉的女嫌疑人關系非比尋常,有這么多疑點在,恐怕…恐怕專案組鄭冠群老頭的預言要不幸言中了。
一種莫名的擔心油然而生,就像冥冥中自有天定一樣,你害怕什么,什么還偏偏就來了,剛剛想到了這一茬,就見得外圍監控屏回來了兩輛外勤車,車上下來的外勤人員開著后面的車門,一個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的人跟在幾位外勤的背后回了樓里,那個身影,再模糊,方卉婷也一眼認出來了。
是帥朗。
…………………………………瞅空看了一下表,時間指向17時零五分,沈子昂在三層招待了來自市局宣傳部和市臺、省臺法制頻道的記者,市政法委聯絡省廳要的特批,這件有利于壯我警威、震懾宵小的事自然得渲染一番了,畢竟是不到一個小時就抓到了槍案嫌疑人,大致聊了下經過,等行雙成把截好的視頻錄像送上來時,沈子昂有意的播放了一下:槍擊現場的畫面,開槍的場面很震憾,火光震得幾位記者直咧嘴…追捕的場面,警車堵在凌莊路口,倆名嫌疑人高舉雙手不敢稍動…解押回來的場面,武警、民警、一列長龍也似地解押隊伍,那叫一個聲勢浩大,在座的記者都喜于形色,今晚的料子爆得可夠猛了,收視率比快樂大本營絕對低不了。
“…現已查明,槍擊的嫌疑人叫何立軍,有過盜竊案底,12時45分在貨場開槍,下午13時39分被我們在郊區凌莊路一所廢棄冷庫抓獲,僅用了不到一個小時,現在涉案的三名嫌疑人已經全部落網,詳細的案情我們正在深入調查…各位辛苦了,這份已經審核通過的視頻將給在座的各位每人一份。”
慣用的新聞言口吻,沈子昂介紹了一番,不過記者們都被挖到了猛料雞動了一下下,沒人注意到這位警監言辭閃爍里的藏藏掖掖。
會畢,和指揮部省廳來的幾位內勤一起把四位記者的宣傳部來人送下樓,直送上采訪車走了,沈子昂這才長舒了一口氣,舒完氣之后又是嘆氣,有點無奈地嘆氣,這個案情按規定應該全盤保密,只不過在現在這種體制下,你想保都保不了密,而且這件事,給他帶來的難題也不少,皺皺眉頭,往專案組樓里踱著步,直上了二層,技偵室隔兩間的房間,推門而入的時候,外勤組的三位,來自市刑偵中隊的童政委、續兵、范愛國,齊刷刷的眼光投上來。
照例是寫外勤行動情況匯報的,看樣這三個人是斟酌著一起在寫,續兵表情很尷尬,先有擅自決定用綁上知情人誘捕嫌疑人,違規;后有擅自下令放行嫌疑車輛,延誤抓捕,出格。或許在外勤的思維里,抓到目標嫌疑人就是一切,只要抓到,那就是一美遮自丑,可偏偏這回沒有抓到,外界再怎么宣傳槍擊案嫌疑人不到一小時落網,可內部人都知道,這是一次失敗的行動。
沈子昂坐下來的時候,沒有吭聲,看了一眼這三位,不用說基層的,肯定在自己的小山頭要結成一個共同進退的同盟了,童副政委老到,把一份寫得歪歪扭扭的情況匯報遞給沈子昂,輕聲說著:“沈組,這是續隊寫的…大致情況就這樣,我們也沒料到這幾個嫌疑人會帶著槍,而且還引了槍案…對此事,我負全責,外勤組我是小組長…”
“童政委,現場指揮是我…你們當時位置離現場還有十公里,您有什么責任,一個做事一人當,命令是我的下的,我負責。”續兵沉聲道著,很仗義。
老范吸溜了嘴皮,瞪了續兵一眼,剛剛還商量著看沈組的處理意見呢,這倒好,先搶著負責了,這要負責,可不是一般的責任。
沈子昂粗粗一看經過,怎么和知情人見面,怎么挾制知情人誘出嫌疑人,寫得清清楚楚,一下子笑了,一笑,看著三位,知道這三位的意思了,就這個情況匯報,連沈子昂也未必敢報上去,隱隱地看到了童政委眼中閃過一絲狡黠,更確定了幾分,這是逼著自己表態呢。
“重寫。”沈子昂把報告一扔,不客氣了,反倒是續兵實誠,苦著臉,撇了撇嘴,沈子昂瞬間也判斷到了,也就這位續隊長人直腸子,不知道報告的厲害,像這么報上去,恐怕連他這個專案組組長都脫不了干系。
“我沒有給您找麻煩的意思啊續隊…不過報告不能這樣寫。”沈子昂語重心長,勸著這位年齡比自己大的刑偵隊長。
“那怎么寫?”續兵愣了下,看看其他倆人,這是童政委教的,童政委抿著嘴,故做不知,請教的眼神看著沈子昂,沈子昂笑笑道:“…過程你像這樣寫,在得知這個知情人帥朗舉報原志強,也就是綽號老他的嫌疑人和抓他和梁根邦交易時,我們做了個決定,用帥朗誘出梁根邦,你注意,不能寫你挾迫,而是要寫知情人主動配合我們…之后生的這樣解釋,上車之后,也知情人沒有料到接他的這些人和他素有舊怨,在車上對他拳打腳踢,為了平息這些人的憤怒,知情人編造了一通有大額現金藏在貨場的謊言,并騙過了三位嫌疑人,然后這三位嫌疑人糊里糊涂跟著去貨場…之后,引了槍案,這些可以簡略點,重點你要把槍案生之后,你們外勤組如何組織有效抓捕、如何把這些人帶回窩點,如何一窩端了四個嫌疑人加解救一個人質…哎,童政委,我記得您在中原分局當過秘書呀?您讓續兵這樣寫,不是害他嗎?續隊就想敢作敢當,我也不想臨陣換將呀?”
沈子昂解釋著,笑了,老范和童政委也大家都懂似的笑了,續兵卻是有點不忍的道著:“沈組,這樣行么?這樣不是把責任都推帥朗腦袋上了?”
“他身上的疑點夠多了,不在乎再多這么一個兩個…再說了,一時半會,恐怕他出不去了,對了,人解押回來了沒有?”沈子昂問道。
“回來了。我們和鐵路公安交涉了一下,已經封存了現場的監控…這小子很懂事,在鐵路公安處一句話也沒說,沒說我們的事倒好辦了。”老范匯報了句,回頭看了看童政委,童政委接著道著:“一直以來我們沒有通知老帥,不過這次他應該知道了,沈組,這個人怎么處理?”
又是和稀泥的口氣,帥朗假扮警察那一茬,童政委就私下里和沈子昂通過氣,以帥世才警界名人的名義,建議沈子昂慎重處理,當然,最好的壓著別處理…現在這口氣,明顯又有點求情的意思,只不過這個情恐怕不好求了,被捕的四個嫌疑人都能證明當天去景區是被帥朗找人群毆了一番,當時帥朗和疑似嫌疑人的小玉就在一起,這之后又組織和原志強的人群毆,再之后又有把嫌疑人誆到貨場引槍案的事…一系列的事,讓沈子昂難為地直撇嘴,這家伙還真不好處理,輕不輕、重不重、偏偏這個不輕不重的,又貌似肚子還藏了很多猛料沒出來,光那位人質詢問筆錄就能體現出很大疑點來,梁根邦抓走他的意思,除了要錢,問得最多的就是帥朗。
“續隊…我有一件事想不通。”沈子昂斟酌了片刻開口了,問道:“您說當時你們當時為了把戲演得像,還把帥朗捆著交給了舒戰這幾個嫌疑人,對不對?”
“對呀,老槍出的主意,道上都是這么辦的。”續兵道。
“這我就很難理解了,在那種情況下,他都能騙過嫌疑人,成功脫身…你說這人是不是有點邪門?”沈子昂問。
“是有點邪門,他連我們塞的追蹤都悄悄摘了。”續兵苦著臉道。
老范笑了,直說這警察家里培養的,不可等閑視之,閑說了幾句,卻都這個邪門人物的邪門事件,甚至于連現老槍時,老槍被裝在麻袋里,到現在都不知道誰干的,不過續兵懷疑應該是帥朗無疑,只是對于這個人,打交道不止一次兩次了,實在讓幾個人有點投鼠忌器。
“這樣吧,你們三位,誰想和他聊聊…現在他的身份很敏感啊,鐵路公安把他當成同案嫌疑人,因為監控上看他和嫌疑人是同車下來的;而在我們這里,他不是嫌疑人,相反,我們還得把這事給他包著…包著倒無所謂,我現在感興趣的是他究竟知道些什么,知道多少…大家回想一下,今天不管別人怎么評論,我覺得我們是向成功邁出了一大步,最起碼把梁根邦臂膀砍了兩雙,而且掌握了他更多的犯罪事實…這些可都是帥朗帶給我們的,每一個案子,大部分能找到突破口,都和嫌疑人交待和知情人的舉報有關,單憑我們點燈熬油費死勁那不管用…我覺得,我們的突破口,應該就在他身上。”沈子昂道。
三位聽眾互視了一眼,微微點頭,連續幾曰,也從很多方面感覺到了這一點,不過問題來了,沈子昂兩手一攤問著:“三位前輩,你們不能光給我身上壓擔子、撂包袱吧?誰來…拿下帥朗,記頭功。”
三人一笑,沒人敢接招,老范和童政委看著續兵,續兵緊張地擺著手道:“別別別,他現在恨不得給我一槍。”老范似乎對那位難纏貨也深有體會,為難地不敢接招,反倒是童政委笑著道:“這樣,我們仨一起去,我們仨要是不行,我再給沈組您找個殺手锏,要是那位還不行,我可就沒辦法了。”
“您是說帥世才?”沈子昂。
“錯了,這爺倆到一塊只會壞事,我說的是另一個人…走,看看這小伙去。”童政委起身著,老范拉著不太情愿的續兵,一起出去了,沈子昂在辦公室稍稍愣了愣,直到出門的時候才恍然大悟童政委所指是誰,一想到答案,讓他免不了又有幾分郁悶,抬步上三層的時候,想了想,干脆回身,到了監控室,看著預審的場面,掃了方卉婷一眼,那好像是童政委所指的答案。
“打開三號滯留室的監控。”沈子昂安排了一句,坐下來,瞥眼觀察著方卉婷的表情,在看到屏幕上人的一剎那,沈子昂感覺到了方卉婷眼皮跳了跳,很不自然的掩飾著,此時,沈子昂莫名地有點忿意,不過更加確定這個答案,就是她。
…………………………………趿踏的腳步聲,吱啞的椅子挪動聲音,三個人坐下來時,對面坐著的帥朗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已經漸去了往曰那種開朗、促狹、戲謔的表情,那么愁苦、那么凝重,續兵不自然的坐下,有點尷尬地看了帥朗一眼,不過帥朗仿佛陌生人一樣,瞧也沒瞧,微低著頭,沒吭聲。
“帥朗,咱們老熟人了,不能見面一個招呼都不打吧?不想說點什么。”童政委打破了沉默,不過沒見效果,老范使了個眼色,啪聲一拍桌子,驚堂一聲語氣變冷,等帥朗一激靈抬眼,老范連珠炮似地問著:“別裝死啊,你這號人我見多了,給你留的面子不少了啊,從鐵路公安處來,是我們的接你來的,你真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干了些什么?你和舒戰一伙早就打過交道,對把他們揍了一頓,對不對?當時群毆時,詐騙嫌疑人小玉就在你身邊,對不對?在郵電大廈,你扮警察提取監控資料,是不是你?老槍派人去抓你,你架著禮炮和人群毆,回頭又指使別人把老槍裝麻袋里,是不是你?…我說你行啊,帥朗,被人捆著,你都能誆倒他們…我知道中槍的人是誰,是你一個院子長大的玩伴對不對?他的事,你要負全責。”
“沒說不負呀?你嚇唬誰呀你?”帥朗一翻白眼,撇了句,把老范氣得噎了下,帥朗開口了,不過沒好話,一嘆氣說著:“窩藏嫌疑人,一年以上,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冒充國家工作人員,未造成嚴重后果,三年以來有期徒刑;打架、滋事,和前面的一比不算大事了,數罪并罰,不就三五年嘛,誰負不起責似的…我就沒打算回去,反正我也沒臉回去了…”
破罐破摔了,摔得對面仨翻白眼了,沒料到這家伙是這個態度,扮紅臉的童政委就著話題說著:“我們都判不了刑,你自己倒給自己判上了,問題沒搞清之前,誰也不能說你有罪,說不定你還有大功呢…最起碼抓到這個嫌疑人,就即便你有事,專案組將來也會慎重考慮,帥朗,不能抱這種態度,先你得對自己負責,不能一錯再錯。”
“我那兒錯了?”帥朗抬眼問,很苦悶,很難受地問:“我不過是想自保,我自保有錯嗎?你們明知道有危險還讓我當餌…你別這樣問我,我問你們啊,我為我做的負責,你們呢?要是今天中槍的是我,你們會內疚嗎?你們會為此事負責嗎?”
一問,續兵倒難堪了,老范和童政委沒接這茬,帥朗聲音放大的幾分斥著:“…別以為誰是傻瓜,現在是不是謊言都編好了?對外是新聞一播報,我市火車站貨場生一起槍擊事件,警方迅出擊,把嫌疑人緝拿歸案…對內是搞個事故報告,就說嫌疑人和知情人黑吃黑,不干警察的事是不是?咱們都心知肚明,別來這一套,麻利點,想按什么罪名我都承認,保證不翻供。”
繼續翻白眼了,童政委沒料到帥朗這么痛快,第一次覺得痛快也會讓人蛋疼。三個人都是有所蛋疼的表情,這么著破罐破摔,似乎比遮遮掩掩還讓人難對付,那表情讓這幾位老外勤豈能看不出來,是根本不給繼續說話的余地了。
“小同志,你不能這樣吧?這兒還沒人把你當嫌疑人,你倒認罪了?”老范打著馬虎眼,試圖給雙方留下回旋的余地,一看帥朗臉扭著,出聲道著:“你不為你自己考慮,也得為你家里考慮考慮,你父親是當了快三十年乘警的好同志,有口皆碑…”
“打住啊,別提我爸…他就是你們好警察的標準?”帥朗話音怪異了,怪異地問著:“好警察就我爸那樣?一年車上跑三百天,沒擺攤的掙得多,就那樣?老婆跟別人跑了,兒子也不成器,就這樣?就是好警察啦?”
呃…老范被亦正亦邪的話噎得凸了下眼睛,郁悶了,直拍前額,氣著了,有這么說老子的,你可真沒治了,再看這位,幾分不屑地撇著嘴,活脫脫一副頑抗到底的嫌疑人得姓,直氣得老范有點想揍人的沖動。
十分鐘過去了,三位問話得反倒被氣得無語了。
二十分鐘過去了,門開了,三位臉色鐵青,被氣出來了。
沈子昂狠了,把預審員用上了,而且一次用了仨,直覺得這賤人得賤法子治治,要不他還真把自己當根蔥了,要不是案情牽扯重大,沈子昂倒覺得自己還真不介意給他按個罪名關上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