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按照東海王幕府中一貫以來的流程,竟陵縣主大駕要往洛陽一趟,怕不要事前準備個旬月才行。可到了到了如今這地步,哪怕再雍容處事的人都知道軍情危急如火,而中原局勢,更已經危殆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在縣主毫不留情地呵斥之下,一應隨行人員的準備僅僅半日就完成了。當傍晚,縣主便啟程出發。
東海王所駐的鄄城,是兗州的一處城池。兗州是禹貢所載的下九州之一,延續至今,雖然轄境漸促,但作為中原諸州核心區域的地位始終未變。兗州據河、濟之會,控淮、泗之交,北阻泰岱,東帶瑯琊,在從地理角度來恰好居于河北、近畿、濱海青徐諸州的中間點上;同時,這里又素號地大物繁、民殷土沃,堪為宏圖大業之基。東海王幕府中的智囊潘滔勸東海王另擇州郡安置茍晞時,也聲稱:兗州乃要沖,魏武以之輔相漢室。茍晞有大志、非純臣,若久令處之,恐為心腹大患矣。果然立即動了東海王。
自從使茍晞移鎮青州之后,東海王便派遣多名文武重臣經營兗州諸郡。因為看中了鄄城位于兗州治所廩丘以西不遠,征發糧秣財賦方便;又背倚滔滔大河,自東至南有大野澤、雷澤環繞,地形復雜,在軍事上攻守皆宜,因此格外加以重視。誰曾想不久之后許昌陷沒,東海王幕府上下數萬人馬、成群風流名士都狼奔彘突地逃奔于此,這份先見之明簡直叫人哭笑不得。
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這個堪為王業之基的兗州,如今也只有鄄城所在的濮陽國依托河北冀州軍的威懾,還保留在東海王手中了。從濮陽國的東北到西南,濟北國、東平國、任城國、高平國、濟陰郡、陳留郡,整整六個郡國,全都遭到了石勒王彌賊寇肆虐,陷入完全失控的狀態。再往南,甚至豫州州治所在的梁國也完全落入賊寇之手。當石勒奪取許昌以后,賊寇的哨探輕騎只需一個時辰,就可以進入司州境內。再順著潁水北經陽翟、陽城,行數十里,便抵達拱衛大晉帝都的要隘,與虎牢、函谷齊名的轘轅關!
東海王以數十萬雄兵坐鎮中原,歷經鏖戰卻落得如此局面,實在是失敗到了極處;而與此相反,匈奴漢國兩路挾擊洛陽的軍事部署卻順利到了極處。如果將這兩路大軍比作鐵鉗的雙刃,那石勒、王彌麾下中原賊寇這一道鋒口,已經逼到了大晉的咽喉,距離濺血斃命只有毫厘之差了。
永嘉二年五月六日傍晚,竟陵縣主便在這樣的局面下往洛陽去。由于交通路線隨時有可能遭到賊寇截斷,沿途堪稱兇險。她與親信的扈從首領王德等數十騎,沿著濮陽國在大河南岸的狹窄區域向西疾馳,打算先過濮陽,隨后折向西南,嘗試經過酸棗抵達司州滎陽郡;如果此路不通,則退返往北,由延渡河繞行汲郡。
這樣的安排,已經是最妥當的了。可上路后不久他們便發現,沿途無數的亂兵才是最大的阻礙。
東海王出鎮中原之初,麾下兵馬號稱五十萬之眾;如今屯聚鄄城,兵力已縮水到極盛時的十分之一略多,這其中的差額都是在歷次與石勒作戰中被殲滅的。當然,哪怕是三萬頭豬,石勒抓三三夜也抓不完,何況是人?因此這數十萬被殲滅的大軍中,又有相當部分都逃散了,成為失去建制的潰兵。潰兵逃亡于野,只見朝廷軍將身首異處、官府蕩然無存,從此既無管束,也無可依靠。于是當有吃穿住用的需求時,潰兵立即搖身一變成了亂兵。亂兵所到之處,造成的破壞絲毫都不下于賊寇。
從鄄城到濮陽一帶,民口稠密,地方富庶;縣主曾經來過這里,記得當時只見有規模的村鎮鱗次櫛比,往來商旅川流不息,比起縣主所熟悉的東海郡縣,實在是強出太多太多。不過,這等盛世景象如今已蕩然無存,縣主這次一路行來,周圍到處都是遭人洗劫過的凄慘景象,到處都是成群結隊、身上鼓鼓囊囊的亂兵。這些亂兵已不知搶掠了多少財物,不少人將緞匹直接裹在身上,偶爾瞥一眼縣主等人全神戒備的騎隊,卻絲毫也沒有畏懼之感,像是鬣狗那樣漫無目的地游蕩著。有時候剛從一處房舍出來,又闖進另一處房舍去。所經之處,旋即就響起翻箱倒柜的聲響,更有各種呼叫哀嚎的聲音此起彼伏。
縣主畢竟是金枝玉葉,何嘗見過這等景象?當場就變了臉色。
“郎君,亂兵從來都是這般,待到幕府諸公著手收攏他們的時候便好。我們不必去理會,還是盡快趕路吧。”王德連忙勸道。他是行伍出身,又是個心思清楚的,知道這群無法無的亂兵與賊寇不過一線之差而已,一旦起了性子,管你是怎樣的高官貴人都拿刀子上來。他們對己方視而不見,已經算得幸運。
王德正勸時,便有一群亂兵從縣主馬前經過。這批亂兵個個渾身酒氣,衣衫不整,懷里揣著大不等的包裹。偶爾有幾串銅錢從包裹里落地,都無人去撿,顯然已經撈得心滿意足了。亂哄哄的一群人后方,還有個肥壯兵卒肩扛一名哀哭著的半裸女子,口中哼著不知所謂的曲,滿臉淫笑地橫過官道去。
這情形叫縣主如何忍得?王德不勸還好,這一勸,頓時將縣主的怒火給勾了起來。她清叱一聲,揚鞭一指,立刻便有兩名扈從飛馬上去揮鞭亂打,將那群亂兵打得鬼哭狼嚎。扈從們知道縣主的心意,打那肥壯漢子時,特意不用馬鞭,而以刀鞘施為。咚咚幾聲之后,那胖卒子便躺倒在地,出的氣多,入的氣少了。
那些亂兵畢竟人多,初時吃了一驚,亂糟糟地退開一段,隨即一個首領模樣的惡漢從隊伍里出來,對著縣主等人罵罵咧咧:“你們這群潑貨是哪里來的?竟敢傷老子的人?”
王德策馬向前,稍稍遮護住縣主:“我們是官軍中人,爾等當著我們的面胡作非為,活該受些教訓!快滾!免得朝廷遣人整肅之時,查你個殺頭的罪過!”
王德這番話既又十足威嚇,又給對方留了余地,得很是漂亮,因此引得那亂兵首領意甚躑躅。旁邊突然有個亂兵抱著先前那肥壯卒子哭了起來:“楊肥象死了啊…肥象被這幫人打死啦!”
話音剛落,幾把繯首刀就從人群里飛出來,呼呼地破風直取王德。好在王德身手不凡,揮刀左右拍打,將幾柄飛擲來的大刀給格擋開。其中一把特別勢大力沉,改了個方向砸在另一名扈從的頭盔上,將他咋了個頭破血流。
縣主的扈從們神經早就緊繃,而亂兵們本來就狂躁不安,這一見血,頓時全場都亂了套。兩撥人互相對沖,大砍大殺,瞬間就倒下了十幾個。縣主盛怒之下,也拔出刀來準備向前,王德抵死勸住,又將其余的扈從派了一半過去。扈從衛士們都是東海王幕府中精選出的,無論武藝還是周身裝備都比那些亂兵強了太多,可畢竟人數上劣勢明顯。好不容易將那些亂兵逐走,扈從武士們也死了三個,傷了七八個。
縣主得了空暇,去看那個被搶掠來的半裸女子,不曾想那女子羞憤交加,已經自己撞樹死了。
“縣主…這些人,這些事,我們管不過來啊…還是趕緊趕路吧,正事要緊!”王德自己肩膀上被砍了一刀,削去老大塊皮肉,死去的三名武士又都是跟隨他多年的心腹,心情自然惡劣,一時間,連裴郎君的稱呼都忘了,重又喚出縣主二字來。
縣主瞪了王德一眼,又臉色鐵青地掃視四周的狼藉景象,猛地揚鞭打馬,飛馳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