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提田氏二人義憤填膺。水印廣告測試水印廣告測試遇見這等無禮之輩,陸遙的扈從騎士們也很惱怒。這些勇士都是腥風血雨里走來的,殺人殺得手滑,兼且身為幽州都督的近衛,自視更高,哪里容得他人意圖沖撞?偏偏陸遙并未下令加以懲治。于是眾人只能縱馬疾走,途中彼此交換眼神,都覺忍了一肚子火氣。
陸遙平易近人,就沒什么架子,對待扈從們更是親厚,向來都言笑不羈的。因此一路上眾人觀察地理山川,商議何處可以宿營,何處可以屯兵,何處可以用武,說說笑笑,很是熱鬧。可這時直走了三五里路,竟是無人言語,隊列里靜得出奇。
過了會兒,馬睿從后催馬趕來。馬睿是繼何云之后的第二任親衛統領,地位與他人不同,言語也不那么顧忌。他靠近陸遙悻悻地道:“這鼠輩何其狂悖,主公為何不下令斬了他?”
“君子當以厚德載物,何必計較這些小事?”陸遙哈哈一笑:“老馬啊老馬,世界如此美好,你卻如此暴躁,這樣不好,不好。”
馬睿全沒想到陸遙的涵養竟已到了這種程度,頓時張口結舌。
在如今戰火紛飛、白骨蔽野的時局下,所謂“世界如此美好”;當然是諷刺。可“厚德載物”云云,倒也并非是假。
陸遙身為朝廷方鎮大員,官拜平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執掌雄兵數萬,號令所及,群胡俯首;偏是這等不知死活的地方豪強,竟敢沖撞隊列,不將他放在眼里。陸遙自然也很惱火,他甚至曾想過效法數日前格殺田旻的做法,立斬此人以彰顯軍府的威風。但他立即就想到,這樣做雖然痛快,卻不合適。
陸遙如今的地位不同了,交際往來的人群迅速擴大,與之利益相關或沖突的團體數量也已暴增。這些人、這些團體,不可能都是友善的,其中多有虛與委蛇、心懷鬼胎之輩,甚至必定也有人暗藏殺機。如這田氏男子這般形諸于外的,不過是其中一個蠢貨而已。可陸遙威勢再強、手段再狠,難道能將之盡數誅殺了事么?陸遙不希望自己成為獨夫,所以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他都必須學會容忍、妥協,甚至尋求合作的可能。
在這方面,出身于幽州大族的祖逖就很擅長。
以安置災民之事為例:這些世家豪族能有如今的田畝宅奴,靠的就是數百年來不斷壓榨聚斂百姓。而每逢災年荒年,更是他們貪污勒索、發家致富的好機會。朝廷對流民固然有賑濟安撫的職能,這些世家大族卻何嘗參與過抗災救災了?偶有幾個主動輸納錢糧以供賑濟的,不過是抱著求名求官的念頭而已。但祖逖在幽州刺史任上,偏偏就能夠驅使郡縣豪族一齊出力、各負其責,動用了整個幽州士族的力量力量來安置流民。這其中,必然有極其復雜的權衡、分析和利益交換,還需要非常高超的組織協調能力,絕不是像黃熠打探的那樣,僅僅減免田租就能成事的。當然,祖逖在出仕之前原為幽州的士子領袖,頗具聲威,這也給他的行事帶來極大便利。
陸遙自知萬萬沒有祖逖那種梳理治下豪族舉重若輕的才能,但他希望至少能做到兩不相犯。所以殺人立威之事,一次就夠了;做的太多,那就真的站到了士族高門的對立面,反生出不可預料的事端。當然,如果田氏實在不知好歹,那陸遙自有手段去收拾他們。
又走了十余里,眾人才將遭到田氏挑釁的不快情緒拋開,而泉州的軍營也近了。
往軍營去的大路先經過泉州縣城。聞得平北將軍過境,縣令帶著本縣屬吏出迎,還臨時籌備了一些糧食牛酒之類以供勞軍所用。陸遙應付了縣令幾句,便辭別他們,帶著縣令指派來輸送物資的民夫們繼續向南。
到達軍營后,只見營門大開,軍旗招展,矛戟林立,數百步騎鴉雀無聲地在校場中站定靜候。這處軍營的主將是倪毅。倪毅原為乞活軍的什長,因隨陸遙轉戰各地,多建功勛,數月里連升了七八級,如今已成了執掌千人的軍主。這時候的他身披重甲、手扶長刀,神情肅然地帶著十余名軍官一字排開,與數月前那個狼狽的小卒判若兩人了。
陸遙一行騎隊激起的煙塵尚在遠處,全軍將卒便一起拜倒恭迎。陸遙向倪毅微微頷首,也不啰嗦,直接馳入營中,開始校閱。
校閱的各項流程,隨同陸遙前來的軍官都已熟練,先試騎射,再試步射,接著是槍矛刀盾之術,最后觀看戰陣隊列趨退的演練,與此同時也抽檢軍官將校的才勇。將近夕陽西下時,各項校閱完畢。看得出倪毅練兵、帶兵都很盡心,一千二百人里只淘汰了三十余人,淘汰的數量比此前七處營地都要少,射箭中靶的成績、金鼓隊列的熟悉程度也都很出色。
對于沙汰下的弱者,自有隨行文吏將之登記在冊,調入屯田兵。而其余將士繼續留在校場,參加隨后的賞功、吊唁。
賞的,是歷次作戰中有功者,陸遙依照記功名錄,親自將攜來金帛財物一一發放下去,另外還對大批軍官、軍吏追加正式任命。此前陸遙地位不到,雖軍隊數量很多,但各級軍官大都是在戰時根據需要緊急任命的,未經相關報備編述的手續,便如后世那種沒有編制的臨時工一般,直到陸遙成為都督一州的大將,這才有權限將之盡數轉正。每任命一人,陸遙都會詢問其經歷的戰事、立下的功勛,夸贊其勇武,并加以親切的撫慰勉勵。
吊唁的,則是歷次作戰中的犧牲者。陸遙自從領兵離開鄴城后,銳意進取,整整半年間幾乎無月不戰,基層將士的死傷數量極多。隨同陸遙前往鄴城的并州勇士二十人,如今尚在的不過八人而已;而初入代郡時收編的豆盧稽部馬賊,如今存著不足十分之一!這樣的傷亡率,當然不適合在太大的場面宣揚,說得多了,恐有挫傷士氣之嫌。但在千人左右的較小范圍內,先以升賞提起將士們謀取功名利祿的愿望,又以言辭慰勉培養將士們的忠誠報效之心,這時候再舉行吊唁的儀式,反倒能激發起同仇敵愾的志氣。
大約到了酉時,校閱完成。倪毅本擬恭送陸遙,卻聽陸遙隨意道:“天色晚了,夜路不好走,今日就宿在此地吧!”
倪毅大感榮幸,連忙應是,急去奔走安排。
他前腳離開,值守在營外的一名扈從后腳來報:“伏牛寨諸人已等候多時。”
“好!”陸遙大喜,先指一人去通知倪毅,就說自己外出散心,很快就回。隨即牽馬過來,數十騎卷地出營去了。
他剛說夜路不好走,這一走又是十余里。走著走著,天色便已昏暗下來,隨行騎士取出松明火把之類點燃的時候,耳畔已經聽得潮水拍岸的隆隆聲響,原來已在巨馬河畔,將將要出幽州地界了。
巨馬河是幽州境內諸多河道中唯一一條冬季亦不封凍的,而且水勢還很洶涌。也正因為這條河水大流急如巨馬奔騰,才得了巨馬河之名。再往前數百步,就是渡口。渡口附近本來有村寨和旅店,可近年來都荒廢了,于是幾支過境的商隊只能在渡口邊一個避風的山坳里歇息,等著明日過河。
馬睿縱馬靠近山坳,揮動火把,旋即就有人疾步出迎。
為首一人跪拜地上道:“見過大將軍。”
“張寨主一路辛苦。快快請起,我們是老相識了,無須多禮。”陸遙連忙伸手攙扶。
那“張寨主”半邊胳臂被陸遙攙著,別別扭扭地堅持行了大禮,恭敬道:“大將軍有令,我們自當遵行,哪里稱得上辛苦。”
來者正是昔日伏牛寨中胡六娘手下迎來送往的得力副手,曾經出面接待過竟陵縣主的那位張寨主。
伏牛寨被匈奴大軍攻陷以后,寨眾不得不離開了經營多年的基地,往平原去求生。起初依附于上黨太守溫嶠的羽翼之下,后來陸遙在代郡站住腳跟,令胡六娘管理倉曹,胡六娘便遣人傳信,召集部屬前來依附。如今胡六娘的身份又自不同,所以陸遙早幾日就想著,要給這批舊日的草寇毛賊謀條路走。
“我要你們做的事,六娘都說清楚了么?人選可定下?準備得怎么樣了?”
“都說清楚了。我們寨子里,本來就多的是各地來投奔的雞鳴狗盜之徒,打探消息最是擅長。何況還有邦德兄相助,各項準備和掩護手段都安排好了。大伙兒扮作一支牛馬商隊,明日就渡河往中原去。”張寨主沉聲答道。
邦德兄,說的是朱聲手下因為相貌猥瑣而得陸遙賜名的那個馬邦德。此人原為代郡廣昌縣城狐社鼠們的首領,陸遙進入代郡時,胡六娘在廣昌收服此人,將之派到朱聲部下效力。此君頗具狡詐詭變的才能,往來于草原各地,很是探查了些虛實情報。如今陸遙有意將諜報偵察的網絡延伸向南,于是緊急調他配合伏牛寨中眾人,一同行事。
聽得張寨主這般說,陸遙點了點頭:“你們都是老手了,我信得過。”
他看了看張寨主的打扮,又笑道:“可是你這身裝束,怎么看,都不像是富商大賈啊。唉…你是不是該收拾打扮一番?”
張寨主的裝束始終都很簡樸,昔日在太行山中時,就顯得那些綠林好漢們格格不入。伏牛寨被焚毀后,他帶領部眾求生艱難,因此愈發衰老了。只見他面容黝黑,皮膚粗糙如老農,身穿粗布的舊衣,腰帶是用灰黑各色的舊布拼接縫制成的,還斜插了一根馬鞭,怎么看,怎么土得掉渣。陸遙說的一點沒錯,果然不像是商人。
可陸遙剛說完,張寨主身后纖步款款繞出一人:“你別這份閑操心啦,老張哪能裝什么富商?他做個馬夫頭子就行。這商隊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