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樣的推理,那牢中人偏生還能接受。
聽了陸遙的懇請,牢中人沉默了半晌,慢慢地趟著水,從暗影中走了出來。他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膚都布滿了黑褐的泥垢,卻又透出病態的慘白底色;他的衣衫襤褸,須發蓬亂,身體更瘦弱得像是蘆柴棒一般,幾乎脫了人形;扶在墻壁上的手掌仿佛雞爪般枯瘦,在青苔上留下一道道抓痕。這樣一幅形貌,如果是尋常人見了,只怕要驚問一聲:“你是人是鬼?”
但陸遙自不會如此。他長久地注視著蹣跚而出的牢中人,苦澀地輕笑了聲:“子道公,久違了!”
牢中人的身軀一震。從披散的亂發之間,可以見到他的眼光遽爾閃動,露出警惕的表情:“既識得我盧子道,閣下當是故人,不知…”
“此地非細談之所。”陸遙伸手攙扶著他的臂膀,助他從鐵柵的豁口中出來:“子道公可知,此際外間戰事大起,有敵軍殺入鄴城?”
牢中人定住腳步,似乎愣了愣神:“如果是在年前,這消息或許會讓老夫欣喜若狂,但如今…”陸遙感覺到他的臂膀在微微顫抖,顯然情緒極其激動,真有幾分擔心此人突然暈厥。
于是他打岔道:“子道公適才或許也聽到了,我等乃是來鄴城公干的并州軍將士,無妄而受牢獄之災。如今鄴城大亂,我們委實不愿在此地等死。素聞子道公多謀善斷、料事如神,是天下知名的大謀士…縱然陷身囹圄,想必能有妙法教我!”
陸遙始終很客氣,將牢中人捧得很高。他先行絞開鐵柵,更顯誠意:如果您老確有能耐,這會兒就趕緊施展,救人即是救己,別耽擱了!
牢中人苦笑了:“如果有機會脫身,誰愿意不明不白地死在這里?”
陸遙微微躬身:“此言誠然。所以我這個走投無路之人,只能將一線希望寄托在子道公身上。“
那牢中人就著昏暗的燈光上下端詳陸遙的面容,嘆了口氣,轉身向甬道更深處走去。他的雙腿長期泡在污水中,許多地方的皮膚都已經潰爛了,因而走得一瘸一拐,很是緩慢。陸遙也不心急,慢慢地跟在他身后。
這位牢中人確實是陸遙的老相識,而在來自未來的記憶里,陸遙對他的了解更加清晰。此人姓盧名志,字子道,原是成都王司馬穎的部下。成都王乃昔日八王之亂中勢力最盛者之一,曾任丞相、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入朝不趨,劍履上殿,更曾受擁戴為皇太弟,增封地至二十郡。盧志則以中書監之職參署相府事,受封為武強侯,位高權重,是司馬穎寄托腹心的親信謀主。天下反掌而定,廟算運籌無不得手。以地位論,甚至在官拜大都督的士衡公之上。
當是時也,成都王坐鎮鄴城號令天下,無不從者。可惜時局變化超過所有人的想象,司馬穎自從掌控朝局之后,僭侈日甚,任人唯親,漸漸大失眾望。東海王司馬越、河間王司馬颙等宗王又相繼而起,旬月之間,成都王的基業土崩瓦解。去年九月,成都王與盧志等親信潛逃河北,欲投奔舊將公師籓時,為頓丘太守馮嵩所擒,隨后便被關押在這深入地下的鄴都牢城。
到了十二月份,由于司馬穎勢力龐大、潛力更加深厚。為了不留后患,時任范陽王司馬虓長史的越石公之兄劉輿,令人假扮臺使稱詔,夤夜賜死了這位曾經煊赫一時的成都王,其二子二子廬江王司馬普、中都王司馬廓同時遇害。
而史書上不曾記載的是,原來以盧志為首的成都王幕僚若干人也被看押在此。成都王死后,他的親信幕僚們仿佛就此被遺忘在了不見天日的牢城中。數月過去了,這些平日里養尊處優的高官瘐死了數人,到如今已只剩下了盧志一人。這位昔年的大名士、大謀士,如今落得個牢底游魂的下場,雖說沒死也丟了半條命去。適才突然發聲,真把陸遙等人嚇得不輕。
盧志手扶著石墻,慢慢向前挪動腳步:“這位將軍,成都王殿下坐鎮鄴都多年,乃河北民望所歸。雖然為人囚禁,但意圖救援他的部眾在所多有。去年十二月時,此處的獄小吏和獄門亭長被人以重金買通,前者趁人不備設下了一條脫身密道,而后者則手掌開啟鐵柵的鑰匙。可惜,可惜…”
他仰天嘆息,雙拳握得格格作響:“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分明一切都已安排妥當,沒想到那執掌鑰匙的獄門亭長臨事畏怯,竟然棄職而逃!眼看生路近在咫尺,卻受阻于一座鐵柵…你可知道,當那奸賊劉輿賜死成都王殿下一家時,我…我心如刀絞,恨不能以自身相待!”
盧志的神情顯得有些癲狂,或許是在不見天日的囚牢中過了太久,他現在的精神狀態很難稱之為正常。
陸遙輕輕咳了一聲,加重語氣:“子道公,有話盡可慢慢說來,我們還是先離開這里。”
他高擎油燈在手,為盧志照亮。約莫走了四五丈,就來到了整個甬道的最底端。
盧志仔細地沿著水平和垂直的兩個方向細數,最終敲了敲一塊鑲嵌在石壁中段、大約半人高的巖石:“就是這里了,這塊巖石的背面已被挖松。撬開它!”
半個時辰之后,天色越發昏暗了。在鄴都牢城兩座死牢之間的夾道上,突然有塊青石板被拱了起來。在青石板下面,是一個黑如炭墨的腦袋,雙眼機警地四處張望。
待到確定夾道兩面都絕無人跡,那黑臉人小心翼翼地將青石板托起放置在一旁,隨即聳身躍出。隨著他的行動,許多泥土簌簌地掉落下來,才能認出原來這人是朱聲。朱聲之后,陸遙、薛彤等人一一鉆了出來,每人都灰頭土臉,看上去像是一群行蹤詭秘的土拔鼠。
這夾道兩側的墻體都有數丈高下,一邊凹進,一邊凸起,使夾道呈彎曲的弧線。陸遙連連揮手,帶著眾人急奔前行。三十步外,就繞到了鄴都牢城的側門所在,此地便是地牢鐵門兩側的氣窗所對位置。
那氣窗畢竟狹小,此刻眾人沖出監牢來看,只見視野所及,橫七豎八地遍布著數十具尸體。有些是獄卒的,有些作晉軍士兵服色,還有幾人并無統一衣著,卻俱都是體型精悍的戰士。地面上的血跡此刻尚未干透,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撲鼻而來。
而更令他們驚駭的,是踏出夾道一步之后,仿佛狂潮般灌入眾人耳中的廝殺吶喊!
適才關押他們的,乃是鄴都牢城中最是嚴密的一座地牢。獄卒們只道陸遙等人是新蔡王指名擒捉的重犯,才將之押進此處。這地牢與其它幾處監舍隔絕,位置極其偏僻。它又深入地下兩丈許,通氣孔也特意做得極其細小,天然具有極強的隔音效果。是以眾人在監牢中除了發覺到地面震動不休以外,并無什么特別的感受。
而從夾道中奔出之時,雖然隱約已有外界聲音傳入,但眾人心情俱都激動,何況聲音混雜在數十人急奔的腳步聲里,也難以察覺。直到此時,脫離了兩廂高強夾壁之后,這巨大的聲響才轟然爆發般傳來,赫然是他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沙場金戈之聲。
雖然一行人早有心理準備,依然隱有駭然之感。聽這聲音可知,整座鄴城,已經成為了大規模的狂亂戰場!
脫離存稿苦啊,各種不習慣。螃蟹在努力調整中…那些每天萬字隨寫隨發的大牛,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咧??十二萬分崇拜啊!!
另外,謝謝zcoolfire、jonah_cheung兩位朋友的捧場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