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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大姐送茶進來,果然就是剛才在衖堂里洗腳,趾甲上涂著蔻丹的那一個。她大概是曼楨的姊姊留下的唯一的遺跡了。她現在赤著腳穿著雙半舊的鏤空白皮鞋,身上一件花布旗袍,頭發上夾著粉紅賽璐珞夾子,笑嘻嘻地捧了茶進來,說了聲先生請用茶,禮貌異常周到。出去的時候順手就帶上了門。世鈞注意到了,心里也有點不安;倒不是別的,關著門說話,給她的祖母和母親看著,是不是不大好。然而他不過是稍微有點局促而已,曼楨又是一種感想,她想著阿寶是因為一直伺候她姊姊,訓練有素的緣故。這使她覺得非常難為情。
她馬上去把門開了,再坐下來談話,說:剛才你那個朋友不知是不是嫌貴了?世鈞道:我想不是吧,叔惠家里也是住這樣兩間房間,租錢也跟這個差不多,房間還不及這兒敞亮。曼楨笑道:你跟叔惠住一間房么?世鈞道:唔。
杰民送了兩碗糖湯渥雞蛋進來。曼楨見了,也有點出于意外。當然總是她母親給做的,客人的碗里有兩只雞蛋。她的碗里有一只雞蛋。她弟弟咚咚咚走進來放在桌上,板著臉,也不朝人看,回身就走。曼楨想叫住他,他頭也不回一回。曼楨笑道:他平常很老練的,今天不知道怎么忽然怕難為情起來了。這原因,世鈞倒很明了,不過也沒有去道破它,只笑著說:為什么還要弄點心,太費事了。曼楨笑道:鄉下點心!你隨便吃一點。
世鈞一面吃著一面問:你們早上吃什么當早飯?曼楨道:吃稀飯。你們呢?世鈞道:叔惠家里也是吃稀飯,不過是這樣:叔惠的父親是非常好客的,晚上常常有人來吃飯,一來來上好些人,把叔惠的母親都累壞了,早上還得天不亮起來給我們煮粥,我真覺得不過意,所以我常常總是不吃早飯出來,在攤子上吃兩副大餅油條算了。曼楨點點頭道:在人家家里住著就是這樣,有些地方總有點受委屈。世鈞道:其實他們家里還算是好的。叔惠的父親母親待我真像自己人一樣,不然我也不好意思老住在那里。
曼楨道:你有多少時候沒回家去了?世鈞道:快一年了吧。曼楨笑道:不想家么?世鈞笑:我也真怕回去。將來我要是有這個力量,總想把我母親接出來。我父親跟她感情很壞,總是鬧別扭。曼楨道:哦。世鈞道:就為了我,也嘔了許多氣。曼楨道:怎么呢?世鈞道:我父親開著一片皮貨店,他另外還做些別的生意。從前我哥哥在世的時候,他畢業之后就在家里幫著我父親,預備將來可以接著做下去。后來我哥哥死了,我父親意思要我代替他,不過我對于那些事情不感到興趣,我要學工程。我父親非常生氣,從此就不管我的事了。后來我進大學,還是靠我母親偷偷地接濟我一點錢。所以他那時候常常在窘境中。說起來,曼楨在求學時代也是飽受經濟壓迫的,在這一點上大家談得更是投契。
曼楨道:你在上海大概熟人不多,不然我倒又有一樁事情想托托你。世鈞笑道:什么事?曼楨道:你如果聽見有什么要兼職的打字的…我很想在下班以后多做兩個鐘頭事情。教書也行。世鈞向她注視了一會,微笑道:那樣你太累了吧?曼楨笑道:不要緊的。在辦公室里一大半時候也是白坐著,出來再做一兩個鐘頭也算不了什么。
世鈞也知道,她姊姊一嫁了人,她的負擔更增重了。做朋友的即使有力量幫助她,也不是她所能夠接受的,唯一的幫忙的辦法是替她找事。然而他替她留心了好些時,并沒有什么結果。有一天她又叮囑他:我本來說要找個事情在六點鐘以后,現在我要改在晚飯后。世鈞道:晚飯后?不太晚了么?曼楨笑道:晚飯前我已找到了一個事情了。
世鈞道:噯呀,你這樣不行的!這樣一天到晚趕來趕去,真要累出病來的!你不知道,在你這個年紀頂容易得肺病了。曼楨笑道:'在你這個年紀!'倒好象你自己年紀不知有多大了!
她第二個事情不久又找到了。一個夏天忙下來,她雖然瘦了些,一直興致很好。世鈞因為住在叔惠家里,一年到頭打攪人家,所以過年過節總要買些東西送給叔惠的父母。這一年中秋節他送的禮就是托曼楨買的。送叔惠的父親一條純羊毛的圍巾,送叔惠的母親一件呢袍料。在這以前他也曾經送過許太太一件衣料,但是從來也沒看見她做出來穿,他還以為是他選擇的顏色或者欠大方,上了年紀的人穿不出來。其實許太太看上去也不過中年。她從前想必是個美人,叔惠長得像她而不像他父親。他父親許裕舫是個胖子,四五十歲的人了,看著也還像個黑胖小子。裕舫在一家銀行里做事,就是因為他有點名士派的脾氣,不善于逢迎,所以做到老還是在文書股做一個小事情,他也并不介意。這一天,大家在那里賞鑒世鈞送的禮,裕舫看見衣料便道:馬上拿到裁縫店去做起來吧,不要又往箱子里一收!許太太笑道:我要穿得那么漂亮干嗎?跟你一塊兒出去,更顯得你破破爛爛像個老當差的,給人家看見了,一定想這女人霸道,把錢都花在自己身上了!她掉過臉來又向世鈞說:你不知道他那脾氣,叫他做衣服,總是不肯做。裕舫笑道:我是想開了,我反正再打扮也就是這個樣子,漂亮不了了,所以我還是對于吃比較感到興趣。
提起吃,他便向他太太說:這兩天不知有些什么東西新上巿?明天我跟你逛菜場去!他太太道:你就別去了,待會兒看見什么買什么,想要留幾個錢過節呢。裕舫道:其實要吃好東西也不一定要在過節那天吃,過節那天只有貴,何必湊這個熱鬧呢?他太太依舊堅持著世俗的看法,說:節總是要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