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續的詰問,令薛彤有些緊張。但陸遙卻沉靜一如既往,他將盛放食物的大盤稍推遠些,雙手互握于身前,似乎是在盤算著該如何回答。
此刻若探求他細微的心理狀態,或許可以說,他反倒隱約有幾分欣慰吧。邵續帶著被陸遙等人解救的侄兒來此,這幾日又是如此客氣謙和的態度,足以使人聞弦歌而知雅意,陸遙非常清楚,邵續的話語更像是帶著欣賞的試探。
這代表著自己穿越以來堅持不懈的努力沒有白費。通過在晉陽、在鄴城的一次又一次勝利,自己確實已經奠定了善戰之將的聲名,具有了超過并州地域范圍的、初步的威望。這威望足以使士卒們更習慣于服從指揮,使將校們更信任他的判斷,也使得河北士人如邵續之類,開始將陸遙納入他們的眼光。
只不過,不同于蜀漢先主在接到孔融的信函時,那種“孔北海乃復知天下有劉備邪”的自豪,陸遙對于當代的士族高門,從來就沒有太多好感,真正令他產生興趣的,只是邵續本人而已。
這并非因為邵續的身份,甚至也不是出于邵續所表現出的熟稔政務,而是因為邵續在談到民生凋敝時的一個細小動作:當他手指上沾了許多餅屑時,并未隨便揮卻,而是下意識地將之抖回盤里,攏成一撮。
這樣的舉動,非深悉黎民疾苦者莫辦。大晉開國以來奢靡成風,有幾個官員能珍惜糧食到這個地步?別說那群搜刮民脂民膏之輩,就連陸遙自己,都做不到!
陸遙近期以來地位漸高,故而時常提醒自己待人接物要細心謹慎,注意觀察分析。尤其是這樣的場合,通過這樣的細節,正可以判斷出邵續的性格。
這就夠了,既然確定邵續的善意,也了解他的為人,那兩人的談話便可以深入一些。
陸遙沉吟片刻,慢慢地道:“陸某乃平北大將軍、并州刺史屬官,既受我家主公之命,便要全力完成之。是以,除了代郡彈汗山之行,陸某并無考慮什么特別的舉措。邵公,先賢有云,不及跬步無以至千里。遙也鄙陋,不敢妄作千里之念。所想的,所做的,眼下便只是這區區跬步而已。”
“果真如此么?”邵續嘆了口氣,連連搖頭:“可惜,可惜!可恨,可恨!”
“可惜什么?又可恨什么?”雖然明知這是蘇秦張儀之舌辯套路,但陸遙自不吝于湊個場。
邵續一拍案幾,眼神炯炯地注視著陸遙:“可惜少年英雄,就要喪身于胡兒之手!可恨萬里邊塞,將要烽火四起,百姓將要再遭劫難!”
這句話說出來,薛彤頓時冷哼一聲:“邵先生,未免太過無禮!”
陸遙也不禁失笑:“邵公,何必危言聳聽?”
邵續雙手按著案幾,向陸遙微微躬身:“此非虛言也。邵某不才,愿試為將軍剖析其中的道理。”
陸遙的部下都是并州戰亂中嶄露頭角的軍人,能夠斬關奪城的勇將多矣,卻沒有誰能夠為他分析局勢、抽絲剝繭的。數月前的團柏谷之戰便是如此,全軍上下竟無一人能提醒他胡谷水能繞過監視、直抵團柏谷。此戰勝利之后,論者多以為陸遙用兵如神,他自己卻清楚,若非何云的偵騎僥幸探查到了石勒敵前移動的真相,幾乎全軍上下便要陷沒了。
自投入越石公麾下以來,陸遙的勝利一場接一場,部下越來越多,他所肩負的責任也越來越重。尤其在面臨著復雜形勢的時候,他需要有人能提供不同視角的分析。須知一人計短、兩人計長,縱使做不到另辟蹊徑,至少也能幫助他開拓思路。
按照大晉制度,牙門將軍可以自置屬官,其中文職者有功曹、主簿各一。這兩個職務陸遙始終都沒有找到適合的人選。鄧剛在他的輜重營里倒曾容留了幾個讀書人,陸遙尋他們談過,不過是尋章摘句老雕蟲罷了,至多能抄錄些尺牘文書。
夫參署者,集眾思,廣忠益也。然而真正能夠參謀軍機要事的人物可遇不可求。這位邵續邵嗣祖先生,其有意乎?其可任乎?
陸遙抖擻精神:“好,敢情先生詳解其理。”
邵續正襟危坐,道:“自秦漢以來,中央朝廷應對夷狄之法,最善者莫過于以夷制夷。數百年來,成湯統西域而郅支滅,常惠用烏孫而匈奴敗,皆用此策之善者也。國朝上承漢魏之制,設護匈奴中郎將、護烏桓校尉、護鮮卑校尉等職以鎮撫北疆,群氓無知曰,吾道一以貫之。然而,勢異時移,昔日的良策到如今,已成為天下之亂源。”
“何以如此?原因有三。一曰武功不振。前漢之武功強盛,遠邁本朝。衛青、霍去病三度引軍北征,斬殺胡兒數以十萬計,使匈奴不敢于漠南立王庭;竇憲去塞三千里,勒石燕然而返。以此威嚴,方能驅使胡兒如走狗。然,此等赫赫軍威,本朝未嘗有也。胡族不受教化,畏威而不懷德。朝廷無威則彼等無懼,既然不懼,又豈會長久甘心受人驅策?故而邵某可以斷言,如今的北疆各族外示以尊奉朝廷,其實心中早懷異圖。”
“二曰虛實盡曝。近歲以來,朝廷施政無方,諸王爭衡作戰,國家元氣日漸折損,人力、物力、財力、軍力都已大不如前。然而,當權者急于擊敗政敵,驅使胡人服役作戰的情況卻有增無減,將原先的以夷制夷之策,用做了以夷制華夏!彼等既入中原,得窺中華虛實,自然便會愈加輕視我朝。且不說北疆烏桓‘數被征發,死亡殆盡,今不堪命,皆愿作亂’。早數年前,成都王曾令寧朔將軍招集五部匈奴之眾,引會宜陽諸胡,以為外援。那寧朔將軍,便是如今勢大難治的匈奴大單于劉淵。有此殷鑒在前,后人本當審慎,可東海王所能得逞于洛陽,靠得又是王浚于幽州,司馬騰于并州征發鮮卑突騎,并力南向。此等胡兒,貪求中國珍貨,計獲事足,旋踵必然為害!”
“三曰徒尚權謀。國朝兵威不振,虛實又盡入胡族眼底。邊疆大吏所能用來制服胡族的,就只有些權謀小術。王元伯以刺客、衛伯玉以詐謀,皆如此類…”
邵續所說的王元伯,乃是朝大名士王衍的祖父、曾任幽州刺史的王雄。曹魏青龍年間,鮮卑大酋、附義王軻比能實力強盛,引起王雄的忌憚。于是王雄遣刺客韓龍暗殺軻比能,遂使鮮卑聯盟分崩離析。衛伯玉則是被賈后冤殺的本朝名士衛瓘。衛瓘任幽、平二州刺史時,考慮到北疆東有烏桓,西有拓跋鮮卑,其力皆足以為害,于是設計離間二族,使他們產生嫌隙,進而互相廝殺,實力由此削弱。
邵續舉此二人為例,言下卻頗有些不屑。陸遙皺眉道:“誘之以名爵利祿,驅之以彼此攻伐。有不從者,梟其首腦以分其勢。這些手段既然為朝廷常用,便是因為他們值得一用。”陸遙受越石公之命前往彈汗山,不也是為了借拓跋鮮卑兩分的局面來牟利么?如果說這是權謀小術,可越石公居晉陽一隅之地與雄長北地數百年的匈奴對抗,兵不過萬余,城池不過數座…除了以這權謀小術來應付,陸遙倒很想聽聽邵續還能有什么別的辦法。
邵續應聲道:“權謀之術確有其用。然而,此等小道縱得逞于一時,可為萬世之法乎?可一可二,可以再三再四乎?”
他稍許壓低嗓音:“就之于此刻,祿官、猗盧,皆鮮卑雄主也,十年以來,拓跋鮮卑雖分三部,卻勢力日趨強盛,拓地千里,多賴兩人之文武干才。這兩人固然彼此爭競,卻同樣都胸懷大志,有南下牧馬之心。而拓跋鮮卑自拓跋沙漠汗入洛以來,又多有深通漢地虛實者。陸將軍,你真以為,他們會是那種為了小利而出賣鮮卑本族的人物么?退一步來說,就算猗盧愿意為大單于之位付出任何代價,以晉陽之窘迫,又能拿什么來交換呢?陸將軍,如果您只是打算前往彈汗山搬弄手段,以平衡拓跋鮮卑東西二部的實力,我可以確定此舉必會觸怒鮮卑各部大人,最終定然失敗。”
陸遙的腦海中,立時便浮現出數月前在晉陽城中那個兇暴、剽悍而又狡獪的鮮卑大酋,耳邊聽得邵續悠悠地道:“譬之以戰國,山東六國四公子門下盡有侯嬴毛遂之輩、雞鳴狗盜之徒,縱橫家、兵家、名家投奔其門下者數不勝數;可是,最終能夠履至尊而制六合者,卻是商君變法之后國力蒸蒸日上的強秦。易傳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歸根結底,真正決定北疆形勢的,只在于實力…唯有自強,方能制人!”
陸遙霍然起身,繞過案幾站到邵續身旁:“邵公之言,深合我意。卻不知,可有‘自強’之法?”
邵續頓了頓,正色道:“將軍早已成竹在胸,何必問我?”
邵續吊了陸遙半天胃口,最后卻反將了一軍,還是要陸遙說出他的謀劃來。
陸遙愣了愣,他轉過身去,在廳堂里來回踱步,過了許久,才深深地嘆氣:“邵公,自從士衡公、士龍公遇害,陸某流落并州數載,只求茍全性命而已。其后僥幸得以跟隨在越石公麾下。越石公英武,旌旃所指之處,胡兒望風鼠竄,本以為河北形勢將會漸趨穩定。然而此番我來到魏郡,卻親眼目睹大晉局勢險惡非常。汲桑、石勒這樣的流賊,竟可以一舉攻陷天下重鎮,偏偏各路高官顯爵卻身處火爐之上而不自知,猶自沉迷于爭權奪利。域中云擾仿佛漢末…”陸遙頓了頓,看看邵續的神色,低聲道:“而塞外百萬胡族虎視眈眈,摩拳擦掌,這又比漢末時還要險惡千萬倍!陸某每思及此,常感如坐針氈,前途渺茫。”
說到這里,他覺得情緒有些激動,以至渾身發熱。自從來到這個世道,就沒有過一天舒心的日子,壞消息從來都是一個接一個。難道,回到一千七百載以前,就為了現場觀摩這場華夏兒女亙古未有的大劫難么?今后數十年的悲慘大戲,充斥著大漢子民在胡虜的刀鋒下泣血哭號,好看的很么?
陸遙按劍起身,邁步走出廳堂。軍營中,清脆的刁斗之聲此起彼伏,在陸遙聽來,每一聲都像是緊迫的秒針滴答作響。他喃喃地自言自語:“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他旋風般地回身入座:“有一事,閣下或可為我參詳。”
邵續神色一振:“便勞陸將軍說來。”
“請捎待。”陸遙頓了頓,揚聲向侍立在堂下的何云道:“立即召集隊主以上軍官。”
陸遙素來謙和,平時召喚部屬時,必定會用個“請”字。而此時的說法,則毫無疑問是要舉行正式的軍事會議!
我盡力表達我想表達出的,但限于才力,實在沒辦法寫出一部讓所有人都滿意的作品。如果有讀者感覺這些情節是灌水,是注水豬肉,我只有表示抱歉。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