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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最后一戰

熊貓書庫    天涯明月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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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最后一戰  昔在九江上,遙望九華峰。

  天河掛綠水,秀出九芙蓉。

  我欲一揮手,誰人可相從。

  君為東道主,于此臥云松。

——李白  九華山在安徽青陽西南四十里,即漢時涇縣、陵陽二地。

  三國時孫吳分置臨城縣境,至隋廢,唐置青陽縣,以在青山之陽為名,屬池州府。青山在縣北五里,逾梅家嶺,與貴池接壤。

  九華山南望陵陽,西朝秋浦,北接五溪大通,東際雙峰龍口,昔名九子山。

  唐李白游九子山,見其山峰并時,如蓮開九朵,改之為九華山。

  書記上有記載:“舊名九子山,唐李白以九峰如蓮花削成,改之為九華山。”

  青陽縣志上也有記載:“山近縣西四十里,峰之得名者四十八,巖十四,洞五,嶺十一,泉十八,源二,其余臺石池澗溪潭之屬以奇勝名者不一。”

  “知行合一”的王陽明曾讀書于此山中,與李白書堂并名千古。

  詩仙李白改“九子山為九華山聯句”有序。

  “…太史公南游,略而不書,事絕故老之口,復缺名賢之紀,雖靈仙往復而賦詠筆間,予乃削其舊號,加以九華之目,時訪逅江漢,憩于夏侯回之堂,開檐岸幘,坐眺松雪,因與二三子聯句,傳之將來。”

  他們的詩是這樣的:

  “妙右分二氣,靈山開九華。”——李白。

  層標遏遲日,半壁明朝霞。”——高霽。

  積雪曜陲壑,飛流歆陽崖。”——韋權輿。

  青熒玉樹色,縹渺羽人家。”——李白。

  九華山不但是詩人吟詠之地,也是佛家的地藏王道場。

  《地藏十輪》經:“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盡藏。”取名地藏。

  《大乘佛經》上記載的是:“地藏受釋尊付囑,令救度六道眾生,決不成佛,常現身地獄中,以救眾生之苦難,世稱幽冥教主。”

  《地藏本愿》經二卷,唐實義難陀譯,經中記載:“佛升忉利天為母說法,后召地藏大士永為幽冥教主,使世上有親者皆得報本薦親,咸登極樂。”

  這本書多說地獄諸相及追薦功德,為佛門的孝經。

  經中又說地藏菩薩救渡眾生,不空誓,不成佛之弘愿,故名“地藏本愿”。

  所以“九華劍派”不但劍術精絕,同時也有詩人的浪漫和佛家的玄秘。

  武林中有七大劍派,九華山并不在其內,因為九華山門下的弟子本就極少,行蹤更少出現在江湖。

  多年前江湖中就已盛傳九華派已與幽冥教合敖,同時供奉的兩位祖師,一位是地藏王菩薩,另一位就是詩酒風流。高絕千古的李白。

  據說這位青蓮居士不但是詩仙,也是劍仙,九華的劍法,就是他一脈相傳。直到千百年后,江湖中又出現位奇俠李慕白,也是九華派的嫡系。

  這些傳說使得九華派在江湖人心目中變得更神秘。九華門下的弟子,行蹤也更詭秘,近年來幾乎已絕跡于江湖。

  但這些卻還都不是讓傅紅雪吃驚的原因,令他吃驚的,是如意大師這個人。

  如意大師著白袍,登芒鞋,赤足,摩頂,神情嚴肅,眸子有光,看來無疑是位修為極深的出家人,一位出家的女人。

  她看來仿佛已近中年,身材適中,容貌端正,舉止規矩有禮,一張表情嚴肅的臉上,并沒有什么特別吸引人的地方,更沒有足以令人吃驚之處,無論任何人眼中看來,她只不過是個修為嚴謹的中年尼姑,和佛門中其他千千萬萬個謹守清規的尼姑并沒有什么不同。

  可是在傅紅雪眼中看來,就完全不同了。

  她的容貌雖平凡端莊;但一雙玉手美如春蔥,柔若無骨。她赤足著芒鞋,不著鴉頭襪,露出一雙底平趾斂的如霜雪白玉足,更美得令人目眩。她的白布僧袍寬大柔軟,一塵不染,遮蓋著她絕大部分身體。

  沒有人會去幻想一個修為嚴謹的中年尼姑,在僧袍下的胴體是什么樣子的。

  傅紅雪卻不能不想。

  ——欄桿上的潔白僧袍,浴池中的豐美胴體,黑暗中的呻吟呼吸,溫暖光滑的擁抱,還有那雙牽引他進入夢境的手。

  他竟不能不將眼前這個道貌岸然的出家人,和昨夜那個成熟而充滿渴望的女子聯想在一起。雖然他一直禁止自己去想,但卻偏偏不能不想。

  雖然他對一切事都已能不聞不問,無動于衷,可是這規矩嚴肅的中年尼姑,卻使得他的方寸大亂,他已感覺到自己的嘴唇發干,心跳加速,幾乎無法控制。

  如意大師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端莊嚴肅的臉上,還是全無表情。

  傅紅雪幾乎忍不住要沖過去,撕開她的僧衣,看看她是不是昨夜那個女人。可是他還是勉強忍耐住。

  他仿佛聽見她在問:“這位就是名滿天下的傅紅雪施主?”

  他仿佛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回答:“是的,我就是傅紅雪。”

  卓夫人看著他們,眼睛里的表情狡黠而詭譎。

  ——她是不是已知道他們的事?

  她忽然笑道:“大師駐錫九華,想不到居然也知道傅大俠的名聲。”

  如意大師道:“貧僧雖然身在方外,對江湖中的事,卻并不十分生疏。”

  卓夫人又問道:“大師以前是不是見過他?”

  如意大師沉吟著,居然點了點頭,道:“仿佛見過一次,只是那時天色昏黑,并沒有看清楚。”

  卓夫人笑道:“大師雖然看不清他,他卻一定看清了大師的。”

  如意大師道:“哦?”

  卓夫人笑得更神秘,道:“因為這位傅大俠是夜眼,在黑暗中視物,也可以明察秋毫。”

  如意大師的臉上,仿佛起了種奇怪的變化。

  傅紅雪的心也在往下沉。昨夜在黑暗中,他并沒有看清她,只不過隱約看出了她的胴體的輪廓。

  他一直沒有想到這一點,現在才發現他的眼力不知不覺中已受到損傷,那一定是他在見到鐵柜中那老人以后的事。

  難道那老人的眼睛里,竟有種可以令人感覺變得遲鈍的魔力?他為什么不讓傅紅雪看見黑暗中那個女人?她為什么要在黑暗中等待?

  最后的兩位見證也被公子羽請了進來,傅紅雪竟沒有注意這兩人是誰。

  他的心又亂了。他不能忘記昨夜的事,也不能將一個活生生的女人當作工具。

  陳老板的哀慟,倪寶峰怨毒的眼神,忽然也變得令他無法忍受。

  還有那柄鮮紅的劍。這柄劍怎么會到了公子羽手里?劍在他手里,燕南飛人呢?

  這兩人之間,究竟有什么樣的神秘關系?公子羽為什么直到現在還不肯露出真面目?

  火炬高燃,石臺上亮如白晝。

  傅紅雪終于走上了石臺,手里緊緊握著他的刀,比平時握得更緊。在他悲傷煩惱,痛苦無助時,只有這把刀,才能給他安定的力量。

  對他說來,這把刀遠比盲者的明杖更重要,他與刀之間,已經有了種奇異的感情,一種永遠沒有任何人能了解的感情,不但互相了解,而且互相信任。

  公子羽凝視著他,一字字緩緩道:“現在你已隨時可以拔刀。”

  現在他的劍已在手。無論誰都看得出,他還比傅紅雪更有信心。

  傅紅雪忽然道:“你能不能再等一等?”

  公子羽眼睛里露出譏誚之意,道:“我可以等,只不過無論再等多久,勝負也不會有所改變的。”

  傅紅雪沒有聽他說完這句話,忽然轉身走下石臺,走到如意大師面前。

  如意大師抬頭看著他,顯得驚訝而疑惑。

  傅紅雪道:“大師來自何處?”

  如意大師道:“來自九華。”

  傅紅雪道:“王子來自何方?”

  如意大師道:“來自新羅。”

  傅紅雪道:“他舍棄尊榮,為的是什么?”

  如意大師道:“舍身學佛。”

  傅紅雪道:“既然舍身學佛,為何誓不成佛?”

  如意大師道:“只因普渡眾生。”

  她神情已漸漸寧靜,神情也更莊嚴,別人卻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

  原來唐時高宗曾發兵助新羅平亂,新羅王子金喬覺舍曾榮,來華學佛,獨上九華駐錫修道,一生事跡與地藏顯現者無異,唐德宗貞元十一年金氏圓寂,臨終時形顯如地藏王菩薩本像,世傳以肉身得道,于峰頭建肉身殿塔。殿塔四面玲瓏,金碧璀璨,四隅有銅缸,多作朱砂翡翠色,中儲神燈圣油,可賜人清寧安靜,九華弟子多隨身而帶。

  傅紅雪又問道:“王子于今何在?”

  如意大師道:“仍在九華。”

  傅紅雪道:“王子普渡眾生,大師呢?”

  如意大師道:“貧尼亦有此愿。”

  傅紅雪道:“既然如此,但望大師賜福,使我心清寧安靜。”

  如意大師雙掌合十,道:“是。”

  她果然從懷中取出個檀木小瓶,傾出幾滴圣油,在傅紅雪面頰和手背上輕輕摩擦,口中喃喃低誦佛號,又問道:“你有何愿?”

  傅紅雪曼聲而吟:“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秘藏。”

  如意大師以掌心輕拍他的頭頂,道:“好,你去。”

  傅紅雪道:“是,我去。”

  他抬起頭,蒼白憔悴的臉上已發出了光;不是油的光,是一種安詳寧靜的寶光。

  他再次走上石臺,走過卓夫人面前時,忽然道:“現在我已知道了。”

  卓夫人道:“知道什么?”

  傅紅雪道:“知道是你。”

  卓夫人臉色驟然變了,道:“你還知道什么?”

  傅紅雪道:“該知道的都已知道。”

  卓夫人道:“你…你怎會知道的?”

  傅紅雪道:“靜慮深密如秘藏。”

  他走上石臺,面對公子羽,不但靜如磐石,竟似真的已如大地般不可撼動。

  公子羽握劍的手背上已暴出青筋。

  傅紅雪看著他,忽然道:“你已敗過一次,何必再來求敗?”

  公子羽瞳孔收縮,忽然大喝,劍已出鞘,鮮紅的劍光,如閃電飛虹。

  只有眼力最利的人,才能看得出飛虹閃電中仿佛有淡淡的刀光一閃。

  “叮”的一響,所有動作突然凝結,大地間的萬事萬物,在這一瞬間似已全部停頓。

  傅紅雪的刀已入鞘。

  公子羽的劍就在他咽喉的方寸之間,卻沒有刺下去,他的整個人也似已突然凝結僵硬。然后他面上的青銅面具就慢慢地裂開,露出了他自己的臉。

  一張英俊清秀的臉,卻充滿了驚駭與恐懼。

  又是“叮”的一響,面具掉落在地上,劍也掉落在地上。

  這個人赫然竟是燕南飛。

  火光仍然閃動不息,大殿中卻死寂如墳墓。

  燕南飛終于開口,道:“你幾時知道的?”

  傅紅雪道:“不久。”

  燕南飛道:“你拔刀時就已知道是我?”

  傅紅雪道:“是的。”

  燕南飛道:“所以你已有了必勝的把握。”

  傅紅雪道:“因為我的心中已不亂不動。”

  燕南飛長長嘆息,黯然道:“你當然應該有把握,因為我本就應該死在你手里。”

  他拾起長劍,雙手捧過去,道:“請,請出手。”

  傅紅雪凝視著他,道:“現在你的心愿已了?”

  燕南飛道:“是的。”

  傅紅雪淡淡道:“那么你現在就已是個死人,又何必我再出手?”

  他轉過身,再也不看燕南飛一眼。

  只聽身后一聲嘆息,一滴鮮血濺過來,濺在他的腳下。

  他還是沒有回頭,蒼白的臉上卻露出種無可奈何的悲傷。

  他知道這結果。有些事的結果,本就是誰都無法改變的,有些人的命運也一樣。

  他自己的命運呢?

  第一個迎上來的是如意大師,微笑道:“施主勝了。”

  傅紅雪道:“大師真的如意?”

  如意大師沉默。

  傅紅雪道:“既然大師也未必如意,又怎知我是真的勝了?”

  如意大師輕輕嘆了口氣,道:“不錯,是勝是負,是如意,是不如意,又有誰知道?”

  她雙手合十,低喃佛號,慢慢地走了出去。

  傅紅雪抬起頭時,大廳中忽然已只剩下卓夫人一個人。

  她正在看著他,等他轉過頭,才緩緩道:“我知道。”

  傅紅雪道:“你知道?”

  卓夫人道:“勝就是勝。勝者擁有一切,負者死,這卻是半點也假不得的。”

  她又嘆了口氣,道:“現在燕南飛已死,你當然已…”

  傅紅雪打斷了她的話,道:“現在燕南飛已死,公子羽呢?”

  卓夫人道:“燕南飛就是公子羽。”

  傅紅雪道:“真的是?”

  卓夫人道:“難道不是?”

  傅紅雪通:“決不是。”

  卓夫人笑了,忽然伸手向背后一指,道:“你再看看那是什么?”

  他的背后是石臺,平整光滑的石臺忽然裂開,一面巨大的銅鏡正緩緩自臺下升起。

  傅紅雪道:“是銅鏡。”

  卓夫人道:“鏡中還有什么?”

  鏡中還有人。傅紅雪正站在銅鏡前,他的人影就在銅鏡里。

  卓夫人道:“現在你看見了什么?”

  傅紅雪道:“看見了我自己。”

  卓夫人道:“那么你就看見了公子羽,因為現在你就是公子羽。”

  傅紅雪沉默。她說他就是公子羽,他居然沉默。

  有時沉默雖然也是種無聲的抗議,但通常都不是的。

  卓夫人道:“你絕頂聰明,從如意大師替你擦油在手上,就猜出昨夜的女人不是她,是我。”

  傅紅雪依然沉默。

  卓夫人道:“所以現在你一定也能想得到,為什么你就是公子羽。”

  傅紅雪忽然道:“現在我真的就是公子羽?”

  卓夫人道:“至少現在是的。”

  傅紅雪道:“要到什么時候才不是?”

  卓夫人道:“直到江湖中又出現個比你更強的人,那時…”

  傅紅雪道:“那時我就會像今日之燕南飛。”

  卓夫人道:“不錯,那時你非但不是公子羽,也不再是傅紅雪。那時你就已是個死人。”

  她笑了笑,笑得嫵媚甜蜜:“可是我相信十年之內江湖中決不會再出現比你更強的人,所以現在這一切都已是你的,你可以盡情享受所有的聲名和財富,也可以盡情享受我。”

  傅紅雪的刀已握緊,道:“你永遠是公子羽的女人?”

  卓夫人道:“永遠是。”

  傅紅雪盯著她,手握得更緊,握著他的刀。

  他忽然拔刀。刀光一閃,銅鏡分裂,就像燕南飛臉上的青銅面具般裂成兩半。銅鏡倒下時,就露出了一個人,一個老人。

  銅鏡后是間精雅的屋子,角落里有張華麗的短榻。

  這老人就斜臥在榻上。他已是個很老很老的人,可是他的一雙眼睛卻像是已受過天地間諸魔群鬼的祝福,仍然保持著年輕。這雙眼睛,就是傅紅雪在鐵柜里看到過的那雙眼睛。

  這雙眼睛此刻正在看著他。

  傅紅雪的刀已入鞘,刀鋒似已在眼里,盯著他道:“世上只有一個人知道真正的公子羽是誰。”

  老人道:“誰知道?”

  傅紅雪道:“你。”

  老人道:“為什么我知道?”

  傅紅雪道:“因為你才是真正的公子羽。”

  老人笑了。笑并不是否認,至少他這種笑決不是。

  傅紅雪道:“公子羽所擁有的名聲權力和財富,決不是容易得來的。”

  世上本沒有不勞而獲的事,尤其是名聲、財富和權力。

  傅紅雪道:“一個人對自己已經擁有的東西,一定很舍不得失去。”

  任何人都如此。

  傅紅雪道:“只可惜你已老了,體力已衰退,你要想保持你所擁有的一切,只有找一個人代替你。”

  公子羽默認。

  傅紅雪道:“你要找的,當然是最強的人,所以你找上了燕南飛!”

  公子羽微笑道:“他的確很強,而且還年輕。”

  傅紅雪道:“所以他經不起你的誘惑,做了你的替身。”

  公子羽道:“他本來一直做得很好。”

  傅紅雪道:“只可惜他敗了,在鳳凰集,敗在我的刀下。”

  公子羽道:“對他說來,實在很可惜。”

  傅紅雪道:“對你呢?”

  公子羽道:“對我一樣。”

  傅紅雪道:“一樣?”

  公子羽道:“既然已經有更強的人可以代替他,我為什么還要找他?”

  傅紅雪冷笑。

  公子羽道:“可是我答應他,只要他能在這一年中擊敗你,他還是可以擁有一切!”

  他再強調:“我是要他擊敗你,并不是要他殺了你。”

  傅紅雪道:“因為你要的是最強的人。”

  公子羽道:“是的。”

  傅紅雪道:“他認為我的刀法中,最可怕的一點就是拔刀。”

  公子羽道:“所以他苦練拔劍。只可惜一年后他還是沒有把握能勝你。”

  傅紅雪道:“所以他更想得到大悲賦和孔雀翎。”

  公子羽道:“所以他錯了。”

  傅紅雪道:“這也是他的錯?”

  公子羽道:“是!”

  傅紅雪道:“為什么?”

  公子羽道:“因為他不知道這兩樣東西早已在我手里。”

  傅紅雪閉上了嘴。

  公子羽道:“他也不知道,這兩樣東西根本沒有傳說中那樣可怕,他縱然能得到,還是未必能有取勝把握。”

  傳說中的一切,永遠都比真實的更美好。傅紅雪明白這道理。

  公子羽道:“我早已看出你比他強,因為你有種奇怪的韌力。”

  他解釋道:“你能忍受別人無法忍受的痛苦,也能承受別人無法承受的打擊。”

  傅紅雪道:“所以這一戰你本就希望我勝。”

  公子羽道:“所以我才會要卓子陪你。我不想你在決戰時太緊張。”

  傅紅雪又閉上了嘴。現在他終于已明了一切,所有不可解釋的事,在這一瞬間忽然都已變得很簡單。

  公子羽凝視著他道:“所以你現在已是公子羽。”

  傅紅雪道:“我只不過是公子羽的替身而已。”

  公子羽道:“可是你已擁有一切!”

  傅紅雪道:“沒有人能真的擁有這一切,這一切永遠是你的。”

  公子羽道:“所以…”

  傅紅雪道:“所以我現在還是傅紅雪。”

  公子羽的瞳孔突然收縮,道:“這一切你都不愿接受?”

  傅紅雪道:“是的。”

  瞳孔收縮,手又收緊。握刀的手。

  過了很久,公子羽忽然笑道:“你看得出我已是個老人。”

  傅紅雪承認。

  公子羽道:“今年你已有三十五六?”

  傅紅雪道:“三十七。”

  公子羽道:“你知道我有多大年紀?”

  傅紅雪道:“六十?”

  公子羽又笑了。

  一種很奇怪的笑,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和哀傷。

  傅紅雪道:“你不到六十?”

  公子羽道:“今年我也三十七。”

  傅紅雪吃驚地看著他,看著他臉上的皺紋和蒼蒼白發。

  他不能相信。可是他知道,一個人的衰老,有時并非因為歲月的消磨;有很多事都可以令人老。

  相思能令人老,憂愁痛苦也可以。

  公子羽道:“你知不知道我是因為什么老的?”

  傅紅雪知道。一個人的欲望若是太多,太大,就一定會老得很快。欲望就是人類最大的痛苦。

  他知道,但是他并沒有說出來——既然已知道,又何必再說出來。

  公子羽也沒有再解釋。他知道傅紅雪一定已明白他的意思。

  “就因為我想得太多,所以我老;就因為我老,所以我比你強。”

  他說得很婉轉:“你若不是公子羽,你也就不再是傅紅雪。”

  傅紅雪道:“我是個死人?”

  公子羽道:“是的。”

  傅紅雪坐了下來,坐在短榻對面的低幾上。

  他很疲倦。經過了剛才那一戰,只要是個人,就會覺得很疲倦。

  可是他心里卻很振奮。他知道必將有一戰,這一戰必將比剛才那一戰更兇險。

  公子羽道:“你還可以再考慮考慮。”

  傅紅雪道:“我不必。”

  公子羽在嘆息,道:“你一定知道我很不愿讓你死。”

  傅紅雪知道。要再找他這樣一個替身,決不是件容易事。

  公子羽道:“可惜我已沒有選擇的余地。”

  傅紅雪道:“我也沒有。”

  公子羽道:“你什么都沒有。”

  。傅紅雪不能否認。

  公子羽道:“你沒有財富,沒有權力,沒有朋友,沒有親人。”

  傅紅雪道:“我只有一條命。”

  公子雪道:“你還有一樣。”

  傅紅雪道:“還有什么?”

  公子羽道:“聲名。”

  他又在笑:“你若拒絕了我,我不但要你的命,還要毀了你的聲名。我很有法子!”

  傅紅雪道:“你好像什么都有。”

  公子羽也不否認。

  傅紅雪道:“你有財富,有權力,手下的高手如云。”

  公子羽道:“我要殺你,也許并不需要他們。”

  傅紅雪道:“你什么都有,只少了一樣。”

  公子羽道:“哦?”

  傅紅雪道:“你已沒有生趣。”

  公子羽在笑。

  傅紅雪道:“就算公子羽的聲名能永遠長存,你也已是個死人。”

  公子羽的手也握緊。

  傅紅雪道:“沒有生趣,就沒有斗志。所以你若與我交手,必敗無疑。”

  公子羽還在笑,笑容卻已僵硬。

  傅紅雪道:“你若敢站起來與我一戰,若能勝我,我就將這一生賣給你,也無怨言。”

  他冷笑,接著道:“可是你不敢,”

  他盯著公子羽。他的手里有刀,眼睛有刀,話里也有刀。

  公子羽果然沒有站起來。是因為他真的站不起來?還是因為卓夫人的手?她的手已按住了他的肩。

  傅紅雪已轉過身,慢慢地走出去。

  公子羽看著他走出去。

  他走路的姿態,還是那么奇特,那么笨拙,可是別人看著的時候,眼中卻只有崇敬。

  無論誰看著他時都一樣。

  他的手一直緊握著刀柄,卻沒有拔出來。

  ——我不殺你,只因為你已是個死人。

  一個人的心若死了,就算他的軀殼還存在也沒有用的。他知道她為什么按住公子羽,因為她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

  她永遠是公子羽的女人。在她心中,真正的公子羽只有一個,永遠沒有別人能代替,不管他老了也好,死了也好,都永遠沒有別人能代替。所以她愿意為他做任何事。

  這一點他是否能明白?要到幾時才明白?春蠶的絲為什么一定要等到死時才能吐盡?

  夕陽西下。傅紅雪站在夕陽下,站在孔雀山莊的廢墟前。暮色凄迷,滿目瘡痍。

  他抽出一封素箋,擺在他朋友們的墳墓前。

  雪白的紙,死黑的字。

  這是公子羽的訃聞。傳遍天下的訃聞,無疑也震動了天下。

  塵歸于塵,土歸于土,人總是要死的。

  他長長吐出口氣,抬頭望天。暮色已漸深,黑暗已將臨。

  他心里忽然覺得說不出的平靜,因為他知道黑暗來臨的時候,明月就將升起。

  酒在杯中,杯在手中。

  公子羽把酒面對小窗,窗外有青山翠谷,小橋流水。

  一雙手按在他肩上,如此美麗,如此溫柔。

  她輕輕地問:

  “你幾時才下定決心,肯這么做的?”

  “直到我真正想開的時候。”

  “想開了什么?”

  “一個人活著是為了什么?”他的手也輕輕按在她的手上。“人活著,只不過為了自己心安快樂。若是連生趣都沒有,那么就算他的聲名、財富和權力都能永遠保存,又有什么用?”

  她笑了。笑得那么甜蜜,那么溫柔。

  她知道他真的想開了。

  現在別人雖然都認為他已死了,可是他卻還活著,真正地活著,因為他已懂得享受生命。

  一個人要能真正懂得享受生命,那么就算他只能活一天,也已足夠。

  “我知道公孫屠他們一定活不長的。”

  “為什么?”

  “因為我已在他們心里播下了毒種。”

  “毒種?”

  “那就是我的財富和權力。”

  “你認為他們一定會為了爭奪這些而死?”

  “一定。”

  她又笑了。笑得更溫柔,更甜蜜。

  她知道他為什么要如此做,因為他要為她贖罪;他一心要求自己的心安和快樂。

  現在一切都已成過去。

  他把酒對青天,卻沒有再問明月何處有。

  他已知道他的明月在何處。

  一間寂寞的小屋,一個寂寞的女人。

  她的生活寂寞而艱苦,可是她并不怨天,因為她心安,她已能用自己的勞力去賺取自己的生活,已用不著去出賣自己。也許她并不快樂,可是她已學會忍受。

  ——生命中本就有許多不如意的事,無論誰都應該學會忍受。

  現在一天又已將過去,很平淡的一天。

  她提著籃衣服,走上小溪頭。她一定要洗完這籃衣服,才能休息。

  她自己的衣襟上戴著串小小的茉莉花,這就是她惟一的奢侈享受。溪水清澈,她低頭看著,忽然看見清澈的溪水中倒映出一個人。

  一個孤獨的人,一柄孤獨的刀。

  她的心開始跳。她抬起頭就看見一張蒼白的臉。

  她的心又幾乎立刻要停止跳動。她已久不再奢望自己這一生中還有幸福,可是現在幸福已忽然出現在她眼前。

  他們就這樣互相默默地凝視著,很久都沒有開口。幸福就像是鮮花般在他們的凝視中開放。

  此時此刻,世上還有什么言語能表達出他們的幸福和快樂?

  這時明月已升起。

  明月何處有?

  只要你的心還未死,明月就在你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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