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心勃勃的叱羅部第一勇士怎么也料想不到,在晉軍之中,竟然還隱藏了這么一隊戰法特殊的精銳步卒。他掙扎了幾下,轉瞬即死。
在復雜多變的戰斗環境里,必須盡量全面地配備兵種才能加以有效應對。以丁渺率領的前軍為例,雖然兩千人都是騎兵,但其中由圖里努斯帶領的數百人頗有些特殊之處。
在流落到東方之前,圖里努斯本是一名前途無量的羅馬帝人。他本人雖是平民,但其家族在色雷斯地區根基深厚,先后出過幾任馬其頓總督。他從軍所加入的第五“云雀”軍團,系偉大的凱撒一手創設。后數十年重建時,因為征召馬其頓的戰士,故而又被命名為“馬其頓尼亞”。以圖里努斯的家族背景,在此軍團中自然如魚得水,而他本人也確實是英勇善戰之人,故而剛過三十歲,就得以出任首席百夫長之職,并因功多次得到羅馬皇帝卡里努斯的贊譽。這個職務已是平民所能取得的最高地位,在整個軍團中僅次于軍團長、軍事保民官和宿營長等寥寥數人而已。
第五軍團是直屬于卡里努斯的精銳部隊,圖里努斯隨同皇帝長期在高盧作戰,原本希望借此獲得騎士的地位。然而天有不測風云,羅馬雙皇中的另一位,卡里努斯的兄弟奴梅里安猝死,其得力部下狄奧克萊斯被擁戴為皇帝。卡里努斯勃然大怒,揮軍與狄奧克萊斯作戰,連戰連捷之后卻遭暗殺而死。卡里努斯的軍團不得不向狄奧克萊斯投降,并承認他羅馬皇帝的地位。
但也有許多忠誠于皇帝的將士對叛逆者卑劣的行徑耿耿于懷,他們放棄軍職,成群結隊地逃亡,縱然因此遭到狄奧克萊斯的抓捕也在所不惜,圖里努斯便是其中的一員。他們遠離被叛逆者統治的國度,一路向東。
二十三年的漂泊、不計其數的顛沛流離和出身入死仿佛轉瞬即去。羅馬戰士們rì漸凋零,最終只剩下了圖里努斯一人。人過中年的他感到疲倦了,失去了人生的目標,于是在代郡廣昌縣的一個小部落,鮮卑勃篾部里落下了腳,打算從此渾渾噩噩地渡過余生。
然而陸遙率軍殺入代郡,改變了圖里努斯的人生方向。在同樣疆域龐大卻動蕩而虛弱的帝國邊境,英武的將領率領精銳部下與蠻族作戰,這樣的場景讓他依稀想起年輕時在高盧的奮戰。隱約中,他從陸遙身上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看到了他奉獻忠誠的那位皇帝。
圖里努斯披甲從戎,再度投身于軍旅,并在短短兩個月里得陸遙連續提拔為軍主,成為僅次于幾名大將的高級軍官。他的部下六百人經過他的嚴格訓練,全都是開得強弓、騎得烈馬的北疆男兒,同時,也是北疆極其罕見的,能下馬結陣作戰的步兵。
圖里努斯在勃篾部居住之時,常常指點部族中的青壯習練戰術,聊以寄托去家萬里的愁緒。北疆胡兒自然不習慣這種陣列之法,但以圖里努斯萬里漂泊所積累的文武才干,收拾那群頭腦簡單的胡族青年自然是小事一樁。幾年下來,勃篾部的戰士多習有密集軍陣作戰的法子,且通曉重盾、短劍、投槍的用法。數月前丁渺攻打勃篾部時,若非是出其不意,又以部族中的婦孺為人質,只怕未必能這么容易取勝。
圖里努斯此刻的六百名部下中,便有五十名出于勃篾部的戰士。他們一旦遭到奇襲,下意識地舉盾結成密集的魚鱗陣,因而幾乎不曾被箭雨所傷。而雖然勇猛卻從未曾見識過這等打法的叱羅萬載,便成為了投槍之下的第一個亡魂。
這名勢如瘋虎的鮮卑戰士一死,周邊諸多晉軍齊聲松了口氣。
然而這時候丁瑜搖晃著腦袋,將身子撐了起來大吼道:“接敵!”
從林間殺出的鮮卑伏兵雖被丁渺阻了片刻,這時也已大舉趕到了。
叱羅部的精銳騎兵們穿過了縷縷晨霧,出現在了視野所及之處。數以千計的鐵蹄踐踏地面,筆直地向著晉人沖來。如此規模的騎隊,已經足以給任何對手造成可怕的損失。而晉軍終究是沒能完全重整隊伍,他們只來得及在最前方列起了一道單薄的防線。
兩軍轟然相撞,如巨浪翻卷,驚濤裂岸;如狂風吹雪,亂石崩云。片片血腥沖天拋灑而出,被撞擊變型的尸身、被斬斷的肢體、被扯脫出來的臟器漫天飛舞,抵在最前方的晉軍陣列立即土崩瓦解,至少兩百人瞬間陣亡。
這樣短的時間,這樣巨大的損失,放在諸王征戰的中原戰場,足以令任何一支部隊軍心渙散。但在民風剽悍的北疆卻非如此。北地的胡族彼此間的爭斗是如此頻繁,以至于每個人在耳濡目染之下都清楚,兩支騎兵對戰的時候,最大的傷亡不是來自于正面對決,而是來自于逃亡的過程,與其在恥辱的奔逃中被殺死,不如努力向前,搏取一線生機!
排列在較后方的將士們狂呼亂吼著,硬生生地頂了上去。而晉軍的騎兵在丁瑜的帶領下,發動了反沖擊。僅僅瞬息間后,數千人就糾結成了難以分辨陣營的混亂狀況,慘叫和嘶喊在視野可及的每一個角落響起。
與此同時,被叱羅金安排的密林兩側的鮮卑騎兵包抄就位,鮮卑人投入的兵力達到晉軍的兩倍,而且是以逸待勞。他們很快就占據了上風,將晉軍將士一個個地殺死。但晉軍堅決反擊,絲毫都沒有動搖。自丁渺以下的每一個人,都展現出了遠超過鮮卑人預料的勇猛。在方圓數里的草原上,雙方不斷地突擊、后退、包抄、固守,互相廝殺、劈砍、戳刺、射擊,甚至推搡、撲摔、撕咬。這場蓄謀已久的伏擊戰,立刻就進入到了極度激烈的狀態。
在這樣的環境下,丁渺根本不可能實現他擒賊擒王的想法。他縱馬往來奔馳,反復沖突,可每一次都被數倍以上的敵人逼退,身上還多了幾處輕傷。最終,他不得不從敵人的薄弱處穿插出去,剛與丁瑜率領的百余騎匯合到一處,又陷入到敵人的包圍之中。
一支流箭不知何處飛來,帶著厲嘯從丁渺的側臉掠過,掀飛了一塊皮肉。死里逃生的丁渺暴怒咒罵著,將被箭矢撕裂的護耳揪了下來,奮力扔出去,啪地一聲正砸在眼前鮮卑騎士的面門。
趁著對手稍一愣神,他揮動鐵戟向前猛刺。巨大的力量之下,鐵戟將那鮮卑戰士的肚子捅了個對穿。寬闊的鋒刃和月牙一齊從后腰位置直透出來,余力不衰,又斜向下扎入了馬背。灰色的戰馬高聲嘶鳴著,馱著幾乎被截成兩端的騎士轟然歪倒,堵住了這個方向上沖來了許多鮮卑戰士。
丁渺趁機雙腿夾馬轉向,疾馳的戰馬從死者的側面掠過。
他手中的兩柄鐵戟幾乎已完全變成了紅色,揮舞的時候,就像是在空中抖開了鮮紅的匹練。沒有任何敵人能夠躲開他閃電般的砍殺,在他前進的路線上,無數鮮卑戰士嘶吼著圍攏過去,隨即如同船頭破開水波那樣退開。
當不知道是第幾十顆首級飛濺著血水,從他的馬前落下時。丁渺突然感覺到有人在注視著他。他霍然回首,便見到了一名黑袍敵將隨意地提著形制奇特的巨大砍刀,漸漸催馬加速。
被認為是并州刺史麾下第一勇將的丁渺、幽州軍中威名赫赫的煞星段文鴦,這兩人彼此并不相識。但兩人目光相觸的時候,彼此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危險和濃烈到難以直視的殺氣!
前隊遭到伏擊的消息,這時已經迅速傳遞到了書里外的中軍。陸遙吃了一驚,不自覺地抬手握住了腰畔的繯首刀。冰涼的刀柄給了他輕微的刺激,又使他立即鎮定下來。
此番突襲濡源,他的計劃不可謂不周詳,偵察不可謂不周密、偽裝不可謂不逼真、大軍行動的速度不可謂不敏捷,但是復雜的環境終究難以盡數把握。很顯然,這一次,代郡軍已落入了他人算計之中。
那幫粗猛無知的拓跋鮮卑族人竟然有如此謀略,而自己事前確實未能想到,但是…不,這不會是拓跋鮮卑族人能用出的謀略。那些酋長們面臨著拓跋鮮卑聯盟的大崩潰,個個自顧不暇,他們既沒有耐性,也沒有必要拼盡全力來和朝廷兵馬作戰。陸遙心念急轉,似乎有一個被他忽略的強大敵人,正從黑暗中漸漸浮現身影。
“將軍,怎么辦?”身邊有人問。
怎么辦?陸遙捫心自問,如果是自己領兵,在伏擊了前軍之后,必然還有諸多后繼的手段一一施展。此刻前方大戰正酣,而更多的敵人或許正隱蔽在暗處,會根據自己接下去的行動做出判斷。他立馬遠眺,清晨的濃霧漸散,草原、森林蒼蒼莽莽,一望無際。那其中會有多少敵人潛藏著?正有多少兇殘嗜血的眼正在向己方打量?
“等一等。”陸遙低聲道。
他的語氣絲毫都沒有慌亂,甚至可以說是平靜的,就如同他此前無數次指揮戰斗時的表現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