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朝廷屈指可數的有力方鎮與幾乎禍亂大晉半壁江山的巨寇彼此達成默契,各取所需。時間向前推移十年,哪怕一年,這樣的提議都會被當作天大的笑話,是喪心病狂之輩才會生出的念頭。敢于開口說出如此狂悖言辭的人,也唯有斧鉞加身的下場。
但陸俊就這么侃侃道來,仿佛一切駕輕就熟,而陸遙也并未表示反對。皆因兄弟二人都非常清楚這其中緣故:
過去的十數年里,朝廷中樞最先喪失武力,其政治上的地位隨即搖搖欲墜,唯有依靠宗室諸王的武力來勉強維系聲威;而當作為宗室領袖的東海王幕府軍力削弱的時候,也會理所當然地仰賴幽州,平北將軍的政治聲望和號召力由此必然迎來一個飛躍。這便是陸遙決心揮師南下的重要原因。
然而,當東海王幕府的力量并非僅僅削弱,而是瀕臨崩潰的時候,局勢便再次生出了巨大的變數。裸的暴力即將把曾經的規則或鐵律打碎,大晉的衰亡幾乎成為必然,從今往后,天下大勢將不再如過去那樣取決于以血統和門第自矜的那些人了。困居洛陽的那位皇帝也好、東海王也好,原先那些唱做念打的角色雖然還在掙扎,但所做的一切必將逐漸失去價值,而挾有龐大武力為后盾的真正強悍人物會一一登上舞臺。
有資格決定中原局勢的人物其實寥寥無幾,他們登場的過程,也就是一度混沌不明的局勢漸漸清晰的過程。就當前時局看來,唯以兵臨洛陽的匈奴漢國最具資格;而縱橫中原的石勒無疑同屬其中之一;作為幽州都督、舉幽冀士馬威凌中原的陸遙也擁有足夠的實力。除此以外的各方,俱不足道也。
眼前的強兵銳卒,便是陸遙的實力,也是他的本錢所在。如何依靠這支兵力發揮出最大的作用、取得最有利的成果,陸俊適才所說的,便是一個絕佳的方案。
如果陸遙摒棄大晉平北將軍的身份,而將自己當作逐鹿中原的一員來權衡利害的話,就必然贊同這個方案。在東海王幕府崩潰的情況下,陸遙很難同時與兩個敵人展開惡戰,石勒向東立足于海岱,而自己擁東海王鼓行而入洛陽,正是對雙方都有利的選擇。
可陸遙隨即苦笑著搖了搖頭。再怎樣性格剛毅決斷的人,在天平兩端放置的都是無數人生死存亡的時候,總難免會有些猶豫。
隨著地位的提高,他已經不似當年那個勇猛而簡單的軍主了,為了達到最終的目標,他可以放棄很多,也不憚使用些特殊的手段。但他終究是有底線的。如果一定要在大晉皇都與青徐之間做選擇,將青徐二州百萬軍民拋棄到羯賊手中,難道就合情合理么?
過了許久,陸遙低聲道:“道彥。”
陸俊向前一步:“兄長,我在。”
“我能明白你的意思…但那些話…確定反映了石勒的意圖么?”
陸俊點了點頭:“石勒的意圖確是如此,道彥不敢欺瞞兄長。不過,說出那些話的,倒并非石勒本人。”
“哦?”
“近數月來,石勒得一謀主,初時還不過事之如師長,言聽計從,如今竟已有了以之專總軍政大事,位冠群寇之首的架勢。此人乃趙郡大族出身,中山太守張瑤之子,姓張名賓,字孟孫…”
“張賓?”陸遙突然問。
“正是張賓。適才這些言語,大部分是行前張賓對我親口交待。當時石勒本人在場,張賓吩咐完之后,石勒又對我言道,張賓的意思,便一同于他石世龍的意思。”說到這里,陸俊看了看陸遙的神色:“兄長莫非知道此人?”
“倒是不曾聽說過,只是覺得如此衣冠人物竟然從賊,有些感慨罷了。”陸遙重重點頭,在心底嘆了口氣。陸遙一貫以來都沒有歷史名人收集癖,他認為,歷史名人之所以名垂青史是個概率問題。湮滅無名的普通人經歷同樣的錘煉、再加上幾份運氣,便足以替代他們。但張賓這樣的超凡出眾的人物恐怕不在能被替代的范圍。
事實上,若能早些知曉張賓的下落,陸遙毫不介意自己以一次三顧茅廬的表演來表示誠意。可惜,這位在史書上號稱:“機不虛發,算無遺策,成勒之基業,皆賓之勛也”的大謀士還是加入了石勒麾下。或許張賓也已經看穿了大晉必然衰亡,不愿自己與沉船綁在一起了。
張賓的加入對石勒而言,絕不僅僅是如虎添翼而已,在陸遙的印象中,此人幾乎參與了石勒的每一次勝利決策,一手主導了石勒從流寇向割據政權的轉變。如果說之前的石勒是陸遙在軍事方面必須以十成精力來應對的敵人,那毫無疑問,從此以后無論是軍事、政治等任何角度的對抗,陸遙都必須要拿出十二成的力量才行!
陸遙定了定神,繼續道:“那張賓對當前局勢的分析,可謂精辟,但最后提出的意見卻未免有些…羯賊兇暴殘忍,行為全無禮義廉恥可言,縱然他們許諾得天花亂墜,我如何能信得過他們?何況,我軍揮師南下以來,每個人都下定了與亂臣賊子們決一雌雄的決心。若因我胸中一己之私作祟,而被石勒寥寥數語拖住數萬之眾的腳步…姑且不說日后如何面對朝廷,此時此刻,我又有什么臉面正視那些追隨我建功立業的袍澤兄弟呢?”
“既然如此,兄長是打算拒絕石勒的提議,全力救援鄄城,與之決一死戰么?”陸俊應聲問道。
陸遙默然片刻,抬手放下簾幕,返身落座:“道彥,你怎么看?”
陸遙和陸俊是從兄弟的關系,兩人自幼起居玩鬧多在一處,后來又共同隨在士衡公身側客居洛陽,不僅情誼非常,彼此的了解也很深。在陸遙的記憶中,少年時,陸俊便是一眾陸氏子弟中特別機敏多變的一個。后來天下大亂,不僅士衡公、士龍公橫死,江東士族子弟宦居北方的人眾十之八九凋零。陸俊卻不僅能在那般亂局中脫身,短短數年重又身居高位。這過程或許不似陸遙的崛起那般充斥著廝殺和血火,但絕非毫無坎坷的坦途,能夠沿著這條道路走來的人更不會簡單。
陸遙絕不會將這位從弟當作區區一個傳話的使者,他很期待陸俊能給出怎樣的意見。
陸俊平靜地道:“我以為…兄長所言極是。石勒驍勇善戰、狡猾多智,又極擅凝聚人心,他縱橫河北、中原數載,屢破名城大郡,無人可制;兼且外與匈奴呼應、內結王彌為援,聲勢浩大。東海王與之匹敵不過數月,便有累卵之危,無兄長相助則必然傾覆。”他頓了頓,繼續道:“這時候兄長若能揮師襄助,則幕府有重整旗鼓的機會,中原局勢也不至糜爛。憑借這樣的功勞,東海王必然對兄長感激涕零。兄長之于東海王,便如韓信、彭越之于漢高祖,日后取榮華富貴,便如探囊取物一般了…”
“住了,住了。”陸遙喝了一聲,打斷了陸俊的言辭。他似笑非笑地凝視著陸俊,徐徐道:“韓信?彭越?道彥,你在開玩笑么?”
“兄長,難道你不愿做韓信、彭越么?”陸俊應聲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