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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翠芝道:叔惠今天醉得真厲害。世鈞笑道:可不是!他一個人怎么上火車,我倒真有點不放心。翠芝默然,過了一會又道:等他酒醒的時候,不知道火車開到什么地方了。她坐在梳妝臺前面刷頭發,頭發上全是人家撒的紅綠紙屑。
世鈞又和她說起他舅舅家那個老姨太太,吃齋念佛,十廿年沒出過大門,今天居然也來觀禮。翠芝刷著頭發,又想起來說:你有沒有看見愛咪今天的頭發樣子,很特別。世鈞道:哦,我倒沒注意。翠芝道:據說是上海最新的樣子。你上次到上海去有沒有看見?世鈞想了一想,道:不知道。倒沒留心。…
談話的資料漸漸感到缺乏,世鈞便笑道:你今天一定累了吧?翠芝道:我倒還好。世鈞道:我一點也不困,大概話說多了,反而提起神來了。我倒想再坐一會,看看書,你先睡吧。翠芝道:好。
世鈞拿著一本畫報在那兒看。翠芝繼續刷頭發。刷完頭發,又把首飾一樣樣脫下來收在梳妝臺抽屜里。世鈞見她盡管慢吞吞的,心里想她也許覺得當著人就解衣上床有許多不便,就笑道:開著燈你恐怕睡不著吧?翠芝笑道:噯。世鈞道:我也有這個習慣的。他立起來把燈關了,他另外開了一盞臺燈看書,房間里立刻暗了下來。
半晌,他別過頭去一看,她還沒睡,卻在燭光下剪手指甲。時候真的不早了,兩只蠟燭已經有一只先點完了。要照迷信的說法,這是很不好的預兆,雖然翠芝不見得會相信這些,但是世鈞還是留了個神,只笑著說了一聲:呦,蠟燭倒已經點完了,你還不睡?翠芝隔了一會方才答道:我就要睡了。世鈞聽她的聲音有點喑啞,就想著她別是又哭了,因為他冷淡了她?總不會是因為有一只蠟燭先點完?
他向她注意地看了看,但是就在這時候,她剛巧用她剪指甲的那把剪刀去剪燭花,一剪,紅燭的光焰就往下一挫,頓時眼前一黑,等到剪好了,燭光又亮了起來,照在她臉上,她的臉色已經是很平靜的。但是世鈞知道她剛才一定是哭了。
他走到她跟前去,微笑道:為什么又不高興了?一遍一遍問著。她先是厭煩地推開了他。然后她突然拉住他的衣服嗚咽起來,沖口而出地說:世鈞,怎么辦,你也不喜歡我。我想過多少回了,要不是從前已經鬧過一次——待會人家說,怎么老是退婚,成什么話?現在來不及了吧,你說是不是來不及了?
當然來不及了。她說的話也正是他心里所想的,他佩服她有這勇氣說出來,但是這種話說出來又有什么好處?
他惟有喃喃地安慰著她:你不要這樣想。不管你怎么樣,反正我對你總是…翠芝,真的,你放心。你不要這樣。你不要哭。…喂,翠芝。他在她耳邊喃喃地說著安慰她的話,其實他自己心里也和她一樣的茫茫無主。他覺得他們像兩個闖了禍的小孩。
第十四章曼楨因為難產的緣故進了醫院。祝家本來請了一個產科醫生到家里來接生,是他們熟識的一個女醫生,常常和曼璐一桌打牌的,那女醫生也是一個清客一流的人物,對于闊人家里有許多怪現狀也見得多了,絲毫不以為奇,所以曼璐認為她是可以信托的。她的醫道可并不高明,偏又碰到難產。她主張送醫院,可是祝家一直延挨著,不放心讓曼楨走出那個大門,直到最后關頭方才倉皇地用汽車把她送到一個醫院里。是曼璐陪她去的,曼璐的意思當然要住頭等病室,盡可能地把她和外界隔離起來,可是剛巧頭二等病房都客滿了,再換一家醫院 又怕耽誤時候,結果只好住了三等病房。
曼楨在她離開祝家的時候已經陷入昏迷狀態了,但是汽車門砰的一關,汽車緩緩開出去,花園的大鐵門也豁朗朗打開了,她忽然心里一清。她終于出來了。死也要死在外面。她恨透了那所房子,這次出去是再也不會回去了,除非是在噩夢中。她知道她會夢見它的。無論活到多么大,她也難以忘記那魔宮似的房屋與花園,在恐怖的夢里她會一次一次的回到那里去。
她在醫院里生下一個男孩子,只有五磅重,她想他一定不會活的。夜班看護把小孩抱來給她喂奶,她在黯黃的燈光下望著他的赤紅色的臉。孩子還沒出世的時候她對他的感覺是憎恨大于一切,雖然明知道孩子是無辜的。就連現在,小孩已經在這里了,抱在她懷里了,她也仍舊于驚訝中感到一絲輕微的憎惡的顫栗。他長得像誰?其實這初生的嬰兒是什么人都不像,只像一個紅赤赤的剝了皮的小貓,但是曼楨彷佛在他臉上找到某種可疑之點,使她疑心他可是有點像祝鴻才。…無論如何是不像她,一點也不像。也有人說,孩子懷在肚里的時候,如果那母親常常想念著什么人,孩子將來就會長得像那個人。——像不像世鈞呢?實在看不出來。
想到世鈞,她立刻覺得心里很混亂。在祝家度著幽囚的歲月的時候,她是渴望和他見面的,見了面她要把一切都告訴他聽,只有他能夠安慰她。她好象從來沒想到,她已經跟別人有了小孩了,他會不會對她有點兩樣呢?那也是人情之常吧?但是她把他理想化了,她相信他只有更愛她,因為她受過這許多磨難。她在苦痛中幸而有這樣一個絕對可信賴的人,她可以放在腦子里常常去想想他,那是她唯一的安慰。但是現在,她就快恢復自由了,也許不久就可以和他見面了,她倒又擔憂起來。假如他在上海,并且剛巧到這家醫院來探望朋友,走過這間房間看見了她——那太好了,馬上可以救她出去,但是——如果剛巧被他看見這吃奶的孩子偎在她身邊,他作何感想呢?替他想想,也真是很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