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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貓書庫    半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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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他們回到自己的住宅里,他們那兒房子是不大,門前有一片草皮地,這是因為翠芝喜歡養狗,需要有點空地溜狗,同時小孩也可以在花園里玩。兩個小孩,大的一個本來叫貝貝,后來有了妹妹,就叫他大貝,小的一個就叫二貝。他們現在都放學回來了,二貝在客廳里吃面包,吃了一地的粒屑,招了許多螞蟻來。她蹲在地下看,世鈞來了,她便叫道:爸爸爸爸你來看螞蟻,排班呢!世鈞蹲下來笑道:螞蟻排班干什么?二貝道:螞蟻排班拿戶口米。世鈞笑道:哦?拿戶口米啊?翠芝走過來,便說二貝:你看,吃面包不在桌子上吃,蹲在地下多臟!二貝帶笑嚷道:媽來看軋米呵!翠芝便向世鈞道:你就是這樣,不管管她,還領著她胡鬧!世鈞笑道:我覺得她說的話挺有意思的。翠芝道:你反正凈捧她,凈叫我做惡人,所以兩個小孩都喜歡你不喜歡我呢!你看這地上搞得這樣,螞蟻來慣了又要來的,明天人家來了看著像什么樣子?我這兒拾掇都來不及。

  她本來騰出地方來,預備留叔惠在書房里住,傭人還在打蠟。家里亂哄哄的,一只狗便興興頭頭,跟在人背后竄出竄進,剛打了蠟的地板,好幾次絆得人差一點跌跤。翠芝便想起來對世鈞說:這狗看見生人,說不定要咬人的,記著明天把牠拴在亭子間里。翠芝向來不肯承認她這只狗會咬人的,去年世鈞的侄兒小健到上海來考大學,到他們家里來住著,被狗咬了,翠芝還怪小健自己不好,說他子太小,他要是不跑,狗決不會咬他的。這次她破例要把狗拴起來,闔家大小都覺得稀罕。

二貝與狗跟著世鈞一同上樓,走過亭子間,世鈞見他書房里的一些書籍什物都搬到這里來了,亂七八糟堆了一地,不覺噯呀了一聲,道:怎么把我這些書全堆在地下?正說著,那狗已經去咬地下的書,把他歷年訂閱的工程雜志咬得七零八落。世鈞忙嚷道:嗨!不許亂咬!二貝也嚷著:不許亂咬!她拿起一本書來打狗,沒有打中,書本滾得老遠。她又雙手搬起一本大書,還沒擲出去,被世鈞劈手奪了過來,道:你看你這孩子!二貝便哭了起來。她一半也是放刁,因為聽見她母親到樓上來了。孩子們一向知道翠芝有這脾氣,她平常  盡管怪世鈞把小孩慣壞了,他要是真的管教起來,她就又要攔在頭里,護著孩子。

  這時候翠芝走進亭子間,看見二貝哇哇的直哭,跟世鈞搶奪一本書,便皺著眉向世鈞道:你看,你這人怎么跟孩子一樣見識,她拿本書玩,就給她玩好了,又引得她哭!那二貝聽見這話,越發扯開喉嚨大哭起來。世鈞只顧忙著把雜志往一箱子上搬。翠芝蹙額道:給你們一鬧,我都忘了,我上來干什么的。哦,想起來了,你出去買一瓶好點的酒來吧,買瓶強尼華格的威士忌,要黑牌的。世鈞道:叔惠也不一定講究喝外國酒,我們不是還有兩瓶挺好的青梅酒嗎,也讓他換換口味。翠芝道:他不愛喝中國酒。世鈞笑道:哪有那么回事。我認識他這么些年了,還不知道?他覺得很可笑,倒要她來告訴他叔惠愛吃什么,不愛吃什么。她一共才見過叔惠幾回?他又道:咦,你不記得,我們結婚的時候,他喝了多少酒那不是中國酒么?他忽然提起他們結婚那天,她覺得很是意外。她不禁想到叔惠那天喝得那樣酩酊大醉,在喜筵上拉著她的手的情景。這時候想起來,于傷心之外又有點回腸蕩氣。她總有這么一個印象,覺得他那時候出國也是為了受了刺激,為了她的緣故。

  當下她一句話也沒說,轉身便走。世鈞把書籍馬馬虎虎整理了一下,回到樓下,不見翠芝,便問女傭:少奶奶呢?女傭道:出去了,去買酒去了。世鈞不覺皺了皺眉,心里想女人這種虛榮心真是沒有辦法。當然他也能夠了解她的用意,無非是因為叔惠是他最好的朋友,唯恐怠慢了人家,其實叔惠就跟自己人一樣,何必這樣。走到書房看看,地板打好了蠟,家具還是雜亂地堆在一隅。大掃除的工作做了一半,家里攪得家翻宅亂,她自己倒又丟下來跑出去了。去了好些時候也沒回來,天已經黑了,他們八點鐘還有個飯局,也是翠芝應承下來的。世鈞忍不住屢次看鐘,見女傭送晚報進來,便道:李媽你去把書房家具擺擺好。李媽道:我擺的怕不合適,還是等少奶奶回來再擺吧。

  翠芝終于大包小裹滿載而歸,由三輪車夫幫著拿進來,除了酒還買了一套酒杯,兩大把花,一條愛爾蘭麻布桌布,兩聽意大利咖啡,一只新型煮咖啡的壺。世鈞道:你再不回來,我當你忘了還要到袁家去。翠芝道:可不差點忘了。早曉得打個電話去回掉他們。世鈞道:不去頂好——又得欠他們一個人情。翠芝道:幾點了?應該早點打的。這時候來不及了。又道:忘了買兩聽好一點的香。就手去買了點火腿,跑到拋球場——只有那家的頂好了,叫傭人買又不行,非得自己去揀。世鈞笑道:我這兩天倒正在這兒想吃火腿。翠芝怔了一怔,用不相信的口吻說道:你愛吃火腿?怎么從來沒聽見你說過?世鈞笑道:我怎么沒說過?我每次說,你總是說,非得要跑到拋球場去,非得要自己去揀。結果從來也沒吃著過。翠芝不作聲了,忙著找花瓶插花,分擱在客室飯廳書房里。到書房里一看,便叫道:噯呀,怎么這房間還是這樣亂七八糟的?你反正什么都不管,怎么不叫他們把東西擺好呢?李媽!陶媽!都是些死人,一家子簡直離掉我就不行!捧著一瓶花沒處擱,又捧回客室,望了望墻上,又道:早沒想著開箱子,把那兩幅古畫拿出來掛。世鈞道:你要去還不快點預備起來。翠芝道:你盡著催我,你怎么坐這兒不動?世鈞道:我要不了五分鐘。

  翠芝方去打扮,先到浴室,回到臥房來換衣服,世鈞正在翻抽屜,道:李媽呢?我的襯衫一件也找不到。翠芝道:我叫她去買香去了。你襯衫就不要換了,她洗倒洗出來了,還沒燙。世鈞道:怎么一件也沒燙?翠芝道:也要她忙得過來呀!她這么大年紀了。世鈞道:我就不懂,怎么我們用的人總是些老弱殘兵,就沒有一個能做事情的。翠芝道:能做事情的不是沒有,袁太太上回說薦個人給我,說又能做又麻利,可是我們不請客打牌,沒有外快,人家不肯哪。阿司匹靈你擱哪兒去了?世鈞道:沒看見。翠芝便到樓梯口叫道:陶媽!陶媽!有瓶藥片給我拿來,上次大貝傷風吃的。世鈞道:這時候要阿司匹靈干什么?頭疼?翠芝道:養花的水里擱一片,花不會謝。世鈞道:這時候還忙這個?翠芝道:等我們回來就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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