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神仙窩 四月十七,晨。
天亮后一個時辰之內,濟南城內外所有的花旗門下弟子,以及和他們有關的眼線地痞流氓,都看到了一張圖像,接到了一項指令。
圖像是城里十一位以替人繪制肖像遺容為業的名師,根據“趙大有”店里的掌柜和伙計的形容描敘繪成的,畫的是兩個人。
一個叫吳濤的中年人,尖臉細眼長鼻闊嘴,打扮成外地客商的模樣。
另一個是叫元寶的小叫化,圓臉大眼,笑起來大眼瞇起,酒窩露出,樣子十分可愛。
指令是用“一號花旗”加急發出的,叫他們全力全面追查這兩人的下落。
半個時辰后,濟南官府屬下所有的差役捕快也參加了這項行動。
因為濟南府的三班捕快也接獲了線民的密報,說這個叫吳濤的生意人,很可能就是天下各州各府各縣都在追緝的四名漏網大盜之一,甚至有可能就是曾經三人皇宮大內盜寶,在江湖人心目中名聲僅次于“盜帥”楚留香的“大笑將軍”。
木板桌上擺著一大盤蔥醬、一大盤烙餅、一大碗燉得極爛的壇子肉,和一大盤加料炒成的合菜。
田老爺子經常吃的早點都是這樣子的,他一向認為早上吃得飽,一天做事都有精神。
今天他吃的卻不多。
今天他有心事,而且還有點感慨。
“大笑將軍,老子姓李。”他說:“這人倒是真有膽子,有本事。”
“他叫李什么?”
“不知道。”田老爺子說:“沒有人知道。”
田雞仔又問:“別人為什么要叫他大笑將軍?”
“因為大家都承認他的本事只比楚留香差一點,所以稱他為將軍。”
“大笑兩個字又是怎么來的?”
“每次做案后,他都要大笑三聲。”田老爺子嘆息:“當時別人聽到他的笑聲,真有人會嚇得連尿都撒出來。”
“然后呢?”
“然后就沒有了。”
“沒有了?”田雞仔不懂:“沒有了是什么意思?”
“沒有了的意思就是沒有了。”田老爺子說:“別人聽到他的笑聲趕去時,已經沒有了。”
“什么沒有了?”
“黃金、珠寶、古玉、古畫,只要他想要的,什么都沒有了。”
田老爺子又嘆了口氣:“十多年前,連他這個人都沒有了,就好像一碗酒倒進去了你的嘴,忽然之間就沒有了。”
“還是有的。”田雞仔說:“一碗酒倒進了我的嘴,就到了我的肚子里。”
“還是沒有了。”田老爺子說:“一碗酒到了你的肚子里,就變成了尿,酒還是沒有了。”
他沒有笑,因為這不是笑話。
田雞仔也沒有笑。
他明白他老爹的意思:“大笑將軍失蹤了多年后,就變成了吳濤?”
田老爺子忽然轉過去問蕭峻:
“丐幫刑堂新創,百廢待興,日理萬機,你本不該到這里來的。”
“是。”能夠用一個字表明的意思時,蕭峻從不用兩個字。
“只不過你還是來了。”
“是。”
“你為什么來的?”
蕭峻想了想才回答:“為了大笑將軍。”
他說的是實話,他從不說謊,對這一點田老爺子無疑覺得很滿意。
“你當然是為了他來的。”田老爺子說:“牛三豹他們當然也是為了他來的,我相信現在江湖中一定已經有很多人知道他在濟南城。”
田老爺子又不懂了:
“可是吳濤以前并不在濟南。”
“他在濟南也好,不在濟南也好,都沒有關系。”田老爺子說。
“因為別人本來要找的根本不是他。”
“不是他?”
田雞仔問:“是誰?”
“是孫濟成。”
當然是孫濟城。
大笑將軍失蹤了之后,就化身為濟南億萬巨富孫濟城。
田雞仔并不是沒有想到這一點。
田雞仔并不是笨蛋。
他只不過喜歡問,什么事他都要問,明明已經知道的事有時候他也要問。
“別人找的本來既然是孫濟城,既然已經懷疑孫濟城就是大笑將軍,現在為什么又要懷疑吳濤?”田雞仔又問:“難道吳濤和孫濟城有什么關系?”
“恐怕有一點。”
“是一大點還是一小點?”
“一大點,很大很大的一大點。”田老爺子說:“恐怕大得要命。”
他又嘆息:“現在恐怕就已經要了好幾個人的命。”
蕭峻的目光又好像凝視在遠方,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說:
“孫濟城已經死了,殺他的兇手也死了,他的門下為什么要大搜濟南城?”
這是非常重要的關鍵問題,是個已經問過了很多次的老問題,也是個無人能回答的問題。
可是現在不同了。
現在這個問題已經有人能回答,能回答這種問題的當然只有田老爺子。
“這問題的答案其實很簡單。”他說:“只用八個字就可以說明白了。”
“八個字?”田雞仔問:“哪八個字?”
“孫濟城根本沒有死!”
這是句很驚人的話,大多數人聽見都會大吃一驚。
田雞仔和蕭峻不是大多數人,他們是極少數人中的少數人。
他們居然都沒有吃驚。
只不過田雞仔還是要問:“他明明已經死了,大家明明都已看見過他的死尸,怎么會沒有死?”
“死的不是孫濟城。”田老爺子說:“那個死尸也不是孫濟城。”
“是誰呢?”
“是一個長得極像孫濟城的人,很可能是孫濟城特地挑選制造出來,準備在必要之時代替他死的人。”
“挑選的意思我明白,可是制造…”田雞仔問:“制造是什么意思?怎么制造?”
“他先挑選一個容貌本來就非常像他的人,再在這個人臉上做一點手腳,加一點工而已。”
田老爺子又解釋:“江湖傳言,都說大笑將軍和花十娘的交情不錯,花十娘妙絕天下的易容術,他當然也學到了一點。”
“然后他就把這個人藏在密室里,等到必要時替他死。”
“對。”
“必要的意思,就是他的秘密已被人發現了的時候。”
“對。”
“他先勒死了柳金娘,用邱不倒的少林神拳打死了他的替身,然后再強迫邱不倒服毒自盡,讓別人以為他們是死于情殺的。”
“對。”
“以前雖然有人懷疑他是大笑將軍,可是孫濟城既然已經死了,也就不會有人再追究這件事。”
“對。”田老爺子說:“錯了。”
田雞仔苦笑:“究竟是對?還是錯。”
“你說的對,他卻做錯了。”田老爺子冷冷的說:“他選錯了人。”
“我倒認為他沒有錯。”田雞仔說:“柳金娘替他做的衣服,每一件都像皮膚一樣合體貼身,對他的身體四肢骨骼構造一定非常熟悉,所以只有她可能會分辨出死的那個人不是他,因為每個人的骨骼構造都不會相同的,如果我是他,我一定也會選柳金娘的。”
田老爺子忽然又在生氣了,用力一拍桌子:“可惜你不是他,你是個混蛋,你懂個屁,你根本連屁都不懂。”
田雞仔閉上了嘴。
他看得出老爹這次是真的生氣了,可是他不懂他老爹為什么生這么大的氣。
所以他不敢再開口,一直不開口的蕭峻卻開口了:“一定有一點破綻。”
他只說了七個字。
其實這句話至少要用三十四個字才能說明白的——
“孫濟城這計劃雖然周密,可是其中一定有一點破綻,所以別人才會發現死的不是他。”
他只說了七個字,因為相信田老爺子一定明白他的意思。
田老爺子果然在點頭:
“當然有一點破綻。”他說:“如果有人真的相信世上真的有天衣無縫、滴水不漏的罪案,那個人一定是個瘋子。”
“孫濟城自己很可能也隱隱約約感覺到一點,所以才忍不住要回來看看。”
田老爺子冷笑:“他一定認為這里是個很安全的地方,絕對沒有人想得到他會回來。”
“所以他回來了。”蕭峻說:“所以吳濤才會在濟南出現。”
這就是他們的結論。
可是田雞仔還有問題:“如果吳濤就是孫濟城,就是大笑將軍,那個叫元寶的小叫化是誰呢?”
田老爺子沉著臉不開口。
蕭峻也不開口。
田雞仔又問他:“如果元寶真的和你說的那個有關系,怎么會跟吳濤在一起?難道他也知道就是大笑將軍?他是怎么知道的?”
田老爺子又有點生氣了:“你為什么不問他自己去?”
田雞仔嘆了口氣:“我也想去問他,只可惜無論誰要找他恐怕都很不容易了。”
“如果我是吳濤,我殺了老王之后,一定也會殺了他滅口的。”田雞仔說。
他偷偷的看他老爹,忽然又笑笑:“幸好我不是吳濤,我只不過是個混蛋而已。”
田雞仔不是混蛋。
他聰明機警、有膽識、反應快,而且極富判斷力,花旗門下的兄弟們沒有不佩服他的,因為他下的判斷幾乎從未錯過一次。
這一次他的判斷無疑也十分正確,連田老爺子和蕭峻都沒有異議。
但是這一次他偏偏算錯了。
吳濤并沒有殺元寶滅口,而且好像連一點點要殺他的意思都沒有。
他們也沒有逃走。
現在他們居然還留在濟南,只不過沒有人能找得到他們而已。
就是比田雞仔再精明十倍的人,也絕對想不到他們會到那種地方去。
沒有人能想到他們會躲在那種地方的。
濟南是古城,也是名城,開府已久,物富民豐。
濟南府的知府衙門建筑恢宏,氣派之大遠比大多數的府縣衙門都大得多。
濟南府的大牢建筑堅固,禁衛嚴密,關在里面的人要想逃出去,簡直難如登天。
——要逃出去雖然難如登天,要進去是不是也同樣困難?
沒有人仔細研究過這問題。
——誰愿意無緣無故把自己關進監牢里去?
有人愿意的,至少有兩個人。
每座監牢都有陰暗的一面,濟南府的大牢當然也不例外。
關在這座牢獄里的囚犯,只要一聽見“神仙窩”三個字,就會嚇得連褲襠都濕透。
神仙窩當然不是神仙的窩,也不是神仙去的地方。
神仙窩是濟南府大牢里最可怕的一間牢房,只有最可惡的惡鬼才會被關到那里去。
現在被囚禁在神仙窩里的,是兩個只等秋決處斬的死囚,不但犯案如山,而且窮兇惡極。
四月十七這一天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時候,他們忽然在睡夢中被人打醒,忽然發現這間陰暗如鬼窟的牢房里居然多了兩個人。
他們看不清這兩個人的臉,只看得出其中一個比較高大。
死囚大喜,還以為是道上的朋友來救他們。
黑暗中的高大人影也客氣的告訴他們:
“我是送你們走的。”
“送我們到哪里去?”死囚更喜。
說話的人更客氣:“像兩位這樣的人,除了十八層地獄外,還有哪里可去?”
死囚又緊張又憤怒,想翻身躍起,可是全身上下都被制住。
這人影只伸出一根手指,就把他們制住了。
他們平生殺人無算,手底下當然也很硬,可是在這鬼魅般的人面前,就像是變成了兩只臭蟲。
他們流著冷汗問這個人:“我們跟你有仇?”
“沒有。”
“有怨?”
“也沒有。”
“既然無仇無怨,你為什么要冒險闖人這里來要我們的命?”
對方的回答是這兩個死囚做夢也想不到的,讓他們聽了哭也哭不出來,笑也笑不出,死也死得不能閉眼。
這個夜闖大牢來殺他們的人,居然只因為:“我想借你們這地方睡一覺。”
這個鬼魅般的人當然就是吳濤。站在后面看他殺人的除元寶外也不會是別人。
惟—讓人想不到的是,元寶并不是被吳濤綁架來的。
元寶是自己要跟他來的。
在趙大有那間暗室里,用一種不可思議的手法,在一瞬間擊斃淮南鷹爪門高手禿鷹老王之后,他就用一只手將元寶扔出了窗戶。
可是元寶還沒有跌在地上,忽然間又被他用一只手接住了。
然后元寶就發現自己忽然間已經到了七八重屋脊外。
“我的媽呀!”元寶叫了起來:“你這身功夫是怎么練出來的?你到底是人是鬼?”
“有時候是人,有時候是鬼。”吳濤淡淡的說:“有時半人半鬼,有時非人非鬼,有時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他淡淡的聲音中,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悲愴,幸好元寶似乎聽不出來。
不幸的是,元寶又好像聽出來一點。
這個小叫化知道的事好像比他應該知道的多,所以他問:“現在你是不是要殺我滅口了?”
“殺你滅口?”吳濤冷笑:“你知道什么?我為什么要殺你滅口?”
“至少我知道你殺了人。”
“殺人又如何?”吳濤聲音中又有了那種悲愴:“世上殺人的又豈止我一個?”
元寶看看他,忽然嘆了口氣:“其實我也知道那個人并不是被你殺死的。”
“哦?”
“他是嚇死的。”元寶說:“你一出手就捏碎了他的兩只雞爪,在他身邊低低說了一句話,我就聽見他放了一串屁,就嗅到一股臭氣。”
元寶又道:“我早就聽說被嚇死的人就是這樣子的。”
“你知道的事倒不少。”
“我知道那個人本來就該死。”
吳濤問。
“他根本不知你是誰,只不過要帶你回去問話而已,可是他一進來就想用重手法捏碎你身上四大關節。”元寶道:“像這樣的人,平常做事也一定又兇又狠又毒辣,也許早就該死了。”
吳濤盯著他看了半天,臉上雖然沒有什么表情,眼睛里卻露出種別人很難看得出也很難解釋的表情。
“你走吧。”他說:“快走。”
“我不走,我也不能走。”
“別人既然能找到你,當然也知道我跟你在一起。”元寶說:“現在你一走了之,我又不知道你到哪里去了,如果被他們抓住,不活活被他們打死才怪。”
他拉住吳濤的袖子:“所以我只有跟著你,而且跟定了你。”
吳濤又盯著他看了半天,才問道:“你知道我是誰?”
“不知道。”
“我不是個普通生意人。”
“我也不是個普通小叫化。”
“你不想知道我是什么人?”
“我想,可是我又不想讓你知道我是誰。”元寶說:“所以只要你不問我,我也不問你。”
“你跟著我不會有什么好處的。”吳濤說:“我若是人,絕不是個好人,就算我是鬼,也是個惡鬼。”
他的聲音又變得極冷酷:“我本來只不過想利用你度過今夜,我也看得出你有點來歷,必要時說不定還可以利用你的家世去要脅別人。”
“我知道。”元寶居然說:“我完全知道。”
“你若跟著我,不但要陪著我受苦受難受氣受罪,必要時我說不定還會出賣了你。”吳濤冷冷的說:“別人一刀砍來時,只要我能逃命,說不定會用你去擋那一刀。”
“我知道。”
“你不后悔?”
“這是我自己愿意的,怎么會后悔?”
元寶忽然笑了笑:“何況我說不定也會利用你,別人一刀砍來時,究竟是誰有本事利用誰去擋那一刀,現在還難說得很。”
吳濤沒有笑。
他本來好像想笑的,可是他沒有笑。
元寶又問他:“現在你想到哪里去?”
“想大睡一覺,養足精神。”吳濤說:“不管要干什么,都得要有好精神。”
他冷笑:“別人一定認為我會像野狗般被迫得疲于奔命,我偏要他們大吃一驚。”
“睡覺是好事。”元寶說:“只不過濟南城里哪里還有能讓你好好大睡一覺的地方?”
“有個地方是他們絕對找不到的,因為誰也想不到我會到那里去。”吳濤說得極有把握。
“沒有人能想得到?”
“沒有。”
“有一個。”元寶眨了眨眼:“至少有一個人能想得到。”
“誰?”
“我。”
吳濤盯著他:“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地方?”
元寶又笑了笑,露出了兩個大酒窩。
“我不但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而且還知道那地方要進去比要出來容易得多。”
所以元寶就跟著吳濤進了神仙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