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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大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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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喉頭中箭的壯漢自稱乃燕國田氏子弟,言語極其倨傲,顯然以為憑其身份絕非軍令所能限制,更不將平北將軍放在眼里。敢于這般無禮,自然是緣故的。田姓乃幽州大姓,又分為北平、漁陽、燕國三個支脈,歷代以來人才輩出、官宦不絕。漢末三國時,在公孫瓚麾下擔任青州刺史的田楷、為曹公征伐烏丸擔任向導的田疇、威震北疆的護匈奴中郎將田豫等多人都攪動一時風云,是名載史籍的大人物。

  雖本朝開國以來鮮有中樞顯宦,但凡是蒞臨本地為官的刺史、郡守,許多都會借重田氏在地方上盤根錯節的勢力,征辟田氏子弟為大吏。這壯漢名喚田旻,便是燕國田氏當代嫡脈子弟中特有聲望者。他曾先后兩次擔任本郡功曹、主簿,家族在潞縣、雍奴兩地擁有規模極大的塢壁,又廣有部曲親族,極具影響力,便是在此時帳中諸人中,也是地位頗高的寥寥數人之一,乃是朱碩著力拉攏來瓜分王彭祖舊屬的同盟。

  誰知這么一位地位非凡的當地大豪,代郡軍居然連一句招呼都不打,說殺就殺了!帳中諸人眼看著田旻前一刻還聲勢赫然,下一刻就被釘死在了柱上、手腳還在微微抽搐,心中無不驚駭。正在默然無聲之時,又聽帳外有人冷笑一聲:“什么燕國田氏?很有名么?吾殺之如殺一狗爾。”

  發出冷笑之人隨即大踏步走進帳中,原來是一名全副戎裝的青年軍官。略圓的臉部輪廓使他看起來簡直有些孩子氣,但他掃視帳中諸人時的冷峻眼神立刻就使每個人都明白,這必然是代郡軍中身經百戰的軍官。

  青年軍官兵不去理會神情倉惶的帳中諸人,而是直接走到梁柱前站定。他左手握住田旻的發髻固定,右手抓著雕翎箭的箭桿上下搖晃。隨著這個動作,破碎的血管被搖動的箭桿所擠壓,一股股鮮血在格格的怪響聲中涌出。搖晃了三五次之后,田旻喉間的傷口被撕裂到了可怕的程度,以至于可以直接看見灰白的頸椎了。

  軍官滿意地點點頭,嘿地一聲發力,將長箭整支拔了起來。松開左手,田旻的尸體就像一灘腐肉那樣倒地,頭頸扭曲著,原本爆凸的雙眼不知為何變成了血紅色,似乎還在狠狠瞪視著帳中諸人。而軍官毫不在意地將沾滿為的長箭在袖上擦了擦,轉過身來面對眾人。

  莫說是那些豪族子弟,就連平時好勇斗狠的部曲首領們都被這一串動作駭得腿軟,都以為他接下去又不是要拿誰開刀,于是齊刷刷地后退一步。誰知那軍官依舊不理會眾人。他大步來到帳門處,向外大聲招呼道:“方先生、棗參軍,你們怎么還不進來?”

  “咳咳咳咳…”兩個人的咳聲同時響起。

  又過了半晌,帳外一人無奈道:“帳內未免狹窄…咳咳…我正打算請諸位出來一敘…有勞朱將軍費心。”

  “原來如此。”青年軍官嘟噥了一句,又問道:“那便沒什么事了嗎?我看,這些人雖不敢再胡鬧,但還是得盯著!”

  “…沒事了沒事了,朱將軍請自便。”

  “好!”青年軍官似乎覺得有些無趣。他點點頭,一掀帳幕便揚長而去。看架勢竟似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般,全不將射殺一人放在心上。

  簾幕再次掀起。

  帳幕內眾人一起哆嗦了一下,好在此番出現在他們面前的并非殺人不眨眼的軍人,而是一名相貌俊雅的文士,如今極受陸道明重視的主簿方勤之。

  帳中許多人都認識這位多年往來于幽州和草原之間的大豪商,甚至還與他做過許多回的生意。就算先前不認得,白日里觀看大比時,也見過方勤之成日隨侍在平北將軍身側,還遠遠地打過招呼。

  方勤之滿面春風,仿佛方才那血腥一幕從未發生過。他向眾人輪流作揖,口中言談不休:“唉呀,封世兄好久不見,你的精神愈發健旺了!什么?又新納了妾室?啊哈哈哈,回頭有賀禮補上,不要客氣啊…盧老伯一向可安好?上次那兩匹北地馬,可還中你的意?哈哈哈哈,沒wenti,好馬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這位是…哦哦哦,原來是鮮于賢侄,幾年不見,少年人英姿勃發啊,我都認不出來了!令尊可好…啊什么?竟然…哦,這個…今天的天氣哈哈哈…”

  僅憑一張嘴,方勤之同時照應了十余家豪強。那種過于熱情的待人接物,放在平時常常叫人有些不適,但這時候,卻硬生生地給一眾豪族代表們帶來了些許活泛氣息。眾人與他應和著,稀里糊涂地就被帶到了帳幕以外。

  帳幕外原本圍攏的數百將士不知何時已經散去了大半,僅余下數十人手持松明火把照亮。若干仆役正忙著在露天布置席位。正中安放主位兩個,下首位空著,應該是方勤之的。而上首位已有一名豐神秀雅的中年文士落座。

  這人更是豪族代表們的老熟人了,乃前任驃騎大將軍、幽州刺史王彭祖的女婿,潁川名士棗嵩棗臺產是也。

  棗氏為潁川高門,自先祖棗祗算起,連續五代都出任郡守、尚書以上的高官,棗嵩本人也雅擅文學,才藝尤美,因此深得王浚的喜愛,不僅以嫡女妻之,更委以幕府重任。王浚暴死后,其妻、子依慣例扶靈回晉陽守孝,留棗嵩以半子的身份留在幽州處斷后繼事務。陸遙以平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的身份入主幽州之后,對王彭祖在幽州的私家財務、田地之類極其優容,遂得以征召以棗嵩為軍府咨議參軍,雖不參預機要,地位僅在邵續一人之下爾。

  相比于方勤之的滿面笑容,棗嵩的神色冷淡許多。他用手肘支著案幾,斜倚在坐榻上,看著眾人前來,卻沒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朱碩這時候從部曲那里取水漱口,勉強壓下掉牙之痛。他與棗嵩過去都已聚斂為能,在王彭祖駕前爭風吃醋、頗多抵牾,但畢竟曾是同僚,于是前趨幾步哈哈笑道:“臺產兄何時來此?我等竟未能遠迎,真是失敬,失敬。”

  棗嵩瞥了朱碩一眼,面無表情地道:“我早就來了。只不過我與方主簿在外時,正聽得諸君言說什么薊城童謠之類。棗某掩耳尚且不及,實在羞與相會。”

  眾人適才爭辯得激烈,確有人拿“府中赫赫朱丘伯,十囊五囊入棗郎”這兩句童謠來攻訐朱碩探暴,卻不曾想無意中將棗嵩的老底也一并揪了出來。棗嵩新近投入平北軍府,自家也心知恐以千金市馬骨的用意為主,其實未必得到多少信賴。正在小心翼翼地爭取權位的時候,竟有人當著平北將軍親信的面提起他昔日貪贓枉法之事,豈不是在刻意為難么?難怪棗嵩惱怒不已。

  眾人齊聲叫得苦也,又不知該如何解釋才好。第一個提起童謠的年輕人咬了咬牙,面如土色地向前作揖,正待要說些什么來解釋,卻被棗嵩伸手止住了:“方主簿,便由你來說吧?”

  方勤之笑著先請眾人分別落座,隨后從懷中取出幾分蓋有鮮紅印章的空白檄令:“不瞞諸位。平北將軍初立軍府,規模肇始,百端草創,雖有棗參軍相助…”他向棗嵩頷首,再繼續道:“…終究不諳地方實情,我輩為吏屬者,常感戰戰兢兢,唯恐有負朝廷重托、愧對平北將軍的信賴。所幸此番召集諸軍大比之時,承蒙各位幽州俊彥子弟不棄,前來觀禮。此舉足見諸位的善意,方某在此代表平北將軍,向諸位致以感謝。”

  方勤之說到這里,略前傾上身,低頭致意。

  在場眾人誰敢坐著受他一禮?紛紛起身遜謝,吵嚷了好一陣,才又各自落座。

  卻聽方勤之繼續道:“陸將軍以為,諸位都是可堪大用、能負重任的棟梁之才,又心向朝廷、有赤子之心,因此軍府中尚有諸多長吏、主吏的缺額,就拜托諸位接任。這并非軍府特意的恩寵,而是鎮撫地方、安定黎庶的需求,請大家以地方桑梓為念,千萬不要推辭。此刻空白檄令就在我手,只待明確了諸君的職司之后,便即公布施行。”

  方勤之說完,眾豪族子弟一時竟然無人答話,冷場了。

  這些人確實都是各地豪族的核心子弟,方勤之稱之為“幽州俊彥子弟”,當之無愧。州郡的重要吏員職位,確是他們非常需要、而且能夠有所施展的職位,也足以成為日后更遠大前程的起點。但他們都十分清楚,自己等前來觀禮,只是為了向平北軍府表示一定程度的善意,卻并不預料過要立即出仕于軍府。哪怕其中比較看好平北軍府立足幽州,覺得部分豪族與軍府爭奪部曲的行為太過分的一些人,也只是打算觀看軍府的軍容軍威,歸家后仔細商議再作決斷。更不要提還有鐵心阻撓軍府、意圖利用這次機會煽動各家的朱碩等人了。

  眾人面面相覷,輕聲嘀咕了好一陣,才有人起身道:“平北將軍的美意,實在令我等感激,誠愿奔走于將軍麾下,效犬馬之勞。但我等自覺才力淺薄,恐不堪軍府重任…何妨…何妨待我等與族中商議,另擇有能之人前來奉命?”

  他們的推辭在方勤之的意料之中。近數十年來,朝廷對邊疆的控制力日趨薄弱,以至于這類以門第、勢力自矜的地方大族并不特別畏懼方鎮的權勢,有時候反倒有些審視、甚至欺生的態度,更不愿輕易地投靠誰。方勤之并不惱怒,笑吟吟地看了棗嵩一眼。

  棗嵩適時冷哼一聲:“也好。爾等適才的言辭牽扯甚多,薊城童謠云云,我正須得向主公稟報。”

  “這…”

  王彭祖治理幽州多年,行事素來苛暴。在場的諸家豪族助紂為虐也好,渾水摸魚也好,其實誰也未見得有多么高尚清正。如果誰有意于搜羅那些譏諷貪贓枉法的所謂“薊城童謠”,說不定能尋出上百個不同版本來。再加上有一位本人就是王彭祖部下得力官員、最是深悉內情的棗嵩棗臺產在,萬一平北軍府打算羅織罪名,誰能阻擋?出列答話之聲愕然回望席間同伴,頓覺詞窮。

  又聽方勤之笑哈哈地出言:“無妨的,無妨的…這是大事,諸位需要細細思量也是應當。不急,不急啊。今日天色已晚,我們就散了吧,過得幾日再談也不遲…哦對了,適才進帳的那位將軍,姓朱名聲,便是負責這幾日軍營治安之人。他性子有點急,又是主公最信賴的得力干將之一,有時候行為出格一點,誰都不敢勸他。諸位住在軍營之中,可千萬要小心謹慎,莫要沖犯了軍法…”

  眾人頓時悚然。田旻中箭而亡的尸身還在身后的營帳里攤著,幾名燕國田氏部曲還凄凄惶惶地不知如何是好,難道自己等人竟再去觸犯軍法么?又不是活膩了!方勤之還是說了這幾句,未免就含著不可言說的可怕韻味了。

  轉念想來,這位新任的平北將軍、都督幽州諸軍事陸道明,真是個厲害人物啊:

  面對著地方豪族侵奪朝廷兵力的挑釁行為,他并不直接表露敵意,而是應以頒發土地田畝的制度來爭奪軍心,這是客氣。

  以“鳥巢”二字為新建的校場命名,其釋義雖有方勤之阿諛之功,卻也未必不是他的心意;對今日來此觀禮的世族子弟直接出示以空白檄令,允許自擇職司…這是誠意。

  對于冥頑不靈,決心與軍府對抗到底的某些人,有棗嵩這地頭蛇的指點,有白天給眾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精兵猛將為后盾,更有那朱聲一言不合就射殺名族子弟的狠勁為保障…這是再有力不過的威脅!

  面對著如此局面,該怎么選?是斷然拒絕陸道明十分誠意的拉攏,與之徹底撕破臉面;還是…

  沒過多久,最初稱贊陸遙治軍才干的年輕人睨視他人一圈,率先站起身來:“鮮于嗣謝過平北將軍厚愛。鮮于氏居北疆數百載,諳熟城池、山川、地理等事,如蒙不棄,愿任軍府城局參軍,為平北將軍效力。”

  鮮于氏也是從前漢就多出高官顯貴,在北疆極有地位的大族。有鮮于嗣當先,接下來陸陸續續有好些豪族子弟自請出仕于平北軍府。哪怕是兩名出于宗族疏宗,實在不敢擅專的,也賭咒發誓說會與族中耄老商議,必定敦促派遣得力的子弟至軍府效力。所有人里,唯有朱碩或許是因為此前煽風點火的行為觸怒了軍府,終究也未能拿到一份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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