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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血與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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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血與淚  纖纖垂著頭,仿佛不敢去看對面坐著的小侯爺,卻輕輕回答了他問的話:“我姓謝。”

  一個青衫白發的老人,踽踽獨行在山道間,嘴角帶著絲神秘而詭譎的微笑。

  天上烏云密布,突然一聲霹靂,閃電自云層擊下,亮得就像是金龍一樣。

  健馬驚嘶,人立而起。鏢車的聯伍立刻軟癱停頓。

  龍四須發都已濕透,雨珠一滴滴落下,又溶入雨絲中。他的人似已被釘在馬鞍上,動也不動,一雙眼睛也一動不動的盯著前面走過來的這青衫老人。

  老人卻似根本沒有看見道上有這一行人馬,只是抬起頭看了看天色,喃喃道:“奇怪,誰說有飛龍在天的?我怎么看不見?難道那只不過是條死龍而已。”

  歐陽急大喝:“這條龍還沒有死。”

  喝聲中,他手里的烏梢鞭已向老人抽過去,果然就像是條毒龍。

  兩人相隔還在兩丈開外,烏梢鞭卻有四丈,鞭梢恰巧能卷住老人的脖子。

  老人居然還在慢慢的往前走,眼見烏梢鞭卷過來,手里的油紙傘忽然收起,往下一搭,已搭住了橫卷過來的長鞭。剎那間,鞭梢已在傘上繞了三轉。

  老人的傘突又撐起,只聽“崩”的一聲,柔軟的鞭梢已斷成了七八截。歐陽急臉色變了,龍四也不禁動容。

  老人瞇著眼睛一笑,望著地上的斷鞭,喃喃道:“這條龍現在總該死了吧。”

  歐陽急厲聲喝道:“你再看這個。”

  他身子一長,腳甩蹬,人離鞍,斜斜竄起一丈,凌空翻身,一個“辰州死人提”,數十點寒星分別由背、肋、袖、手、足,五處暴射而出。

  這中原四大鏢局中的第一號鏢師,人雖暴躁,武功卻極深厚,而且居然還是暗器高手。

  無論誰要在一剎那間發出數十件暗器來,都絕不是件容易事。

  無論誰要在一剎那間,避開數十件暗器,自然更不容易。

  老人正瞇著眼睛在看,從頭到腳連動都沒有動,但手里的油紙傘卻突然風車般旋轉起來,突然間已化成了一道光圈。只聽“叮、叮、叮”一連串急響,數十點寒星已在一瞬間被震飛。

  歐陽急發射暗器的手法有很多種,有的旋轉,有的急飛,有的快,有的慢,有的后發先至,有的在空中相擊。

  老人擊落暗器的方法卻只有一種,顯然也正是最有效的一種。

  無論是用什么力量射來的暗器,只要一觸及他的油紙傘,就立刻被震得飛了回去。

  原路飛了回去,反打歐陽急——當然也不會真打著歐陽急。歐陽急已掠回馬鞍,瞪著他,瞪著他手里的這柄傘,無論誰現在都已看出,這當然絕不是柄油紙傘。

  龍四沉著臉,忽然道:“原來閣下竟是‘閻羅傘’趙飛柳趙大先生。”

  老人又瞇著眼睛笑了,道:“究竟還是龍四爺有些眼力。”

  龍四冷笑了一聲,道:“趙大先生居然也入了血雨門,倒是件想不到的事。”

  閻羅傘道:“只怕你想不到的事還多著哩。”

  他忽然回手向道旁的山壁一指,道:“你再看看他是誰?”

  壁立如削,寸草不生,哪有什么人?可是他的話剛說完,突聽“當”的一聲,火星四濺。

  一樣東西突然斜斜飛來,插入了堅如鋼鐵的山石,赫然竟是柄宣花大斧。

  接著,對面的山崖上,又飛來條長索,在斧頭上一卷,拉得筆直,封住了這條路。

  黝黑的長索在雨中閃著光,竟看不出是用什么絞成的。

  四個人慢慢的從長索上走了過來,就好像走在平地上一樣。

  第一人豹眼虬髯,敞開了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仿佛有意要向人夸耀他身上野獸般的胸毛,夸耀他的男性氣概。

  第二人長身玉立,白面無須,腰懸一柄長劍,走路一扭一扭,竟帶著三分娘娘腔。

  看來他年輕時,必定是個美男子,只可惜現在也已有四十五歲,無論將胡子刮得多干凈,也掩不住自己的年紀。

  第三人是個瘦長的黃面大漢,背上斜插著柄鬼頭刀。

  第四人又瘦又干,卻像是個活鬼。

  這四人施施然從對面山崖上走下來,相貌雖不驚人,氣派卻都不小。

  歐陽急冷笑道:“原來五殿閻羅已全都入了血雨門,倒真是可賀可喜。”

  趙大先生瞇著眼睛笑道:“看到了閻羅傘,你就該知道閻羅斧,閻羅劍,閻羅刀,閻羅索,已全都到了這里。”

  歐陽急道:“這里也不是陰司鬼獄,這么多閻羅來干什么?”

  趙大先生道:“來要你們的鏢車和鏢旗。”

  歐陽急道:“不多不多,卻不知你們還要什么?”

  趙大先生道:“只要將鏢車和鏢旗留下來,每個人再留下一只手,一條腿,你們和血雨門的這筆賬就算清了。”

  歐陽急道:“否則呢?”

  趙大先生沉下了臉道:“否則你們這三十六個人的頭顱,只怕就全都得留下來。”

  歐陽急忽然縱聲狂笑道:“好,我們的頭顱全都在脖子上,你就來拿吧。”

  趙大先生冷冷道:“那倒也不太困難。”

  龍四一直紋風不動,穩坐雕鞍,突然一伸手,厲聲道:“槍。”

  丈四長槍,槍頭紅纓如血。“奪”的,長槍又釘在地上,龍四厲聲道:“龍某久已想領教領教五殿閻羅的絕技,是哪一位先過來?”

  趙大先生道:“五位。”

  他又瞇著眼睛一笑,道:“這不是較技比武,這是攔路打劫,那倒用不著講什么武林規矩,反正你們的人比我們多了八九倍。”

  最后一個字出口,長索上的閻羅劍突然輕飄飄飛起,只一閃,已掠入鏢車隊伍里。

  劍光一閃,一聲驚呼,血光飛濺,已有個趟子手倒了下去。

  這人走起路來雖有些扭扭捏捏,但出手卻是又狠,又準,又快。

  黃面大漢身子騰空,一刀砍向歐陽急。閻羅索彎腰一提長索,插在山壁上的宣花大斧就已飛起。閻羅斧縱身接住,反手一斧頭,砍在歐陽急的馬頭上。

  歐陽急剛避開一刀,坐騎已慘嘶倒地。

  閻羅索的長索卻已向當頭一輛鏢車上斜插著的鏢旗卷了過去。

  那邊趙大先生已接著了龍四爺的長槍。長槍雖如游龍,怎奈趙大先生的身形又輕又滑,專找空門,一時間龍四的槍法竟施展不開。

  何況他不但要照顧自己的人,還要照顧他坐下的愛駒。

  這時閻羅爺也已沖入鏢車隊伍中,一劍一斧,一剛一柔。慘呼聲中,又有五個人倒下。

  長索卷向鏢旗,一個鏢師立刻迎上去,以身護旗,誰知長索一勾,已卷住了他的咽喉。

  只聽“格”的一響,他頭顱已軟軟的歪到一邊,人也軟軟的倒下。

  “五殿閻羅”同出同進,身經百戰聯手攻擊時,本就配合得很好。

  何況這一戰時候、地方,都是他們自己選的,每一個步驟,也許都已經過很周密的計劃,所以一出手就已占了上風。這一戰對龍四說來,實在不好打。

  小雷坐在馬鞍上,看著。血戰雖已開始,但也不知為了什么,竟沒有一件兵刃往他身上招呼過來。這也許只因為他看來太落魄,太潦倒,所以別人認為他根本就不值得下手。

  他也只是坐著,看著,座下的馬驚嘶跳躍,他卻紋風不動,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他身上的神經若不是鐵鑄的,就是已完全麻木。可是他既然不動,為什么要來呢?

  他是不是在等機會。閻羅劍劍光如匹練,縱橫來去,忽然后退了三步,反手一劍刺向他肋下。

  這些人畢竟還是不肯放過他——三十六條命,全都得留下。

  小雷皺了皺眉,還沒有閃避,突見紅纓一閃,一柄長槍斜斜刺來,架住了長劍。

  龍四大喝道:“他不是我們鏢局的人,你們不能傷他…”

  聲音突然停頓,左腿血流如注。他雖然為小雷架開了一劍,自己的腿卻已被閻羅傘鋒利的邊沿劃破條七寸長的血口,若不是他座下的烏騅馬久經戰陣,這條腿只怕就要廢了。

  小雷緊咬著牙,目中似已有熱淚盈眶。

  這時閻羅斧已陷入重圍,閻羅劍長劍一展,立刻沖了過去,沖開了一條血路。

  閻羅索手中的長索,卻已終于卷住了鏢旗,隨手一抖,鏢旗沖天飛起,隨著長索飛回。

  這桿鏢旗若是落入他手里,鏢局的招牌就算已砸了一半。

  趕來護旗的鏢師眼睛都紅了,大吼一聲,整個人向鏢旗撲了過去。

  誰知長索凌空又一抖,已毒蛇般卷住了他的咽喉。

  閻羅索左手一抄,已將鏢旗接住,右手抽緊,長索勒入了這鏢客的咽喉,他身子立刻重重的從半空中掉下來,舌頭一寸寸伸出,看來說不出的怪異可怖。

  閻羅卻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右手還在不停的將長索抽緊,眼睛盯在左手的鏢旗上,嘴角已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

  歐陽急的眼睛也紅了,狂吼著想撲過來,怎奈面前的一柄鬼頭刀絲毫不給他喘息的機會,一瞬間又砍下了七八刀。

  就在這時,刀光劍影中,突然有一條人影急箭般竄出,一伸手,就已扣住了閻羅索的脈門。

  他一只手拿住鏢旗,一只手抽動長索,正在志得意滿,滿心歡喜,哪里想得到憑空又會多出個這樣的高手來。

  他甚至連這人的樣子都沒有看見,脈門已被扣住,大驚之下,左手回刺,以鏢旗的旗桿作短矛,直刺這人的胸膛。

  只可惜這時他右半邊身子發麻,左手的舉動已不及平時靈便,一著刺出,左手的腕子也被扣住,身子突然已被人高舉在半空中。

  小雷終于等到了他的機會。他一出手,就已將閻羅索制住,雙手高舉,大喝道:“你們看看這是什么?”

  趙大先生回頭看了一眼,臉色立刻變了,凌空側翻,退出了兩丈。

  一刀,一劍,一斧,也全都住手,退出兩丈,三個人臉上全都充滿了驚訝懷疑之色。

  誰也想不到這么樣一個落魄潦倒的少年,竟有這樣的武功。

  趙大先生沉著臉,厲聲道:“放下他,我們就放你走。”

  小雷淡淡道:“我若要走,早就走了。”

  趙大先生道:“你放不放?”

  小雷道:“你若是我,你放不放?”

  趙大先生道:“你想怎么樣?你若放下他,我們就走,你看如何?”

  小雷道:“好!”

  “好”字出口,他的人已向趙大先生沖了過去。

  趙大先生看著他手里高舉著的閻羅索,正不知是該迎上去,還是該退下。

  誰知小雷身子突然一轉,竟將閻羅索當做武器,重重的向那黃面大漢掄了過去。

  黃面大漢一驚,不由自主抬刀招架,卻忘了對方的武器是自己的兄弟。

  只聽一聲慘呼,閻羅索的右肩已被這一刀削去了半邊,鮮血雨點般灑出,濺在黃面大漢臉上。

  黃面大漢狂吼一聲,手里的刀也不要了,張臂接住了閻羅索的身子,嘎聲道:“你…”

  閻羅索眼珠子已凸了出來,瞪著他,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黃面大漢第一個字說出,再也說不出第二個字來。

  慘呼發出時,小雷已將閻羅索脫手擲出,他自己的人卻向閻羅斧撲了過去。

  這時黃面大漢的刀頭剛飛出他兄弟的血雨,閻羅斧似已嚇呆了。

  等他發現有人撲過來,揮斧砍下時,小雷已擠身而入,左肘一個肘拳打在他肋下,右手擰住了他的左腕。

  閻羅劍變色輕叱:“放手!”

  劍光一閃,刺入了小雷的肩頭,自后面刺入前面穿出。小雷卻還是沒有放手,只聽“格”的一聲,閻羅斧左臂已斷,整個身子也已被他掄起。閻羅劍臉如死灰,想拔劍,再刺。

  誰知小雷竟以自己的血肉挾住了劍鋒,他身子向左轉,閻羅劍也被帶著向左轉,只聽劍鋒磨擦著小雷的骨頭,如刀刮鐵銹。

  若非自己親耳聽見,誰也想不到這種聲音有多么可怕。

  閻羅劍只覺牙根發酸,手也有些發軟,簡直已不能相信自己這一劍刺著的是個活人。

  小雷是個活人。閻羅劍驚覺這事實時,已經遲了。

  小雷的身子突然向后一靠,將自己的人向劍鋒上送了過去。

  他肩頭的劍鋒本只穿出六七寸,現在一柄三尺七寸長的青鋒劍竟完全從他肩頭穿了出來,直沒到劍柄。閻羅劍看著自己的劍沒入別人的身子,他自己的眼睛里反而露出驚怖欲絕之色。

  然后,他就聽見了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兩人身子一靠近,小雷的肘拳就已擊上了他的胸膛。

  他的人,忽然間就像是個已被倒空了的麻袋,軟軟的倒了下去,恰巧倒在剛從半空落下的閻羅斧身上,兩張臉恰巧貼在一起。

  一張白臉,一張黑臉,臉上同樣是又驚訝,又恐懼的表情。

  他們不能相信世上有這種人,死也不信。

  所有的動作,全都是在一剎那間發生的——忽然發生,忽然就已結束。

  長劍還留在小雷身上,劍尖還在一滴滴的往下滴著血。

  小雷蒼白的臉已因痛苦而扭曲變形,但身子卻仍如標槍般站在地上。

  趙大先生看著他,似已嚇呆了。連歐陽急都已嚇呆了。

  他們驚駭的,并不是他出手之快,而是他那種不顧死活的霸氣,殺氣。

  小雷瞳孔漸漸在收縮,目光顯得更可怕,就像是兩根發光的長釘,釘在趙大先生臉上。

  趙大先生嗄聲道:“我們說好的,你放下他,我們就走。”

  小雷道:“我已放下了他。”

  他的確已放下了閻羅索,血淋淋的放在那黃面大漢懷里。

  趙大先生一雙眼睛不停的在跳,道:“可是你為什么要出手?”

  小雷冷冷道:“我幾時答應過你不出手的?”

  趙大先生臉色由白轉青,由青轉紅,咬著牙道:“好,你好,很好…”

  小雷道:“你現在是不是還不想走?”

  趙大先生看了看倒在血泊中的尸身,又看了看龍四,慘笑道:“我能走?”

  龍四道:“他說你能走,你就能走,他無論說什么都算數。”他眼睛發紅,熱淚已將奪眶而出。

  趙大先生看著他,忽然跺了跺腳,道:“好,我走。”

  小雷冷冷道:“最好走得遠遠的,越遠越好。”

  趙大先生垂下頭,道:“我知道,越遠越好…”

  他忽又抬起頭,瞪著小雷,嘶聲道:“只不過,你究竟是什么人?”

  小雷道:“我…我也姓龍,叫龍五。”

  趙大先生仰面長嘆,道:“龍五,好一個龍五,好一個龍五…早知有這樣的龍五,又何苦來找龍四…”

  他聲音越說越低,忽又跺了跺腳,道:“好,走,走遠些也好,江南有這么樣一個龍五,哪里還有我們走的路。”

  地上的血還未干透。血戰卻已結束。

  小雷看著趙大先生他們去遠,腳下突然一個踉蹌,似已再也支持不住。他畢竟是個人,畢竟不是鐵打的。

  龍四拋下長槍,趕過來扶住他,滿眶熱淚,滿心感激,顫聲道:“你…”他喉頭似也被塞住。

  小雷臉上已蒼白得全無血色,滿頭冷汗比雨點更大,忽然道:“我欠你的,已還了多少?”

  龍四道:“你…你從沒有欠過我。”

  小雷咬著牙道:“欠。”

  龍四看著他的痛苦之色,只有長嘆道:“就算欠,現在也已還清了。”

  小雷道:“還清了就好。”

  龍四道:“我們還是不是朋友?”

  小雷道:“不是。”

  龍四面上也露出痛苦之色,道:“我…”

  小雷忽又打斷了他的話,道:“莫忘了你是龍四,我是龍五。”

  龍四看著他,熱淚終于奪眶而出,忽然仰天大笑道:“對,我們不是朋友,是兄弟,好兄弟…好兄弟…”他緊緊握住小雷的手,似乎再也不愿放松。

  小雷充滿痛苦的臉上也露出一絲笑容,喃喃道:“我從來沒有兄弟,現在有了…”

  他的人忽然倒下,倒在龍四肩上。歐陽急看著他們,鏢師和趟子手也在看著他們,每個人眼睛里都是潮濕的,也不知是雨水?還是熱淚?

  地上的血已淡了,臉上的淚卻未干。他們的友情,是從血淚中得來的——你是否也見過這樣的朋友?這樣的朋友,世上又有幾個?

  劍已拔出,已拔出了三天。小雷卻仍在昏迷中。他的淚已流盡,血也已流盡。

  他已做了他應該做的事,還了他應該還的債。他是不是已不想再活下去?

  三天,整整三天,他的靈魂和肉體都像是在被火焰煎熬著,不停的在昏迷中狂吼,囈語,不停的在呼喚著兩個人的名字:“纖纖,我對不起你,無論你怎么樣對我,我都不會怪你。”

  “龍四,我也欠你的,也永遠還不清。”

  這些話,他一直在斷斷續續,反反復復的說著,也不知說了多少遍。龍四也不知聽了多少遍。

  他一直守候在床前,每聽一次,他熱淚總是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他臉上的皺紋更深、更多,眼眶已漸漸陷了下去,銀絲般的白發也已稀落。三天,整整三天,他沒合過眼睛。

  歐陽急靜靜的坐在旁邊,他來勸龍四回屋歇一歇,已不知勸過幾次。

  現在他已不再勸了,因為他已明白,世上絕沒有任何力量,能將龍四從這張床旁邊拉走的。

  你就算砍斷他的腿,將他抬走,他爬也要爬回這里來。

  歐陽急看著他們,心里也不知是感動?是難受?還是歡喜?

  看到他終生敬佩的人,能交到這樣一個朋友,他當然感動歡喜。

  但這兩個朋友,一個已倒了下去,命若游絲,另一個又能支持到幾時?

  剛安安靜靜睡了一下子的小雷,忽然又在掙扎翻滾,就像是在跟一個看不見的惡魔搏斗,蒼白的臉已被高熱燒得通紅,滿頭冷汗如雨:“纖纖…纖纖…還有我的孩子,你們在哪里?在哪里?…”他像是要掙扎著跳起來,沖出去。

  龍四咬著牙,按住了他,用盡平生力氣才能按住他。

  小雷突然張開眼睛,眼睛里布滿血雨般的紅絲,狂吼道:“放開我,我要去找他們…”

  龍四咬著牙道:“你先躺下去,我…我替你去把他們找來,一定能找回來。”

  小雷瞪著他道:“你是誰?”

  龍四道:“我是龍四,你是龍五,你難道已忘記了嗎?”

  小雷又瞪了他很久,好像終于認出了他,喃喃道:“不錯,你是龍四…我是龍五…我欠你的,還也還不清。”

  他眼瞼漸漸合起,似又昏昏迷迷的睡著。龍四仰面長嘆,倒在椅子上,又已淚痕滿面。

  歐陽急忍不住長長的嘆息了一聲,黯然道:“你說的不錯,他心里的確有很多說不出的痛苦,我只怕…只怕…”

  龍四握緊雙手道:“只怕什么?”

  歐陽急嘆道:“他自己若已不愿活下去,就沒有人能救得了他了。”

  龍四突然大吼,道:“他一定會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他不能死…”

  歐陽急黯然道:“你無論為他做了什么事,他連謝都不謝就走,但等你有了危險,你逼著要他走時他反而不走了——這樣的朋友世上的確已不多,的確不能死,只不過…”

  龍四道:“只不過怎么樣?”

  歐陽急道:“只不過他氣血已衰,力已枯竭,還能救他的,恐怕只有一個人了。”

  龍四道:“誰?”

  歐陽急道:“纖纖。”

  龍四一把抓起他的手,道:“你…你知道她是誰?你能找得到她?”

  歐陽急嘆息著搖了搖頭。

  龍四放開手,臉色更陰郁,黯然道:“若是找不到纖纖,難道他就…”聲音忽然停頓,緊緊閉上了嘴,但嘴角還是有一絲鮮血沁了出來。

  歐陽急駭然道:“你…”

  龍四揮斷了他的話,指了指床上的小雷,搖了搖頭。

  就在這時,突聽一人冷冷道:“纖纖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名醫,就算找不到她,也一樣有人能治好這姓雷的。”

  龍四還沒有看到這說話的人,已忍不住脫口問道:“誰?”

  這人道:“我。”

  這里是個客棧的跨院,房門本來就是虛掩著的。

  現在門已開了,一個人站在門口,長裙曳地,白衣如雪,臉上還蒙著層輕紗,竟是個風華絕代瀟灑出塵的少女。

  她究竟是人間的絕色?還是天上的仙女?龍四看著她,慢慢的站了起來。

  歐陽急已搶著問道:“你是什么人?”

  丁殘艷淡淡道:“一個想來救人的人。”

  歐陽急道:“你真能治得好他?”

  丁殘艷道:“否則我又何必來?”

  龍四喜動顏色道:“姑娘若是真能治好他的傷,龍四…”

  丁殘艷道:“你就怎么樣?是不是也送我一萬兩銀子?”

  她冷冷接著道:“救人一條命,和殺人一條命的代價,在你看來是不是差不多?”

  龍四臉色變了變,苦笑道:“只要姑娘能治好他,龍四縱然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

  丁殘艷道:“真的?”

  龍四道:“絲毫不假。”

  丁殘艷淡淡的道:“看來你龍四倒真不愧是他的好朋友,只可惜你那區區一點家財,我還未看在眼里。”

  龍四道:“姑娘要什么?要龍四一條命?”

  丁殘艷冷笑道:“你一條命又能值得了幾文?”

  歐陽急額上青筋又暴起,道:“姑娘要的是什么?”

  龍四道:“姑娘請吩咐。”

  丁殘艷道:“將這姓雷的交給我帶走,我怎么治他,你不許過問。”

  龍四變色道:“你…你要將他帶到什么地方去?”

  丁殘艷道:“那也是我的事。”

  龍四后退了幾步,倒在椅子上,臉色又黯淡了下來。

  丁殘艷冷冷的看著他,道:“你答應也好,不答應也好,跟我都沒什么關系,只不過我告訴你,這姓雷的氣血將枯,已是命若游絲,你能找得到的名醫大夫,絕沒有一個人能治得好他。”

  龍四沉吟著,道:“姑娘貴姓?”

  丁殘艷道:“丁。”

  龍四道:“大名?”

  丁殘艷冷笑道:“反正我不叫纖纖。”

  龍四抬起頭,凝視著她,緩緩道:“丁姑娘對我這兄弟的事,好像知道得不少。”

  丁殘艷道:“你的事我也知道得不少。”

  龍四勉強笑了笑,又問道:“姑娘是不是認得他?”

  丁殘艷道:“我也認得你,你叫龍剛。”

  龍四眼睛中忽然發出逼人的光,沉聲道:“姑娘是不是跟他有些…有些過節?”

  丁殘艷也瞪起眼,道:“你難道以為我跟他有仇?所以想將他騙走,好收拾他?”

  龍四道:“我…”

  丁殘艷冷笑道:“我若想收拾他,隨時隨地都可以動手,用不著將他帶走,何況,他的人本就快死了,也用不著我再動手。”

  龍四回過頭,看著又陷入昏迷的小雷,突然咳嗽起來。

  丁殘艷道:“我只問你,你答不答應?若不答應,我立刻就走。”

  龍四長長嘆了口氣,道:“姑娘請便吧。”

  丁殘艷臉色似也變了變,道:“你要我走?你寧可看著他在這里等死?”

  龍四沉著臉,緩緩道:“姑娘與我素昧平生,他卻是我的兄弟,我怎么能將他交給一個陌生人?”

  丁殘艷冷笑道:“好,那么你最好就趕快替他準備后事!”她果然再也不說一句話,扭頭就走。

  龍四緊握著雙拳,等她走出了六七步,突然大聲道:“姑娘請等一等。”

  丁殘艷道:“我沒功夫等你。”她嘴里雖這么說,腳步卻已停下。

  龍四道:“姑娘一定要將他帶走,才肯救他?”

  丁殘艷也不回頭,道:“我剛才已說得很清楚。”

  龍四看著她的背影,忽然向歐陽急打了個眼色,兩人并肩作戰三十年,心意已相通,突然同時沖了出去。歐陽急一指如鷹爪,閃電般抓向她的左肩。

  龍四出手如電,急點她后背“神堂”、“天宗”、“魂門”三處大穴。誰知她背后仿佛也生了雙眼睛,長袖一拂,凌空翻身,竟從他們頭頂上倒掠了過去,輕飄飄的落在小雷床頭。

  龍四一著失手,霍然轉身,沖進來,丁殘艷的手已搭上了小雷咽喉上的“天突”穴,冷冷道:“我現在若要收拾他,是不是很容易?”

  龍四看著她的這只纖纖玉手,臉上已無人色,哪里還能說得出話來。

  丁殘艷冷笑道:“就憑你們兩個人,若想將我制住,逼著我來治他,只怕是在做夢。”

  她長袖又一拂,從龍四身旁走過去,頭也不回的走出了門。

  龍四臉上陣青陣白,突然大聲道:“姑娘請等一等。”

  這次丁殘艷卻連睬都不睬他。

  龍四也轉身沖出了門,道:“姑娘請回來,我…我讓姑娘將他帶走就是。”

  丁殘艷這才回過身,冷冷一笑,道:“你早就該答應的。”

  客棧門外,停著輛很華貴的馬車。一個梳著條長辮的小姑娘,為他打開了車門。

  龍四親手將小雷抱入了車廂里,只覺得小雷火燙的身子突然已變得冰冷。

  他輕輕的放下這冰冷的身子,卻還是緊握著一雙冰冷的手,久久不能放開。

  丁殘艷道:“你還不放心讓我帶他走?”

  龍四長長嘆息,終于放下手,轉過身道:“姑娘…丁姑娘…”

  丁殘艷道:“有什么話快說。”

  龍四慘然道:“我這兄弟就…就全交付給姑娘你了。”

  丁殘艷看著他臉上的凄慘之色,藏在輕紗里的一雙眼睛,似乎也已有些潮濕,咬著嘴唇道:“你放心,我不會虧待他的,只要他的傷一好,你們還可以相見。”

  龍四道:“多謝姑娘…”

  他聲音都已哽咽,長長吐出了口氣,才接著道:“寒舍在京城里的鐵獅子胡同,但望姑娘能轉告我這兄弟,叫他…”

  丁殘艷道:“我會叫他去找你。”

  龍四道:“我還有樣東西,也想請姑娘等他傷勢痊澈后,轉交給他。”

  丁殘艷道:“什么東西?”

  龍四一揮手,就有個人牽著匹黑里發光,神駿非凡的烏騅馬過來。

  丁殘艷也忍不住脫口說道:“好馬。”

  龍四勉強笑了笑,道:“只有我兄弟這樣的英雄,才能配得上這樣的好馬。”

  丁殘艷聲音也柔和了起來,道:“你送給他這匹馬,是不是叫他好騎著快去找你?”

  龍四道:“他比我更需要這匹馬,因為他還要去找…”

  他語聲突然停頓,因為他已隱約感覺到,這位丁姑娘仿佛很不喜歡聽到別人說起“纖纖”這名字。

  丁殘艷的聲音果然又冷淡了下來,冷冷道:“我替他治傷,是為了我自己高興,只要他的傷一好,隨便去找誰都沒關系。”

  龍四慢慢的點了點頭,躬身長揖,道:“那么…我這兄弟,我就全交給姑娘你了。”

  他將這句話又說了一遍,每個字都說得好像有千斤般重。然后他就轉過身,頭也不回的走了進去。

  烏騅馬突然引頸長嘶,嘶聲悲涼,似也已知道自己要離別主人。

  龍四沒有回頭,沒有再看,但面上卻已有兩行淚珠滾滾流下…

  小雷蜷伏在車廂里,連呼吸都已微弱。

  那垂著長辮的小姑娘,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忽然笑了笑,道:“這人本來是不是長得很好看?”

  丁殘艷懶洋洋的斜倚在角落里,癡癡的看著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

  過了很久,她才點了點頭,道:“他本來的確好看得很。”

  小姑娘又皺起了眉尖,道:“可是他受的傷可真不輕,我從來也沒有看見過,身上受了這么多傷的人。”

  丁殘艷冷冷道:“那只因為他總是喜歡跟別人拼命。”

  小姑娘眨著眼道:“為什么?拼命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他為什么喜歡拼命?”

  丁殘艷輕輕嘆了口氣,道:“鬼才知道他是為了什么?”

  小姑娘眼珠子轉動,忽又問道:“小姐你真有把握能治好他的傷?”

  丁殘艷道:“沒有。”

  小姑娘又張大了眼睛,道:“他的傷是不是有希望能治得好呢?”

  丁殘艷道:“沒有。”

  小姑娘臉色已發白,忍不住問道:“既然治不好,小姐為什么要帶他回去?”

  丁殘艷面上的輕紗陣陣拂動,過了很久很久,才平靜下來。

  又過了很久很久,她才一個字一個字的慢慢說道:“因為我要看著他死。”

  小姑娘駭然道:“看著他死?”

  丁殘艷一只手緊握自己的衣襟,指節已發白,卻還是在顫抖。

  她說話的聲音也在顫抖:“因為我不能讓他死在別人懷里,他要死,也得死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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