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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第十二章豫瑾結婚,是借了人家一個俱樂部的地方。那天人來得很多,差不多全是女方的親友,豫瑾在上海的熟人比較少。顧太太去賀喜,她本來和曼楨說好了在那里碰頭,所以一直在人叢里張望著,但是直到婚禮完畢還不看見她來。顧太太想道:這孩子也真奇怪,就算她是不愿意來吧,昨天我那樣囑咐她,她今天無論如何也該到一到。怎么會不來呢,除非是她姊姊的病又忽然不好起來了,她實在沒法子走開?顧太太馬上坐立不安起來,想著曼璐已經進入彌留狀態了也說不定。這時候新郎新娘已經在音樂聲中退出禮堂,來賓入座用茶點,一眼 望過去,全是一些笑臉,一片嘈嘈的笑語聲,顧太太置身其間,只有更覺得心亂如麻。本來想等新郎新娘回來了,和他們說一聲再走,后來還是等不及,先走了,一出門就叫了一輛黃包車,直奔虹橋路祝家。
其實她的想象和事實差得很遠。曼璐竟是好好的,連一點病容也沒有,正披著一件緞面棉晨衣,坐在沙發上抽著煙,和鴻才說話。倒是鴻才很有點像個病人,臉上斜貼著兩塊橡皮膏,手上也包扎著。他直到現在還有幾分驚愕,再三說:真沒看見過這樣的女人。會咬人的!他被她拖著從床上滾下來,一跤摜得不輕,差點壓不住,讓她跑了,只覺得鼻尖底下一陣子熱,鼻血涔涔的流下來。被她狂叫得心慌意亂,自己也被她咬得叫出聲來,結果還是發狠一把揪住她頭發,把一顆頭在地板上下死勁磕了幾下,才把她砸昏了過去。當時在黑暗中也不知道她可是死了,死了也要了他這番心愿。事后開了燈一看,還有口氣,乘著還沒醒過來,抱上床去脫光了衣服,像個艷尸似的,這回讓他玩了個夠,恨不得死在她身上,料想是最初也是最后的一夜。
曼璐淡淡的道:那也不怪她,你還想著人家會拿你當個花錢的大爺似的伺候著,還是怎么著?鴻才道:不是,你沒看見她那樣子,簡直像發了瘋似的!早曉得她是這個脾氣——曼璐不等他說完便剪斷他的話道:我就是因為曉得她這個脾氣,所以我總是說辦不到,辦不到。你還當我是吃醋,為這個就跟我像仇人似的。這時候我實在給你逼得沒法兒了,好容易給你出了這么個主意,你這時候倒又怕起來了,你這不是誠心氣我嗎?她把一支煙卷直指到他臉上去,差點燙了他一下。
鴻才皺眉道:你別盡自埋怨我,你倒是說怎么辦吧。曼璐道:依你說怎么辦?鴻才道:老把她鎖在屋里也不是事,早晚你媽要來問我們要人。曼璐道:那倒不怕她,我媽是最容易對付的,除非她那未婚夫出來說話。鴻才霍地立起身來,踱來踱去,喃喃的道:這事情可鬧大了。曼璐見他那懦怯的樣子,實在心里有氣,便冷笑道:那可怎么好?快放她走吧?人家肯白吃你這樣一個虧?你花多少錢也沒用,人家又不是做生意的,沒這么好打發。鴻才道:所以我著急呀。曼璐卻又哼了一聲,笑道:要你急什么?該她急呀。她反正已經跟你發生關系了,她再狠也狠不過這個去,給她兩天工夫仔細想想,我再去勸勸她,那時候她要是個明白人,也只好'見臺階就下'。鴻才仍舊有些懷疑,因為他在曼楨面前實在缺少自信心。他說:要是勸她不聽呢?曼璐道:那只好多關幾天,捺捺她的性子。鴻才道:總不能關一輩子。曼璐微笑道:還能關她一輩子?哪天她養了孩子了,你放心,你趕她走她也不肯走了,她還得告你遺棄呢!
鴻才聽了這話,方始轉憂為喜。他怔了一會,似乎仍舊有些不放心,又道:不過照她那脾氣,你想她真肯做小么?曼璐冷冷的道:她不肯我讓她,總行了?鴻才知道她這是氣話,忙笑道:你這是什么話?由我這兒起就不答應!我以后正要慢慢的補報你呢,像你這樣賢慧的太太往哪兒找去,我還不好好的孝順孝順你。曼璐笑道:好了好了,別哄我了,少給我點氣受就得。鴻才笑道:你還跟我生氣呢!他涎著臉拉著她的手,又道:你看我給人家打得這樣,你倒不心疼么?曼璐用力把他一推,道:你也只配人家這樣對你,誰要是一片心都撲在你身上,準得給你氣傷心了!你說是不是,你自己摸摸良心看!鴻才笑道:得,得,可別又跟我打一架!我架不住你們姐兒倆這樣搓弄!說著,不由得面有得色,曼璐覺得,他已經儼然是一副左擁右抱的眉眼了。
她恨不得馬上揚起手來,辣辣兩個耳刮子打過去,但是這不過是她一時的沖動。她這次是抱定宗旨,要利用她妹妹來吊住他的心,也就彷佛像從前有些老太太們,因為怕兒子在外面游蕩,難以約束,竟故意的教他抽上鴉片,使他沉溺其中,就不怕他不戀家了。
夫妻倆正在房中密談,阿寶有點慌張的進來說:大小姐,太太來了。曼璐把煙卷一扔,向鴻才說道:交給我好了,你先躲一躲。鴻才忙站起來,曼璐又道:你還在昨天那間屋子里待著,聽我的信兒。不許又往外跑。鴻才笑道:你也不瞧瞧我這樣兒,怎么走得出去。叫朋友看見了不笑話我。曼璐道:你幾時又這樣顧面子了。人家還不當你是夫妻打架,打得鼻青眼腫的。鴻才笑道:那倒不會,人家都知道我太太賢慧。曼璐忍不住噗哧一笑道:走吧走吧,你當我就這樣愛戴高帽子。
鴻才匆匆的開了一扇門,向后房一鉆,從后面繞道下樓。曼璐也手忙腳亂的,先把頭發打散了,揉得像雞窩似的,又撈起一塊冷毛巾,胡亂擦了把臉,把臉上的脂粉擦掉了,把晨衣也脫了,鉆到被窩里去躺著。這里顧太太已經進來了。曼璐雖然作出生病的樣子,顧太太一看見她,已經大出意料之外,笑道:喲,你今天氣色好多了,簡直跟昨天是兩個人。曼璐嘆道:咳,好什么呀,才打了兩針強心針。顧太太也沒十分聽懂她的話,只管喜孜孜的說:說話也響亮多了!昨天那樣兒,可真嚇我一跳。剛才她盡等曼楨不來,自己嚇唬自己,還當是曼璐病勢垂危,所以立刻趕來探看,這一節情事她當然就略過不提了。
她在床沿上坐下,握著曼璐的手笑道:你二妹呢?曼璐道:媽,你都不知道,就為了她,我急得都厥過去了,要不是醫生給打了兩針強心針,這時候早沒命了!顧太太倒怔住了,只說了一聲怎么了?曼璐似乎很痛苦的,別過臉去向著里床,道:媽,我都不知道怎樣對你說。顧太太道:她怎么了?人呢?上哪兒去了?她急得站起身來四下亂看。曼璐緊緊的拉住她道:媽,你坐下,等我告訴你,我都別提多惱叨了——鴻才這東西,這有好幾天也沒回家來過,偏昨兒晚上倒又回來了,也不知他怎么醉得這樣厲害,糊里胡涂的會跑到二妹住的那間房里去,我是病得人事不知,趕到我知道已經闖了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