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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剛才走過一個點著燈做夜巿的水果攤子,他把她的手放下了,現在便又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她卻掙脫了手,笑道:就要到了,他們窗戶里也許看得見。世鈞道:那么再往回走兩步。
他們又往回走。世鈞道:我要是知道你要我搶的話,我怎么著也要把你搶過來的。曼楨不由得噗哧一笑,道:有誰跟你搶呢?世鈞道:反正誰也不要想。曼楨笑道:你這個人——我永遠不知道你是真傻還是裝傻。世鈞道:將來你知道我是真傻,你就要懊悔了。曼楨道:我是不會懊悔的,除非你懊悔。
世鈞想吻她,被她把臉一偏,只吻到她的頭發。他覺得她在顫抖著。他說:你冷么?她搖搖頭。
她把他的衣袖擄上一些,看他的手表。世鈞道:幾點了?曼楨隔了一會方才答道:八點半。時候已經到了。世鈞立刻說道:你快去吧,我在這兒等你。曼楨道:那怎么行?你不能一直站在這兒,站一個鐘頭。世鈞道:我找一個地方去坐一會。剛才我們好象走過一個咖啡館。曼楨道:咖啡館倒是有一個,不過太晚了,你還是回去吧。世鈞道:你就別管了!快進去吧!他只管催她走,可忘了放掉她的手,所以她走不了兩步路,又被拉回來了,兩人都笑起來了。
然后她走了,急急地走去撳鈴。她那邊一撳鈴,世鈞不能不跑開了。
道旁的洋梧桐上飄下一片大葉子,像一只鳥似的,嚓!從他頭上掠過。落在地下又是嚓嚓兩聲,順地溜著。世鈞慢慢走過去,聽見一個人在那里喊黃包車!黃包車!從東頭喊到西頭,也沒有應聲,可知這條馬路是相當荒涼的。
世鈞忽然想起來,她所教的小學生說不定會生病,不能上課了,那么她馬上就出來了,在那里找他,于是他又走回來,在路角上站了一會。
月亮漸漸高了,月光照在地上。遠處有一輛黃包車經過,搖曳的車燈吱吱軋軋響著,使人想起更深夜靜的時候,風吹著秋千索的幽冷的聲音。
待會兒無論如何要吻她。
世鈞又向那邊走去,尋找那個小咖啡館。他回想到曼楨那些矛盾的地方,她本來是一個很世故的人,有時候又顯得那樣天真,有時候又那樣羞澀得過分。他想道:也許只是因為她…非常喜歡我的緣故么?他不禁心旌搖搖起來了。
這是他第一次對一個姑娘表示他愛她。他所愛的人剛巧也愛他,這也是第一次。他所愛的人也愛他,想必也是極普通的事情,但是對于身當其境的人,卻好象是千載難逢的巧合。世鈞常常聽見人家說起某人怎樣怎樣鬧戀愛,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別人那些事情從來不使他聯想到他和曼楨。他相信他和曼楨的事情跟別人的都不一樣。跟他自己一生中發生過的一切事情也都不一樣。
街道轉了個彎,便聽見音樂聲。提琴奏著東歐色彩的舞曲。順著音樂聲找過去,找到那小咖啡館,里面透出紅紅的燈光。一個黃胡子的老外國人推開玻璃門走了出來,玻璃門蕩來蕩去,送出一陣人聲和溫暖的人氣。世鈞在門外站著,覺得他在這樣的心情下,不可能走到人叢里去。他太快樂了。太劇烈的快樂與太劇烈的悲哀是有相同之點的——同樣地需要遠離人群。他只能夠在寒夜的街沿上躑躅著,聽聽音樂。
今天一早就在公共汽車站上等她,后來到她家里去,她還沒回來,又在她房間里等她。現在倒又在這兒等她了。
從前他跟她說過,在學校里讀書的時候,星期六這一天特別高興,因為期待著星期日的到來。他沒有知道他和她最快樂的一段光陰將在期望中度過,而他們的星期日永遠沒有天明。
第六章 世鈞的母親叫他一到上海就來信,他當夜就寫了一封短信,手邊沒有郵票,預備交給叔惠在辦公室里寄出。第二天早上他特地送到叔惠的辦公室里來,借此又可以見曼楨一面。
曼楨還沒有來。世鈞把那封信從口袋里摸了出來,擱在叔惠面前道:喏,剛才忘了交給你了。然后就靠在寫字臺上談天。
曼楨來了,說:早。她穿著一件淺粉色的旗袍,袖口壓著極窄的一道黑白辮子花邊。她這件衣服世鈞好象沒看見過。她臉上似笑非笑的,眼睛也不大朝他看,只當房間里沒有他這個人。然而她的快樂是無法遮掩的。滿溢出來了的生之喜悅,在她身上化為萬種風情。叔惠一看見她便怔了怔,道:曼楨今天怎么這樣漂亮?他原是一句無心的話,曼楨不知道為什么,卻頓住了答不出話來,并且紅了臉。世鈞在旁邊也緊張起來了。幸而曼楨只頓了一頓,便笑道:聽你的口氣,好象我平常總是奇丑。叔惠笑道:你可別歪曲我的意思。曼楨笑道:你明明是這個意思。
他們兩人的事情,本來不是什么瞞人的事,更用不著瞞著叔惠,不過世鈞一直沒有告訴他。他沒有這欲望要和任何人談論曼楨,因為他覺得別人總是說些隔靴搔癢的話。但是他的心理是這么樣地矛盾,他倒又有一點希望人家知道。叔惠跟他們一天到晚在一起,竟能夠這樣胡涂,一點也不覺得。如果戀愛是盲目的,似乎旁邊的人還更盲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