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書偉說了很多個第一。這人真有兩下子，出口成章倒在其次，關鍵是他順口總結出了五個第一。李響縣長對政協工作特別重視，上任后參加的第一次會議就是來我們政協。李響縣長，梅州歷史上第一年輕縣長，很可能在江都市，甚至全身也是第一。李縣長第一個提出溧水兩岸的改造，這種遠見卓識，梅州第一人。李縣長在上任伊始，就如此大手筆，其魄力，梅州第一。李響縣長，從副科到正處，升遷之快，梅州應該屬你第一吧。不是李響打斷他的話，他肯定還會總結出一大堆第一來。李響說，主席，您別替我吹了，我臉紅了。孫書偉才在另外的頌詞中結束了他的介紹。他請李響縣長講話，作重要指示。
李響呃了一聲，開始了任縣長以來第一次“重要講話”，他說，政協是參政議政的機構，對于政府來說，政協既是智囊，也有監督作用，希望政協對本屆政府，對我李響本人給予全力支持和幫助。今天，孫主席打電話來，要我和大家說兩句，本來嘛，我就準備去清江，都已經出發了，但孫主席有指示，我就回來見見各位，誰叫孫主席是我的老領導呢？跟你們說啊，別人嘛，我敢得罪，但孫主席這里，我李響是不敢得罪的，要不，明年政協會議，給我一百個提案，還不把我累死？所以呀…
李響講了十分鐘，下面笑了十分鐘，氣氛很活躍，一晃，二十分鐘過去了。他說了很多客氣話，可沒說一句溧水兩岸改造項目的事，他最后說，政府的工作還沒理清頭緒，不好多表態，更不敢說打算什么的，請各位委員、常委多提建議、多提意見。由于今天時間倉促，下次再找時間專門來聽取大家的意見，現在告辭了，不好意思，清江還有幾個重要客人在那里等我呢。
李響起身，對孫書偉說，對不起了，耽誤你們半個小時的時間，還沒聽各位常委的寶貴意見，可惜，請主席您幫我多聽取意見和建議。孫書偉有些失望，他說，沒想到你還有重要活動，真是可惜。
客氣幾句，李響飛也似的溜之大吉。他今天比泥鰍還滑，從孫書偉手里溜走了。
出了政協門，李響問自己，上哪里去呢？既然撒謊說去清江市，那就真的去清江市吧。
正好，請教一下劉瀚清。
劉瀚清緊皺眉頭，聽完李響的匯報。他嘆了口氣，瞪著天花板上的電燈泡，半天沒說話。
“你在和整個梅州人作對。”
劉瀚清思考半天，思考出這么一句屁話。李響難道不知道他是絕對少數派？也許，梅州只有李響他一個人反對溧水兩岸改造項目。
“逆天！李響，投降吧，你還沒這能量。”這是劉瀚清說的第二句話。
草泥馬。
李響心里罵了一句。老子千里迢迢，不，百里迢迢，是來尋求你的支持、鼓勵的，我想要得到的是堅強和勇氣，可你給我什么？你要我投降，要我做縮頭烏龜？
老子偏不做！偏不投降！
“不投降自尋死路。”劉瀚清讀懂了李響眼中的魯莽，“李響，死幾個人，甚至付出點政治代價，你得忍得下心來。”
“我殺了他！”
“嗯？”劉瀚清蔑視地看著李響，“殺高恕，這種念頭都不能有。誰殺的了他，唯獨只有一件東西，可以殺他。你說是什么？”
“時間。”
李響的清江之行半天就結束了。他現在才真正意識到，他是孤軍奮斗。劉瀚清不會支持他，也沒辦法支持他。劉翰清明確地說，李響的行動是魯莽的，是雞蛋碰石頭，魯莽的結果沒一點神秘性可言，連預測的興趣都提不起，因為結果擺在那里，太過明顯了。
高恕的攻勢勢不可擋。他的計劃被渲染的像一幅西洋油畫，非常的美麗。
現在，李響等于是一人與整個梅州人為敵了。因為，這一天的縣委常委會證明了這一點。
龍佩賢很自信地提出了溧水兩岸改造項目這個議程，十一個常委，十個人在尖叫的歡呼聲中投贊成票（適度的夸張，尖叫不至于，常委們不可能做出追星族那樣傻帽的行為），他們一致地堅決地支持溧水兩岸改造項目。
不出意料，只有李響一人反對。現在，他的反對變得很微弱了，甚至使人覺得有些虛偽。
李響沒有為反對闡述過多的理由，干巴巴的反對表態成了其他人譏諷他的笑柄，他被其他人譏諷為嘩眾取寵。
有人在背后議論他。
李響，你做副縣長那時別具一格倒也罷了，別人對你為了吸引眼球的怪誕行為多少會有幾分理解和原諒，可你現在已經是縣長了，一百多萬雙眼睛都已經聚焦在你身上了，你還用得著刻意引人注目嗎？民心所向的決策，你反對，這不是玩笑么？溧水兩岸改造項目，利縣利民，眾人齊聲叫好，你反對，為什么？為了人們注意你縣長大人的存在？為了人民注意到，只有你李響才是最具智慧的人？好吧，就算你想為了反對而反對，難道你不會找一個其他的事來反對么？
腦殘。
李響這一次反對，被認為是沒有底線的沽名釣譽。劉睿譏諷說，李響被功名沖昏了頭腦，被沖得殘廢了。
劉睿奇怪，一個人在不同崗位上，表現竟然如此截然不同。原先，官階較低時，李響是有些智慧的，可是，官變大了，就顯得弱智了。所以看來，李響只不過有些小聰明而已。
李響的反對聲顯得很微弱。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權威不能取代組織。所以，李響的反對無效，溧水兩岸開發項目正式被縣委常委會批準同意了。
李響只能采取策略性的退卻，他不可能過于旗幟鮮明地反對這個項目了，冒著被人譏諷為腦殘的風險事小，被高恕“點名”的危險才是真正的威脅，他站出來反對不僅沒有功效，反而會促使高恕變得變本加厲，李響只能采取聰明一些的辦法反對了。不反對可能不行，因為可以預料，溧水會被鮮血染紅。李響的良心在為難他，良心迫使他往陷阱里跳。
很快溧水兩岸改造項目的方案出來了，要上報，縣長必須簽署報告。李響拒絕簽字。他拒簽的理由是，沒有經過科學論證，反科學的決策是有罪的。
笑話。梅州有識之士都覺得可笑。
科學？科學不是為政治服務的么？李響是因為年輕而無知，還是他本就沒有政治智慧？在這個最基本的規則面前，如此無知，真讓人擔心他能否勝任縣長職位。
劉睿笑道，“李響縣長，你不會提出科學治縣吧？”
李響說，“你反對科學？”
“如果你認為一加一等于二才算是科學的話，我肯定反對。”
“哦，明白了，劉睿你們的科學肯定是一加一等于三、或者四。至于到底是等于三，還是四，等領導決定是不是？”
“你很聰明。”劉睿笑了。
“劉睿，我只有無語。”李響鄙夷地回答。
“是。該無語時，你真的需要無語。”劉睿像是在給腦殘病人做康復治療，誘導病人正確控制思維。
劉睿說的話并沒錯。李響不是不明白，他沒有真的弱智。作為縣級領導，如果這小小的道理都不明白，那么，他真的不能擔這副重擔。因為，反科學的決策實在是太多了。譬如說，這一道數學題，自然科學工作者那是沒法解答的，社會工作者卻年年解答：縣財政收入每年的增長比率不能低于百分之二十，但是，真真的工業生產總值絕對不會高于百分之十，這兩對矛盾的數字應該是反科學的，可是，它卻實實在在每年存在。這怎么解釋？
怎么解釋？無解！
不過，就是這樣無解的數字，不但有解，而且從下到上都認為這才是正解。存在是合理的。這就是科學。
所以，李響說的沒有經過科學論證的理由，不成立。
不過，既然李響你傻乎乎提出需要論證，那好，就論證吧，論證的結果明擺著，李響你錯了。
龍佩賢同意進行科學論證，他組織四大家領導，組織各部門一把手，還邀請了部分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進行了一整天的大論證。這一天的論證幾乎都在重復一句話，溧水兩岸改造項目科學。非常的科學。百年一遇的科學。前為來者后無古人的科學。不，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這就是論證！李響，你還能說不科學？梅州所有的精英都參與論證了，能不科學嗎？
李響不能以一人之力抗拒歷史潮流的，他履行縣長之職，必須順民意，因此，他在報告上簽了字，以政府名義向江都市政府打報告請示。（當然，如果李響堅決不簽字，這個項目確實可以被阻止，阻止到下一任縣長上任之前，只是，下一任縣長到位的時間也許就在下個月，或者下個星期。）
這個消息傳到高恕的耳朵里，他笑了，他沒有責怪李響，他笑著說，好好，李響不錯，有個性。宮希，你別責怪他，年輕人。年輕人還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慢慢就會知道天是高的、地是厚的。這樣好，讓李響學學，長長見識唄。這娃，天賦不錯，學了一次，不需要教他第二次。
報告送到江都市，蘇瑜和曾鞏都看了一遍，其他領導也看了，他們很快就批示下來，同意梅州縣的請示內容。
不過，請示報告批下來以后，要做的事反倒是更多了。現在反過來還有一系列的程序要走，譬如規劃、國土等是不可忽略的程序，房產局的工作更是宏大，還有環保，非得有一個環評報告來。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因為“果”已經有了，只要把“因”填上去，所有的程序就走完了。
可是，這世界也并不這么簡單，既然有腦殘的人，也就可能還有傻子。這不，除了李響被人譏諷為腦殘之外，江都市環保局的副局長孟良也突然變得傻乎乎的，他在環評時，提出反對意見。他的環保論證結論是否定的，他認為。溧水兩岸改造項目破壞梅州自然環境，遺患子孫后代。所以他拒絕簽字。他主管環評，他不簽字環保評估結論就不具法律效應。
必須讓他簽字。他不可能不簽字。
可是，局長努力、副市長努力，還有其他人也努力，這孟良不知那根神經搭錯，他竟然沒有被屈服，他堅定地認為，溧水兩岸改造項目是不科學的，對環境造成極大危害。
李響痛苦地關注著這個呆子，他不會成為第一個殉難者吧？
果然，半月后，突然傳來孟良出車禍的消息。
幸虧孟良不當死，他奇跡躲過了一劫，他自己也沒弄清為什么還活著，因為一輛破舊的小轎車迎面對他沖來時，按物理學的原理，他應該渾身碎骨了。他應該死了一百次，可是他沒死，而轎車司機死了。有人說，他是被一個無名英雄救了，在關鍵的那一瞬間，他被人拖了一把，只受輕傷。
孟良認為是偶然事件，他固執地認為這事與他拒簽字沒有關，雖然有朋友提醒他，這也許是件謀殺案，他鄙視地說，清平世界，不可能有這等事出現，你們把世界想得太復雜了。
不過，孟良幾天之后突然毛骨悚然起來，因為江都市突然通知他去政協報到，一張冰冷的板凳在那里等著他，到現在，他才有幾分相信人家的推測了。清醒過來的人立即變了樣，變得非常非常的乖，他突然成了溧水兩岸改造項目的堅強支持者。
環保局新任副局長到任，他到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溧水兩岸改造項目環評報告上簽字。
萬事俱備，現在只要考慮招標事宜了。土地出讓，必須掛牌招標。不過，這事一點懸念也沒有，宏偉集團很輕松就把這個項目攬進了懷里，他們拿到了開發權。
現在，一個浩大的拆遷工程擺在梅州縣委、政府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