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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世鈞也知道他母親這并不是過慮。親戚間常常有這種事件發生,老爺死在姨太太那里,太太這方面要把尸首抬回來,那邊不讓抬,鬧得滿天星斗,結果大公館里只好另外布置一個靈堂,沒有棺材也照樣治喪,這還是小事,將來這析產的問題,實在是一樁頭痛的事。但愿他那時候已經有這能力可以養活他母親、嫂嫂和侄兒,那就不必去跟人家爭家產了。他雖然有這份心,卻不愿拿空話去安慰他母親,所以只機械地勸慰了幾句,說:我們不要人憂天。沈太太因為這是他最后一天在家里,也愿意大家歡歡喜喜的,所以也就不提這些了。
他今天晚車走,白天又陪著叔惠去逛了兩處地方,下午回家,提早吃晚飯。大少奶奶抱著小健笑道:才跟二叔混熟了,倒又要走了。下次二叔再回來,又要認生了!沈太太想道:再回來,又要隔個一年半載,孩子可不是又要認生了。她這樣想著,眼圈便紅了,勉強笑道:小健,跟二叔到上海去吧?去不去呀?大少奶奶也道:上海好!跟二叔去吧?問得緊了,小健只是向大少奶奶懷里鉆,大少奶奶笑道:沒出息!還是要媽!
世鈞和叔惠這次來的時候沒帶多少行李,去的時候卻是滿載而歸,除了照例的水果,點心,沈太太又買了兩只桂花鴨子給他們帶去,那正是桂花鴨子上巿的季節,此外還有一大箱藥品,是她逼著世鈞打針服用的。她本來一定要送他們上車站,被世鈞攔住了。家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站在大門口送他們上車,沈太太笑嘻嘻地直擦眼淚,叫世鈞一到就來信。
一上火車,世鈞陡然覺得輕松起來。他們買了兩份上海的報紙躺在鋪上看著。火車開了,轟隆轟隆離開了南京,那古城的燈火漸漸遠了。人家說時代的列車,比譬得實在有道理,火車的行馳的確像是轟轟烈烈通過一個時代。世鈞的家里那種舊時代的空氣,那些悲劇性的人物,那些恨海難填的事情,都被丟在后面了。火車轟隆轟隆向黑暗中馳去。
叔惠睡的是上面一個鋪位,世鈞躺在下面,看見叔惠的一只腳懸在鋪位的邊緣上,皮鞋底上糊著一層黃泥,邊上還鑲著一圈毛的草屑。所謂游屐,就是這樣的吧?世鈞自問實在不是一個良好的游伴。這一次回南京來,也不知為什么,總是這樣心不定,無論做什么事,都是匆匆的,只求趕緊脫身,彷佛他另外有一個約會似的。
第二天一早到上海,世鈞說:直接到廠里去吧。他想早一點去,可以早一點看見曼楨,不必等到吃飯的時候。叔惠道:行李怎樣呢?世鈞道:先帶了去,放在你辦公室里好了。他幫著送行李到叔惠的辦公室里,正好看見曼楨。叔惠道:別的都沒關系,就是這兩只鴨子,油汪汪的,簡直沒處放。我看還是得送回去。我跑一趟好了,你先去吧。
世鈞獨自乘公共汽車到廠里去,下了車,看看表才八點不到,曼楨一定還沒來。他盡在車站上徘徊著。時間本來還太早,他也知道曼楨一時也不會來,但是等人心焦,而且計算著時間,叔惠也許倒就要來了。如果下一輛公共汽車里面有叔惠,跳下車來,卻看見他這個早來三刻鐘的人還在這里,豈不覺得奇怪么?
他這樣一想,便覺得芒刺在背,立即掉轉身來向工廠走去。這公共汽車站附近有一個水果攤子。世鈞剛才在火車上吃過好幾只橘子,家里給他們帶的水果吃都吃不了,但是他走過這水果攤,卻又停下來,買了兩只橘子,馬上剝出來,站在那里緩緩地吃著。兩只橘子吃完了,他覺得這地方實在不能再逗留下去了,叔惠隨時就要來了。而且,曼楨怎么會這時候還不來,不要是老早來了,已經在辦公室里了?他倒在這里傻等!這一種設想雖然極不近情理,卻使他立刻向工廠走去,并且這一次走得非常快。
半路上忽然聽見有人在后面喊:喂!他一回頭,卻是曼楨,她一只手撩著被風吹亂的頭發,在清晨的陽光中笑嘻嘻地向這邊走來。一看見她馬上覺得心里敞亮起來了。她笑道:回來了?世鈞道:回來了。這也沒有什么可笑,但是兩人不約而同地都笑了起來。曼楨又道:剛到?世鈞道:噯,剛下火車。他沒有告訴她他是在那里等她。
曼楨很注意地向他臉上看著。世鈞有點局促地摸摸自己的臉,笑道:在火車上馬馬虎虎洗的臉,也不知道洗干凈了沒有。曼楨笑道:不是的…她又向他打量了一下,笑道:你倒還是那樣子。我老覺得好象你回去一趟,就會換了個樣子似的。世鈞笑道:去這么幾天工夫,就會變了個樣子么?然而他自己也覺得他不止去了幾天工夫,而且是從很遠的地方回來的。
曼楨道:你母親好嗎?家里都好?世鈞道:都好。曼楨道:他們看見你的箱子有沒有說什么?世鈞笑道:沒說什么。曼楨笑道:沒說你理箱子理得好?世鈞笑道:沒有。
一面走著一面說著話,世鈞忽然站住了,道:曼楨!曼楨見他彷佛很為難的樣子,便道:怎么?世鈞卻又不作聲了,并且又繼續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