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天不絕我!”想到這里,石勒在震耳欲聾的雷霆之下揮舞著雙手大喊:“天賜良機啊!”
過去的三個月里,由于河北群盜焚毀五都之一的鄴城、殺死宗室親王的罪行,毫無疑問已經被朝廷和東海王視為必欲誅之而后快的逆賊巨寇。\經\典\小\說\jdxsnet冀州、兗州和三魏地區的龐大資財物力,因此而集中到了黃河北岸的狹窄區域,隸屬于諸多名臣大將的巨大兵力,數萬乃至十數萬的武裝到牙齒的軍隊已經將渤海、平原、樂陵三個郡國包圍的水泄不通。任憑石勒幾番沖突,也如鳥入籠中,插翅難飛。
在汲桑死后勉力統合河北盜匪的石勒因此承受了太大的壓力。雖然他一次次地告誡盟友和部下們,朝廷必然堅持不住,但眼看著賊軍日漸零散、儲備日漸耗竭,石勒其實并沒有多少把握熬過眼前的危機。他甚至曾經半夜驚醒,只因夢見了官軍的繯首刀當頭砍下的情形…如果不是丁紹突然病危,或許他自己倒要發瘋了吧。
然而現在一切都變了。冀州軍無心戀戰,舍棄經營許久的防線大踏步后退。原本密不透風的包圍網突然之間露出了破綻。而石勒絕不會放過這個破綻,他有破釜沉舟的決心,更有抓住這個機會作霆一擊的信心!
在這個漆黑如墨、狂風暴雨交加的夜晚,石勒舍棄了輜重、拋棄了傷員,緊急動員了所能調動的最大兵力,一切只為了抓住這個機會,徹底扭轉局面。在這個奮力一搏的關鍵時刻,哪怕是冰寒徹骨的雨水也熄滅不了石勒胸中那團烈火。他情不自禁地熱血沸騰,在狂風暴雨之中高聲呼喊著,將過去數月里狼狽鼠竄的窮迫一掃而空!
“將軍欲求變局,即有丁紹重病;將軍欲用奇兵,即有連日風雨…”一個聲音在石勒身后響起,雖然并不高亢,但即使在轟響的風雨聲中也清晰可聞:“這幾日所見,系上天將有助于將軍也,系上天將降大任于將軍也!將軍必可成就大事!”
石勒哈哈大笑回頭:“孟孫先生,您過譽了啊。”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從遍地積水中趟過了十余步,挽起來人的手親熱地道:“不是讓人給您布置營地了么。有什么事,讓從人傳話給我足矣,怎能勞煩先生來這里?”他借著夜空深處閃過的電光看了看來人的面色,又向來人身后的兩名侍從怒喝:“你們怎么搞的?先生渾身都濕透了!還不立起營帳,快快生火!”
被石勒稱為先生的,是一名年約十來歲、頜下留著稀疏短須的瘦削文士。由于降雨太過暴裂,他披著的氈布渾沒起到作用,周身都濕透了。雨水帶走了體溫,使得他的臉色青白,偶爾打個哆嗦,但他的眼神卻亮得駭人,滿臉的笑容更不似在艱苦行軍,反倒充滿了春服即成,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快樂悠閑。
眼看石勒發怒,那文士微笑著道:“將軍千金之軀,尚能頂風冒雨;張某又怎么能安坐在營帳里享受?是我要來尋將軍,不怪他們,不怪他們!”
“還愣著作甚?快去找個避雨的地方!”石勒壓抑下怒氣,狠狠地瞪了兩名侍從一眼。他從身邊側近手中取了一塊氈布舉起來,替那文士遮擋住風雨,十分殷勤地道:“吹了整晚的風,我也累了。正好立起營帳,煮些熱食,我與孟孫先生敘話。”
石勒雖是賊寇出身、目不識丁,行事卻與尋常的盜匪大不相同。自從起兵與朝廷對抗,他一方面注重招攬流散在各地的諸部雜胡,將之整編從軍,充實軍事力量;另一方面也很重視文人的作用。攻破鄴城之后,河北群寇擄掠的數萬人口丁壯,石勒又從中篩選出衣冠人物,將他們集中到一處給予優厚待遇,號為“君子營”。
“君子營”中的諸位,未必都愿意為賊寇效力,但畢竟很難拒絕條件的改善。石勒又不斷遣人宣示自己匈奴漢國掃虜將軍、忠明亭侯的官爵,以示自己非屬流賊,而系有出身、有組織、有志向的匈奴漢政要員是也。
這般做作其實破綻百出,但對于有意與石勒合作的文人來說,不失為一個可用的臺階。如刁膺、張敬等一批落魄文人便就此投入石勒麾下,為他建立起初步的軍府架構。眼前這位被石勒稱為“孟孫先生”的,則是其中特別受到重視的佼佼者、,趙郡人張賓張孟孫。這位孟孫先生并非石勒刻意招攬而來,而是某日里自行提劍軍門,大呼請見的,投入石勒麾下后,他又數次獻出對抗官軍的有效策略,因此得到石勒格外尊重,地位超過他人。石勒甚至常常請張賓為他講解歷代典籍,兩 人之間算有半師的情誼。
兩人攜手走了不多遠,部下們已將營帳立起,難得眾人在這等惡劣氣候里還尋到了干柴,在營帳正中點起一堆篝火來。
兩人卸去沉重的氈衣入賬,石勒替張賓撣了撣雨水,隨即問道:“孟孫先生夤夜來尋,必有要事,還請速速說來。”
張賓也不客氣,攤手道:“還請借地輿圖一用。”
他將石勒得自于鄴城,特別鄭重珍藏的冀州地輿圖刷地展開,指點著道:“將軍用兵之法莫測,常以奇兵克敵。張某雖一不預軍機的書生,然觀戰時也常贊嘆不已。”
石勒雖然尊重晉人文士,但終究還不能無條件的信任。君子營中諸人,或有擔任長史、參軍者,但實際權限都僅在軍政方面,不允許參與軍事行動的計劃和指揮。即使地位特出如張賓者,縱然得到極盡禮遇,也是如此。聽得此言,石勒微微羞愧,連忙掩飾道:“軍事變化萬端,常常不及請教諸位先生,倒不是有意隱瞞。何況諸位先生公務繁忙,本也顧不上軍旅中事…”
這話后半截話風一轉,還是委婉地勸阻張賓不要涉足軍事指揮。
“將軍不必如此。”張賓哈哈笑著,自顧自地向地理圖上一點:“丁紹病危之后,冀州軍皆無戰意,據說東武城、清河、貝丘、博平、聊城一線的軍馬都已棄城而走。眼下逢此百年不遇的豪雨,想必各路人馬都頓足于路,一時動彈不得。以我估計,將軍連夜召集諸軍出動,想必是打算冒著風雨連夜追擊冀州軍各部,將之擊潰之后,再催動潰兵為前驅,大舉攻打人心惶惶的廣宗。丁紹既然病危,廣宗城內別無他人主持軍事,如能一舉傾覆冀州軍,則河北局勢從此扭轉…不知我的猜測是否準確?”
“呃…”這猜測自然是準的。石勒咳了幾聲,笑道:“先生所言極是,我正是這般想的。前些日子先生為我講解,不是說到‘兼弱攻昧,取亂侮亡’么?既然丁紹重病不能理事,正是我們趁機痛打冀州軍的良機啊。”
“兼弱攻昧,取亂侮亡,確實是正理。然則,將軍可曾想過,擊破了冀州軍后,又將如何?”張賓冷冷地道:“冀州,天下六分之一稅賦所出,曹魏得此而興,乃王業之基也。冀州軍有事,幽州王浚、兗州茍晞必將聞風而動,將軍自問兵馬較之這兩家如何?”
石勒默然片刻道:“若能擊敗冀州軍,則我軍騰挪余地大增。何況,待到糾合冀州之眾,我軍實力必然大增,那時候與王彭祖、茍道將并駕齊驅于莽原,未知鹿死誰手。”
“糊涂!”張賓惱怒作色,連聲大喝道:“將軍真以為那掃虜將軍的稱號能夠唬得了誰?攻破冀州軍后,就能糾合冀州之眾么?簡直是笑話!前次攻打鄴城,本來出于匈奴漢國的煽動,徒然死傷慘重,只不過為匈奴人分擔壓力罷了。這種事,難道將軍還想再做一次么?縱然趁著風雨奇襲冀州軍,幽州兗州大軍卻隨后即到,并無耽擱。將軍何來時間糾合部眾?僅以部下疲敝之眾對抗強敵,果然能有并駕齊驅的機會?一旦戰事再有不利,所謂十八騎還能剩下幾人?”
石勒的城府深沉,絕不輕易動怒。可近年來,他賴以起家的十八騎凋零甚多,如王陽、桃豹等忠勇之士前后戰死,常常使得石勒悵然哀嘆。張賓竟然當面直言此事,這話未免太過大膽!太過無禮!太過戳著石勒的痛處!
石勒勃然大怒,猛地跳了起來。他身材甚高,站起來的時候頭顱碰到了帳頂,于是他焦躁地奮力拉扯一把,竟然將整個臨時架起的帳幕都帶翻了。
如天河傾瀉的雨水轟然而下,立刻將篝火澆滅,將營帳內的一切都潑灑到亂七八糟。四周的侍從們不知出了什么事,呼喝著趕來。他們想要重新搭起帳篷,可是看到石勒面色駭人,又逡巡著不敢向前。
“大膽!”石勒面色紫漲,青筋亂跳,一手扶著腰間長刀,一手戟指張賓吼道:“你是有意要羞辱我么?”
張賓面色不變:“我只是想告訴將軍,欲成非常之事,須行非常之策。”
石勒勉強壓下怒火道:“你說!你說!”
卻見張賓撿起石勒極其珍視的冀州地輿圖,刷刷兩把,扯作了稀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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