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部鮮卑的精銳騎兵們,這時候在連番突發事件的影響下,已經失去了正常的指揮體系,段疾陸眷等鮮卑貴酋徒然奔走努力,卻無法掌握自己所領的兵馬;而基層的戰士們也根本無法得到有效的號令,只能憑借著自己的一腔血勇作戰。
即使如此,鮮卑人也不會甘心失敗,在惡劣的局勢下,鮮卑將士們徹底發揮出他們賴以雄踞幽州數十年的野蠻本色。前隊被代郡軍撕的粉碎,后隊立即舍生忘死地撲上,與代郡軍進行一輪又一輪的殊死搏斗。
支撐起他們的野性的,是過去數十年里對南方的晉人盡情屠殺蹂躪所塑造成的習慣;然而很快的,一名又一名來自塞外遼西寒苦之地的勇士倒地身死。他們個個都瞪大了眼睛,直到死去的那一刻都無法想象,曾經被他們肆意殺戮的晉人軍隊里,竟然還擁有這樣的強兵!
“殺!殺!殺!”代郡將士們橫沖直撞,用長槊和刀劍帶起片片血雨,將鮮卑人的首級砍瓜切菜般地摘下。隨著劉遐、楚鯤、倪毅等各部騎兵先后投入戰場,一支支代郡騎兵如同飛翔的猛禽般回旋撕咬著,使得鮮卑人的劣勢越來越明顯。他們雖然擁有龐大兵力,卻如同一個智力低下的巨人,盲目地咆哮嘶吼著、徒然做些蒼白無力的還擊,最后絕望地看著代郡騎兵如同鋒利無匹的匕首,在他的軀體上剜出一個個一個個的可怕傷口,一點點一點點地消磨去他的生命力。
段疾陸眷已經不打算去向王浚作任何解釋,當代郡騎兵發動突襲的時候,他立刻帶著自己的扈從騎兵急趕回本部,試圖組織起反向的沖擊。可是他在此前的命令中,已經將大部分的直屬兵力派向前方去用以監視楊非所部的幽州步卒,而其他鮮卑貴酋所統領的輕裝騎兵又在代郡軍陣列的兩翼游走,緩急難以回援。
這個時候,聚集在中軍的,大部分都是甲騎具裝、通常以近戰方式殺敵的重騎兵。如果兩軍正面相對,段疾陸眷深信哪怕代郡軍再多十倍,也絕不是那些鐵甲猛獸的對手。然而代郡騎兵們馳騁酣戰、白刃相搏相搏,死死地與己方攪在一起。這使得甲騎具裝的重騎兵沒有時間結陣,也沒有空間縱馬提速。失去隊列和速度的重甲騎兵們,就如同鐵打的疙瘩那樣榔槺不便,被敵人迫得一退再退,越戰越亂。
段疾陸眷親眼目睹著那名戰事最初時出陣鏖戰、戲弄并擊退了己方輕騎的晉軍將領縱馬馳奔、左右開弓,將試圖靠近的鮮卑勇士一一射倒。兩名頭戴雉尾小冠的鮮卑將領斜刺里沖上去,試圖遮住他的去路,卻因為周身甲胄披掛過于沉重,反被那晉人撥馬繞過,用長槊橫向刺翻一人,再拔出腰刀,反手殺死了另一人。
顧不得為了這員晉人將領的勇武而贊嘆,段疾陸眷再向東方眺望,隱約見到代郡軍的步卒隊伍也動了。士卒們分成前后數個隊列,在偏廂車的掩護下開始推進。每過二十步,前列便駐足防御,后列則越過前列的防御線繼續向前。沿途有試圖阻擊他們的鮮卑戰士,卻都被步卒軍陣中的箭矢和密集長槍所擊潰。
這樣復雜的戰術動作,只有經過嚴格訓練的軍隊才能完成。如果早有預料的話,段疾陸眷一定會將今天的戰斗盡量延長,用輕騎不惜代價地sāo擾,竭盡全力挫傷敵人的士氣、消耗其體力。直到確定敵人精疲力竭之后,再出動重騎一舉底定勝負。段疾陸眷咬牙切齒:可惜!可恨!我的軍略并無半點問題,全怪王浚那無能之輩,強令自己快速解決戰斗,否則怎會落得如此狼狽!那些晉人滿口胡柴地污蔑段部意圖叛亂,生生給代郡軍創造出了反擊的機會…這更是叫人難以容忍!
段疾陸眷不止怒火熊熊,更是心焦如焚。他不斷發出各種各樣的指令,卻總也趕不上變幻莫測的戰場形勢。反倒是一名名身負輕重傷勢、臉帶血污的軍官陸續找了過來,攜來各支隊伍失利的消息。他環視周邊,想要再遣出生力軍扭轉敗局,卻赫然發現除了少量的扈從衛隊以外,已經根本沒有任何軍隊可以調遣。
正當他為此焦躁yù狂的時候,卻聽到戰場上晉人的歡呼聲大起。一面寫著“吳郡陸遙”的旗幟迎風招展,自左至右橫向掠過整片交戰區域,所到之處,代郡軍無不精神大振,攻勢竟然再度猛烈了三分。段疾陸眷簡直想不明白,那面旗幟究竟有何等樣的魔力,竟然能將士氣鼓舞道這種地步。
這場戰斗進行到現在,兩邊都已經疲憊不堪。代郡軍連夜行軍的辛苦自不必說,段部鮮卑凌晨出發,長途奔襲數十里而來,緊接著就是連續不停的作戰,也未見得輕松許多。到了此時,大家都是抵死苦撐,只盼著對方先撐不住。這時候代郡軍猛然發力強攻,果然幽州各部就支撐不下去。也不知是誰最先后撤,原本勉強維持著的幾條戰線突然似雪崩般地坍塌了。瞬息之間,勝負已定!
眼看著多少年來精心編制成的強兵、最擅長攻堅破陣的鐵騎沒有半點發揮的機會,就被代郡軍大殺特殺,段疾陸眷的臉色越來越顯得蒼白。他十分清楚,這些重甲騎兵是整個段部鮮卑耗費了無數財力物力打造成的,也只有部族中最勇猛、經驗最豐富的戰士才能成為重甲騎兵的一員。這支兵力足可以說是段部鮮卑稱雄北疆草原的希望所在。他們今rì的潰敗,必將會對段部所圖謀的霸業造成毀滅性的損失。
事先做了那么完善的籌備,最終卻…自己如何能面對遼西公殷切期待!想到這里,段疾陸眷只覺得心頭絞痛,忍不住揮拳砰砰地交擊著自己胸口的甲胄。很快他又悚然一驚:到了這時候,還管那許多作甚?當務之急,應該是保住自家性命才是!
段疾陸眷的神色一變再變,而簇擁在他身邊的若干名扈從也彼此交換著眼色。雖然撫軍將軍威嚴的氣度一如往rì,但熟悉他的親近人等,已經敏銳地體會到了他的想法。扈從中間有一人追隨段疾陸眷時rì既久,也由于腦筋靈活而多次受到贊許的,當即壯著膽子進言道:“將軍,眼下的局面不適合長久糾纏下去。我們還是退兵。”
段疾陸眷氣哼哼地瞥了這扈從一眼,待要說些什么,突然像是被空氣中彌散的塵土嗆著了,猛地咳嗽起來。他咳得如此猛烈,以至于必須要用雙手抓撓著咽喉,偶爾發出陣陣混濁的喘息,卻怎么也說不出話來。
扈從們倒也聰明,并無一人詢問段疾陸眷的身體可有貴恙,反倒是一擁而上,有的催馬、有的牽轡,將他夾在隊伍中間,當先向著遠離戰場的方向逃去。
在段疾陸眷的身后,鮮卑人由劣勢至敗勢,由小敗至潰敗,瞬息間就已經不可收場。無數鮮卑人縱馬竄逃,不考慮編制,也不理會上級軍官的喝罵。曾經戰無不勝的驕兵悍將,已經搖身一變,成了凄惶逃竄的喪家之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